第12章 第十二章
雖然莘窈天生怕水,但此時生的希望就在眼前,她不管不顧地在水裏撲棱着,拼命往岸上划動,水底地石頭忽高忽低,她接二連三地踩空,喝了好幾口水,胃裏直犯惡心。
海里遍佈的珊瑚劃傷了她的腿,她的繡鞋也跑丟了,可她渾若未覺,只是不停地往岸上奔,一口氣奔出了五六丈。
海水越來越淺,很快便只沒及她腰處。
莘窈剛鬆了一口氣,一回頭卻發現無數海寇已經跳入海中向着她的方向奔來,她登時魂飛魄散,宛如脫網驚魚一般往前跑。
可惜還未跑出幾步,便被人抓住了頭髮往後一拖,她跌倒在水裏,被迫仰起臉。
眼前出現了一個滿面虯髯的獨眼大漢,他咧開嘴衝她笑,“想不到這條船上還有這麼美貌的小娘子,可不能讓你跑了!”
莘窈無法動彈,漫天雨水落在她臉上,她大口大口喘息,像一條被甩上岸的魚兒。
“乖乖跟我走吧!”他抓着她的頭髮將她拖起來。
莘窈忽然用最快的速度將手中的小刀扎向他的心窩,那人嚎叫一聲,反手一巴掌摑在她的臉上。
莘瑤被打得眼冒金星,她撲倒在水裏,上氣不接下氣。
方纔那一刀顯然沒有扎中對方要害,那海寇見她脫逃,立刻衝上來抓她,她正要躲避,眼前忽然有道銀光閃過——有什麼東西劈在了那大漢腦袋上,他都沒來得及喊叫,便撲跌在水裏,濺起一大片水花。
那是一把銀光閃爍的利斧,它不知從何處飛來,砍得那人腦漿鮮血崩流。
莘窈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發出一聲乾嘔。
大雨漫天,火光和閃電中,那個戴着鬼面的黑衣青年正快步蹚水而來。
莘窈勉強起身,奮力往岸上跑,而那黑衣青年並追趕,他大步走到獨眼大漢的屍體邊,俯身拾起那把斧頭,然後擡頭望向奔逃的莘窈。
莘窈已經精疲力竭,當她跑上岸時,身體重得像是灌了鉛。
越來越多的海寇往淺灘的方向聚攏,雨如瓢潑,莘窈又冷又累。
她已經沒有力氣跑了,可偏偏就在這時,那鬼面青年突然向着她狂奔。
莘窈頓時魂飛魄散,發足就跑,忽然一道綠光閃過,她猛地定在了原地!
夜幕太濃,她什麼都看不見,只覺得風裏有黑色影子若隱若現。
下一刻,一把雪亮的長刀當頭對她砍下,她來不及反應便被人猛地撲倒在地。
刀光閃過,血珠子飛濺在雨絲中,有人撲在她身上,替她擋了這一刀。
莘瑤張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上方這張青面獠牙的面具,她聽見他悶哼了一聲。
“你,你沒事吧?”她顫聲道。
他撲在她身上,粗聲喘氣,似在強忍着疼痛。
莘窈心亂如麻,她伸手去夠他的後背,想探探他的傷口。
可他躲開了她的手,慢慢撐身站了起來。
此時,淺海中又有兩名海寇衝上了岸,他們飛出鐵索緊緊纏住了方纔使刀的年輕人,用力將他往海中拖,而那持刀者似乎有着超常的力氣,他奮力一掙,竟是掙斷了一根鐵鏈!
那鬼面青年見狀,立刻對她做了個手勢,示意她跟着他。
莘窈沒有反抗,任由他拽着自己的手腕往岸上走去。
兩人穿行在沙灘上的巨石堆中,輾輾轉轉,最後找了一處狹窄黑暗的巖洞走了進去。
莘窈驚疑不定地看着他。
“呆在這裏別動。”
他將聲音壓得很低,然後抽出了背後的利斧,又轉身奔了出去。
女郎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洞口,隨後精疲力竭地坐倒在地,她已經沒有力氣跑了,外面的打鬥還在繼續,她渾身是水,長髮緊緊貼在後背上,身子冷得瑟瑟發抖。
莘窈背靠着巖壁,抱膝縮成一團。
大雨始終沒有停歇的意思,急密的雨絲在巖洞口化作了一道水簾,海浪拍打着岸礁,天遲遲未亮。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以爲自己快要冷死在這巖洞中時,忽然又聽見了聲響。
一個黑影踉踉蹌蹌地闖了進來,她定睛一看,果然是那個鬼面青年。
他應該剛經過一場惡戰,形容十分狼狽,黑色勁裝有好幾處破裂,面具上濺着鮮血,原本高高束起的長髮也散了大半。
他一手扶着巖壁,緩緩走近她。
“你還好嗎?”她低聲問了一句,先是向他伸出手,然後又收了回去。
他沒有注意到她的舉動,只是慢慢走到她身邊坐了下來。
或許是受傷的緣故,他有些虛弱,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她倒去。
莘窈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挪,他見她閃躲,似是有些難過,勉強穩住了身形,沒有再向她靠近,但沒過多久,他又不死心地去抓她放在膝上的手。
莘窈微微掙動,他卻不放,只將她的手緊緊攥在掌中,然後隔着面具凝望她,那姿態像是在熬忍痛苦,又像在向她祈求着什麼。
莘窈不明所以,只覺心中一軟,便放棄了掙扎。
她身心俱疲,此時任由他握着她的手,兀自閉上了眼睛。
黎明依然尚未到來,這一夜像是無窮無盡一般,不知什麼才能結束。
莘窈渾渾噩噩地記起很多年前,也曾有這樣一夜,大雨瓢潑,電閃雷鳴,她坐在冰冷的山洞裏,渾身溼透,絕望地等着天亮。
那是莘家被滅門的一夜,十六歲的她獨自一人帶着弟弟逃命,逃入了一座深山老林中。
兩人在大雨裏跑得筋疲力盡,她記得自己腿一軟狠狠摔在了泥地裏,怎麼也爬不起來。
“姐姐!姐姐!你再堅持一會兒,前面似乎有人家,我看到光亮了!”
那時的莘晏不過十一歲,卻已成了她逃亡路上的支柱。
她揉着崴疼的腳踝,勉強擡起頭來。
風瀟雨晦裏,她看見了一點昏黃的燈光,雖然模糊不清,卻像是黑暗裏的微火,剎那間勾起了她所有的生存慾望。
她忘了自己是如何克服腳踝的劇痛,咬緊牙關站起來的;也忘了自己是怎樣在弟弟的攙扶下來到那座燃燈的院落跟前,只記得兩人衝到那兒瘋了一樣地敲門,等門被人打開的時候,兩個袒胸露臂的女人走了出來。
她們的身上只疲了一層薄紗,妖嬈的胴體在燭光下若隱若現,她們的臉上堆着僵硬的假笑,待看清她是個姑娘後,立刻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求求你們!收留我們一夜吧!”她苦苦懇求,就差沒有下跪。
可門邊的女人卻從鼻子裏發出一聲譏笑,“姑娘,咱們這兒不收留女客,你身邊這男孩兒要是再大一點,咱們倒是願意留他一夜。”
“求求你們了!”她在大雨裏冷得打哆嗦,一手緊緊摟着年幼的弟弟,“收留我們一夜,哪怕住柴房也行!”
“可咱們不能壞了規矩,”姑娘們搖着頭,笑盈盈地要將木門關上,“對不住了。”
“等等!”
剛剛虛掩上的木門突然又被打開,一個年長的婦人舉着燭臺從內室裏走了出來,她走到兩個姑娘中間,擡起頭端詳着來客,然後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
“姑娘,進來吧,這兩個丫頭不懂事,別跟她們計較,你渾身都溼透了,我領你去洗個熱水澡,換身乾淨的衣裳。”
她領着落難的姐弟,走進了溫暖的內室。
這間屋子裏散發着一股潮溼糜爛的香氣,莘窈那時天真懵懂,不知世事險惡,誤以爲這老婦人是菩薩臨凡,對她滿心滿眼地感激。
“來,喫點東西吧,讓你姐姐去洗個澡,換身衣裳,她馬上就會下來的。”方纔開門的兩位姑娘一左一右拉起莘晏的手,將他帶到一張堆滿食物的長桌邊。
莘窈當她們好心,趕忙道謝,然後聽話地隨着那老婦人上了樓。
可惜她並不知道,這戶人家是做暗娼的,她們假意收留他們,實則趁少女洗澡換衣的時候,把她賣給了一個嫖/客。
後來發生的一切,是她至今都無法擺脫的噩夢。
她原本舒適地浸泡在充滿熱水的浴桶中,卻突然被人掐住脖子,從浴桶裏提了起來。
那是個男人,她看不清他長什麼樣,卻相信他是隻野獸。
她拼命反抗,用手打他,用指甲摳他,可他還是輕而易舉地將她從浴盆裏提起來,扔在了地上。
她一/si/不/掛,滿身是水,落在地上就像一條落在砧板上的魚。
那頭野獸撲到了她身上,她瘋了一樣尖叫反抗,但卻無濟於事。
一陣劇烈的疼痛襲來,好像要將她整個人撕成兩半,她瘋狂踢打着,然後被人大力地抽了好幾個耳光,抽得眼冒金星。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開始在外頭砸門。
“砰!砰!砰——!”
她已疼得意識模糊,陡然聽見了那狂暴的聲音,復又掙扎了起來。
隨着一聲巨響,木門訇然敞開。
十一歲的莘晏手裏提着一把銀光閃閃的斧頭站在門外,他呼吸急促,眼裏兇光騰騰。
“阿晏……是你……”她認出了門外的男孩,衝他大喊,“你快跑!快跑!”
可他置若罔聞,眼睛死死盯着撲在她身上的男人,突然衝上前,二話不說舉起手裏的斧頭用力砍了下去。
熱血頓時濺了她滿身滿臉,她發出了一聲尖叫。
後來的事,她不願再做回想,莘窈記得自己逃走時赤身裸體,只來得及披上一件厚實的斗篷。
深夜裏颳起暴風雨,她與弟弟在傾盆大雨裏拼命地跑,一口氣跑出了兩裏地,終於漸漸沒了力氣。
他們找了一處乾燥的山洞,坐在洞裏休息,等待雨停。
兩人始終沒有說話,莘晏默默地看着姐姐,他彷彿一夜長大,目光冷靜又悲傷,完全不像一個十一歲的孩子;而莘窈則低着頭,努力忘卻剛纔發生的事。
她身上的斗篷被雨淋透了,變得粘溼又沉重,她很想將它脫下來,然後找個火堆取暖,可她底下什麼衣裳都沒穿,身邊更沒有帶火種。
那時她很想哭,她希望有個人能像對待孩子一樣抱抱她,給她安慰,她將臉埋在膝蓋裏,拼命壓抑住哭泣的衝動。
莘晏彷彿感知了什麼,悄悄來到她跟前,他張開雙手抱住了她的脖子,讓她將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她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他親眼看見她受辱的那一幕,她本以爲他會嫌棄她,不想碰她,可他卻上前緊緊抱住她,彷彿她還跟從前一樣純潔。
往事在她的夢裏不斷上演,不知不覺,淚水溼濡了面頰。
“阿晏,阿晏……”她在夢裏呢喃着他的名字,那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也是她所有感情的寄託。
半夢半醒間,她感到有人輕輕擦拭着她眼角的淚水。
莘窈悠悠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那張鬼面,他抱着她,撫去她的眼淚。這個懷抱是那麼熟悉,那麼溫暖,爲她驅散了紛涌而來的噩夢,給她帶來的慰藉一如當年。
“利斧與你並不相配,你爲何拿它作武器……”她輕聲問他,目光迷離。
“什麼?”他低聲問。
可莘窈又閉上了眼睛,囈語過後,她又沉沉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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