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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得失

作者:蟹的心
“這一场,我們胜了!”贺松握紧双拳,喃喃道。 雷远微微点头,嗯了一声。 与王延一起冲锋沒几步,雷远就被亲卫们簇拥到了较后方。他本人也知道自己绝非那种斩将搴旗的勇将,论白刃格斗的技能,只怕未必及得上身边這几名亲卫们,贸然深入到最前线,那和送死沒啥区别。于是当亲卫们拥上来的时候,他呐喊了几声冲杀口号,便顺水推舟地避往某個山道边的岩崖凹陷处。 当王延等人与曹军血腥搏杀的时候,他已经退回初时倚靠着的老树之侧,看着前方山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在一起,像野兽般咆哮着、撕咬着,用爪牙粉碎敌人的身体,挥洒鲜血。 雷远目不转睛地看着這個场景。在他過去的人生中,原本少有這样的经历,但這些日子却已经几次身处战场了。如果沒有什么特殊的情况,他今后的生活也将会与鲜血和杀戮密不可分。 這也不错,雷远觉得自己越来越适应战场的环境了,這种紧张的气氛甚至让他承受着强大压力的内心深处,隐约生出一丝愉悦来。 在這种愉悦心情的鼓励下,雷远慢慢地盘算着之后将要开展的行动。或许反复的权衡和猜测消耗了太多的精力,使他渐渐有些头疼。他额角的血管微微跳动,额头有些发烫,心脏剧烈跳动着,以至于耳膜边竟然能听到“咚咚”的声响。 這并非紧张,也不是慌乱,他将影响局势发展的每個细节拿出来一件件、一桩桩地揣摩,感觉到越来越多的困难,但這反而更加令他跃跃欲试。 他非常清楚,眼前這场战斗会是一系列冒险的开始,从现在开始,每一步都不能踏错。 這时候,负责在前方迎敌的是邓铜、郭竟和王延三人。 邓铜依旧带着他自己的部下。他原本带来前线支援的百余名精锐,在此前的苦战中折损了将近半数,如邓壹、薛元、葛云等倚为臂膀的部下尽数战死。换做寻常的部队,可說是伤了元气,无法再坚持了。但邓铜很快就从悲痛中挣扎了出来,還激励部下们,投入到新的战斗中去。這样的表现使雷远非常满意。邓铜粗疏刚暴的性格固然是短处,却也易于驱使;至少,比起贺松要容易应付多了。 相比于邓铜,郭竟和王延带领的人手多了不少。那是因为雷远在安排伏击之前,毫不犹豫地将另几支由较小宗族派出的、人数各约三五十的部队拆分予郭竟和王延管理。這個举动当然会引起有些人的不满,但雷远随即又令這两人带队承担最危险的任务,于是任谁也說不出半句话来。 三人既然率部与曹军鏖战,丁立和贺松所部便成为预备队。這时候,丁立和贺松两人站在雷远的身边,同样注视着战场形势。他们是真正的老行伍了,对于战局优劣的判断,比雷远更加敏感。 贺松重复道:“這一场我們已经胜了!” 雷远依旧只是微微点头。 贺松等了半晌,忍不住道:“小郎君,曹军已然败了,不妨令邓铜和郭、王两位稍退,让曹军向山道后方溃败,以免困兽犹斗。” 雷远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继续看着战场:“贺曲长不必着急,這一场,当要尽数歼灭曹军。便是将士们有些辛苦,也顾不得了。” 贺松皱起了眉头,扭头看看丁立。来此的路上,丁立一直就走在雷远身边;但這时,他在稍远处双手抱肩而立,露出事不关己的神情。 贺松不明白雷远为何要這样。他看得非常清楚,這场战斗的惨烈程度并不次于此前的几场恶战,就在這短短片刻间,己方将士的死伤就已经超過了三十人。如果战斗延续下去,到曹军被歼灭的时候,這個数字几乎将会翻倍……甚至可能更多! 在這個世道,三十名、或是六十名将士的死亡不能算什么大事,但這些将士可不是普通部曲,他们是江淮豪帅们,尤其是雷氏宗族掏空了家底聚集起的真正精锐!這样的精锐,眼下還能作战的、在此处山道裡统共三百人出头,眼前這位小郎君,在他主持的第一场战斗中,就打算让這些老底子毫无必要的去战死嗎? 這個认知使贺松焦躁起来:“小郎君,曹军非常坚韧,不是那么容易歼灭的!” “我明白的,贺曲长。”雷远终于把注意力转了回来:“眼下的优势并不是很明朗,迫使其败退会比较容易;想歼灭他们的话,就要经历苦战才行……我都明白。但這场战斗必须是一场彻底的全胜,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斩断张辽伸出的手臂,不,不……” 雷远想了想:“两百名亲兵可算不上张辽的手臂。這么說吧,這一战,要让张辽感觉到痛。唯有如此,才能让张辽稍许产生多一点的戒备,让我們能有多一点的時間。” 贺松两次目睹小将军与张辽对战不敌,心中隐约对张辽有些畏惧。而雷远的态度,却似乎将张辽视为可以被操纵于掌中的对象。于是他的态度落在贺松眼裡,就分明過于轻佻了。 贺松脸色一沉,低声道:“小郎君,我记得你說過,只要赢一场,就退回擂鼓尖台地与梅乾会合。现在既然已经赢了,何必還要继续?继续下去只会产生带难以承受的损失,這些都是人命!都是和我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的话声并不响亮,压不過回荡在山间的厮杀搏斗之声,但语气却有些激烈。丁立被惊动了,向他们两人靠近了几步。 雷远凝视着持续进行的惨烈战斗。他還不是那种心志坚如钢铁的武人,己方将士的死伤,会让他感觉到强烈的痛惜。但他控制住自己,转身看了看贺松:“贺曲长,我决不会虚掷将士们的性命,但有些付出是难以避免的。” “你!”贺松勉强控制住情绪:“小郎君,你什么意思?” 雷远倒是很平静地反问道:“贺曲长,你有沒有考虑過,曹军如此执拗地追击我們,为的是什么?” 贺松一时愕然,对于见识局限于战场的武人来說,這未免超出了他的考虑范围。 雷远不待他回答,又道:“江淮之间的广阔地域,向来是曹公的力量薄弱之处,纵然掌握寿春、合肥、皖城等锁钥重地,然无民众依附,则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曹公要完整地掌控此地,就要屯田、要征兵、要修筑城池、要疏浚河道……要做任何事,都需百姓支撑。唯有得人拥戴,曹公的军政官员才能真正扎根在此。既然如此,我們收拢数万部曲徒附,意图退往南方的举动,也就为曹公所不容了。因为曹公也需要這些民众。” 就在雷远背后不远处,两方将士還在舍死忘生地搏杀,可他手扶老树侃侃而谈,似乎完全不将战斗放在眼裡:“問題是,淮南数郡,数十万百姓居焉。我們所领的,终究只是個小数目;大部分的百姓人丁尚在。那么为了收取我們這数万人,曹公愿意承担多少损失?如张辽這样的前线将帅,又愿意承但多少损失?张辽所部,都是曹军中外诸军的翘楚之士。其中有跟着张辽南征北战的并州边郡悍卒,也有作为曹军主体的中原士家子弟。为了夺取额外的百姓户口,而使這些政权的支柱力量承受巨大损失,值得嗎?” 在一旁听着的丁立若有所思,而贺松瞠目结舌。 雷远瞥了眼战场,继续道:“我觉得不值得。相信张辽也是這样认为。所以昨日他才会中了我的虚张声势之计,因为他一开始就不愿意承受损失。” 他伸手指划着眼前的重重危岩峭壁:“张辽是当世名将,当知兵法。而兵法有云,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如果张辽发现,我們的力量足够给他造成重大损失,這损失甚至根本无法用战斗所获来弥补,他们会怎么样?” “退兵?”丁立不禁有几分雀跃。 “那倒也不至于……毕竟他是奉曹公将令来此。”雷远摇头道:“但我想,他应该会犹豫迟疑吧?张辽如果陷入犹疑,我們就会有喘息的机会,還可以为宗主与吴侯或者刘豫州的谈判争取到更多時間。出于這個考虑,我觉得,眼前這场恶战是必须的,唯有如此,才能够显示我們的力量,迫使张辽有所顾忌。” 贺松仔细想了想,不得不承认雷远的判断有其道理。這反而使他有些尴尬,他迟疑了片刻,想要說几句转圜的话语,却听雷远徐徐道: “另外……贺曲长,我也很明白你的想法。毕竟宗主病重,我的兄长也战死了,庐江雷氏的未来颇有可疑。這时候,你希望保住宗族所能掌控的基本力量,不愿将之折损在必败的消耗战中。這是你对庐江雷氏的忠诚,我完全明白。我更明白你是曾与我兄长一同出生入死的勇士,绝不会因为畏惧强敌而退缩。你只是還不信任我……”雷远抬手止住了想要辩解的贺松。他苦笑起来:“但眼下這一仗,我有足够的理由,对么?” 雷远的直言不讳,使贺松陷入了长時間的沉默。许久之后,他才叹了口气,慢慢地道:“小郎君,我绝非有意与你为难……小将军无数次在战场上救過我的性命,我也对他竭尽忠诚,毫无保留地遵从他的号令。只要小将军一声令下,刀山火海我都愿意去闯。但是现在,小将军死了!我实在是……实在是乱了方寸!” “是啊。我的兄长,他死了……”雷远深深叹息。 這個残酷的事实让两個人都失去了谈话的意愿。 丁立摇摇晃晃地走近,一把揽住了贺松的肩膀:“好啦好啦,我們听小郎君的便是!多杀几個曹兵,难道不好么?” 贺松毫不客气地挣开丁立。丁立的表现符合人们对他的一贯看法,這厮虽然是個领兵的武人,却像文人穷酸那样圆滑。贺松并不蠢,能够感觉到丁立和雷远之间,显然早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這两人一定還有某些其它的盘算!這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让贺松突然有些恼怒。 就在三人谈论的时候,山道中的厮杀已经进入到了最后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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