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繩 作者:未知 池遲這個小姑娘真的是太了不得了。 這是這兩天裏,溫新平最大的感想之一。 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在平常的時候,小寧就是一個慫包,關係到他自己劇本的時候,他又成了一個讓人難以忍受的強迫症患者。 一個鏡頭不對,他會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要求重拍,池遲也會一遍一遍地跟他磨。 說腳步的感覺不對,那就一遍兩遍……十七遍十八遍地走,說臺詞的語氣不對,那就通宵達旦地去揣摩,從來不會發脾氣,從來不會使性子,永遠笑呵呵地摒除整個劇組裏所有的焦慮和浮躁。 這樣的小姑娘,如果跟了一個靠譜的劇組在一個有經驗有想法的導演手裏打磨一下,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現在溫新平已經能理解爲什麼金思順看見池遲接這部戲會這麼地痛心疾首,確實,在這個劇組,這個女孩兒被耽誤了。 出於私心,他們夫妻不能停下這個已經開始的項目,只能咬咬牙又給這個深坑一樣的項目多籌了十萬塊錢,如果拍攝經費不夠那就用在拍攝上,如果拍攝經費夠了,那就用來支付池遲的片酬。 不僅僅是良心上過不去,對於這樣一個在圈內一定會有所作爲的演員,他哪怕是出於自己將來工作的考慮,都不會去得罪。 甚至溫新平還友情價找來了幾個能幫忙的朋友,打光、場記、收音,順便都還能做做道具之類的,又讓溫潞寧的小姨夫幫他們搞了一輛麪包車,就算是構成了一個微型劇組的基本班底。 他的這些朋友跟溫新平自己一樣,都屬於相對物美價廉並且經驗豐富的,在很多拍攝的細節問題上他們都給出了成本低廉效果也不錯的拍攝建議,池遲每天樂呵呵地跟他們混在一起,聊着聊着就成了忘年交。 小姑娘超乎年齡的智商與情商越發把他們的兒子襯得陰沉固執不討喜,如果不是他兒子確實表現出了在拍攝上的卓越天賦的話,溫新平大概早就在心裏抽打自己的兒子了。 自己的兒子是個天才——這是溫新平的另一個感想。 在溫潞寧強人所難的一個又一個要求被滿足之後所得到的畫面,無論是結構還是配色,甚至是感情的刻畫與表達,都帶有他濃重的個人特色——背景濃麗中透出特有的清新,人物色彩淺淡又生動。穿着校服梳着馬尾的池遲,在溫潞寧的鏡頭裏所展現那種昂揚也迷惘的青春感讓他們這些見過大風大浪的老男人都有心神動搖的感覺。 靈氣十足的笑容,隨意又充滿張力的畫面,搭配着少女鬆弛有度的表演,很輕鬆地就能撥動他們自己記憶的弦,想起那些以爲自己飛上天空的放肆歲月。 溫潞寧小時候就喜歡拍照,那時候的溫新平還只是一個攝像館的攝影師,偶爾給別人的婚禮錄個視頻之類的,還沒有像後來那樣全國到處跑地忙工作。 爸爸總是希望兒子能繼承自己的事業的,他給自己的兒子買了一臺小相機,讓他自己咔嚓咔嚓地玩,一直玩到上了高中。膠捲公司都倒閉了,相機早就換成了數碼的,父親成了一個大忙人,四五年都沒有再看過自己兒子眼中的世界。 如果當初林秋沒有死,溫新平絕對支持自家兒子去考一個攝影、攝像或者導演的專業,在林秋死後,他們一心一意地想讓自己的兒子跟過去割裂,何嘗不是一種浪費和扼殺呢? 夜半夢醒,溫新平忍不住也對自己的妻子長吁短嘆,一對中年夫妻,並排躺在牀上,一個說自己不該忽略了兒子,一個說自己不該只關注兒子的學業就不管其他。在回憶與悔意裏,他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無眠之夜。 人來人往的馬路上,女孩兒低着頭往前走,書包垮垮地揹着,步伐懶洋洋的。 她擡手泄憤一樣地握住自己頭上的馬尾辮兒,腦袋左右一晃,長長的發就從她的手中掙脫了出來,一絲一絲,一點一點,流淌的一般。 像是一把嫩芽初生的新柳,又像是初春冰凌融化後清冽的流水。 原來是她頭上的發繩兒鬆開了,她索性徹底把發繩擼了下來,拿在手裏,瞥了一眼。 鏡頭只拍到了女孩兒二分之一的側面,隨着頭髮的垂落,那二分之一也被黑髮遮擋,可她整個人都隨着這個動作生動了起來。 女孩兒的心情彷彿也跟髮絲一樣從原本的鬱悶中解脫,回頭,她斜眼看着屏幕。 這時鏡頭還在靠近她,帶着細微的搖晃。 “別拍了,就知道拿着相機對我拍拍拍,那些打你的你怎麼不拍啊?” “打人不好?笨!他們打你的時候可沒想過。” “讓你別拍了” “你再這麼慫,我就不要你了……” “算了,老師說可以推薦我去舞蹈學校,我心情好,不跟他們一般見識。” 並沒有人與她真正的對話,她的表情卻那麼自然,就是在跟一個總是被自己庇護的少年交談,她甚至隨手整理了一下自己校服裏面那件衣服的領子,看看自己的校服袖子上沾到的鋼筆水。 頭髮總是在她轉頭對屏幕的說話的時候阻礙她的視線,她蹲在地上用牙叼着頭繩,用手指去整理自己髮辮,覺得差不多了就用發繩一點一點地捆好。 有一縷髮絲被她遺落了,她摸到之後隨意地往頭繩上一纏,晃了晃腦袋,覺得挺滿意。 整個過程女孩兒都旁若無人,彷彿這個條路上只有她和溫暖的陽光,頂多再加上身後跟着的小慫包。 她看着車,看着行人,看着路燈,其實什麼都沒有看,心裏的雀躍,隨着綁辮子時跳躍的手指,隨着她脣角的笑容一點點地透露了出來,讓所有看見的人都忍俊不禁。 這是整部電影中女主角心情最明媚的一段戲,對於她來說,一段嶄新的人生即將開始了,她可以去舞蹈學校學習自己喜歡的舞蹈,可以離開那個家,可以擺脫現在讓她討厭的這一切。 臺詞說完,女孩兒蹲在站牌下面等車,這段戲就算是拍完了。 可是一直沒有人喊卡。 過了十幾分鍾,池遲忍不住看向鏡頭的方向。 溫潞寧已經淚流滿面。 “會哭就好,會哭就好。”溫新平看着自己的兒子輕聲說着,眼角也溼潤了。 幾個糙老爺們除了拍拍溫新平的肩膀之外也不知道該說啥,他們可沒遇到過導演哭的跟受氣小姑娘一樣的事兒。 池遲撓了撓頭,跑去路對面的冷飲店給他們幾個人一人買了一杯飲料。 “補補水,這條過了咱們就開始下一條。” 一張紙巾塞進溫潞寧的手裏,再次提醒了他,林秋已經死了,現在他面前的人是池遲。 可他自己知道,他越來越難分清她們了。 …… 林秋是會跳舞的,池遲不會,八卦掌的套路她做得再怎麼輕盈,都不可能佯裝是現代舞蹈。 溫潞寧要求池遲幾天內去學會跳現代舞,全然不在乎這個要求是多麼的不合理。 他已經習慣了向池遲提出各種不合理的要求,反正池遲從來沒有犯難過。 溫新平差點找出棍子揍自己的兒子,他嘴皮子一碰讓池尺去學跳舞,花點錢倒是小事了,整個劇組的人員都要乾等,器械每天的租金也要開銷,拍戲永遠是時間大於金錢的,更何況週末他們還約好了要去溫潞寧小姨工作的那個學校去取景拍攝,本來就是求着人才定下的,現在又耽誤了時間,人情是那麼好欠的麼? 池遲依然是那副什麼都難不倒她的樣子。 “這個我自己想辦法就好,咱們別耽誤拍攝進度啊!” 說了這句話之後,她每天晚上都會帶着耳機和隨身聽出門,直到夜深人靜纔回來。 陸女士跟過去看過一次,回來的時候表情特別的複雜。 “她對着視頻一遍一遍地練……” 溫新平長嘆了一口氣。 “咱們這份人情,真是欠的太大了。” “老溫啊,咱們拍的這個電影,能看麼?”陸女士突然出聲問他。 “怎麼不能看,你看你兒子拍的,一幀一幀都跟油畫一樣,當然能看了。” “那咱們爲什麼不把電影想辦法上映呢?” “啊?” 溫新平沒想到自己這個身爲圈外人的老婆居然野心這麼大。 “上映?送院線?你可真敢想” “對啊,你們辛辛苦苦拍的電影,質量又不差,爲什麼不能送去公映?咱們將近兩百多萬都花上了,本來就是爲了圓了兒子的心結,現在又有這麼盡心盡力的小池遲,咱們還比別的電影差什麼呀?” 差的可多了……差最多的是錢……這話在溫新平的腦袋裏過了一遍沒說出口,他也忍不住開始評估這個片子上映的可行性了。 “你讓我想想。” 中年男人慢慢躺下,他的妻子給他的思維打開了一個新的大門。 無論是身爲導演的溫潞寧和還是身爲主演的池遲,都沒想到他們作品的命運可能發生巨大的變化,週末很快就到了。 他們即將開始拍攝校園內的戲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