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局势 作者:蟹的心 待到各项琐事一一完成,天色已经深黑。雷脩挑选了几名精细的部下,骑乘着好马赶夜路回去报信,随即传令各部就地歇宿。将士们先在堤坝上竖起栅栏,把战马赶进栅栏裡围拢,随后自去砍伐树枝、芦苇之类铺在河滩上,作为休憩用的床铺。 雷远合衣躺在铺上,仰望天空。午后的浓云不知何时消散了,秋日的夜空布满繁星,近得似乎伸手可及。他不禁想到,這些星星亘古长存,此刻所见,与数千载后人们所见的并无不同,而人类与之相比,仿佛寄身于石火光中,所面临的忧患与痛苦已然大不一样了。 星光洒落下来,河滩上横七竖八睡着的人们、远处持弓弩往来巡逻的士卒、更远处苍莽山林的轮廓都清晰可见。河水下游方向,传来野狼此起彼伏的长嚎,那些顺水抛弃的曹军尸体,现在想必已成为它们的盛宴。 夜风吹拂,带来河滩碎石间一时不散的血腥气,熏得雷远难以入眠。于是他索性坐起来。他的轻微动作惊醒了睡在不远处的亲卫郭竟。郭竟一手撑地起身,雷远连忙向他摆手,示意无事。 今天的胜利并沒有带给雷远多少喜悦,他的心中反而充满了疑虑,仿佛在极远处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大麻烦正在渐渐酝酿、发酵。我在担心什么?哪裡有問題?合肥那边的战事进展如何?吴侯期望我們能做到什么程度?他又能给出什么样的支援,提供什么样的报酬呢?盘算着這些,他突然感觉到危险,于是情不自禁地摸到当做靠枕的缳首刀,缓缓拔刀出鞘。雷远与兄长一样自幼习武,但他很少与人格斗,這把刀也只是普通货色,斑驳刀身在堤坝方向篝火的映照下,流动着淡淡的光晕。 雷远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得迷迷糊糊地睡了沒多少時間,天色就亮了。 各部的曲长、都伯首先起身,随即开始收拾物资,整顿建制。 辎兵用未熄的篝火煮了大锅马肉和野菜混合成的粗糙食物,大家分食已毕,拔营出发。 汝南郡的道路不畅,给曹军的带来了困难,对雷氏宗族部曲的行动也如是。为了保证驮满缴获和辎重的马匹顺利行进,他们很快就不得不分成七八支小队,沿着不同的道路各自前进,有的在山坡间的小路上以之字形曲折向前,有的则沒入无边无际的莽林中,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雷脩、雷远两人攀上地势较高的一处土岭,看着先导和后继的人马一一通過。這时候,邓铜、丁立等曲长都各自去指挥部队,簇拥在他们身边的,是数十名身着皮甲,身负弓刀的亲卫,其中雷脩的亲卫稍多些,雷远的亲卫在场的只有五人,分别是郭竟、王延、孙慈和樊宏樊丰两兄弟。 雷脩抬手遮挡阳光,眯眼向东南远眺,那裡是合肥的方向,但他只看到起伏的丘陵和林地。他慢慢地道:“吴侯亲率大军围攻合肥,至今已有百余日。前些日子大雨导致城墙坍塌时,吴军只差毫厘就能破城。我估计,此刻合肥城中守军能战的不满两千,绝对支撑不了多久。一旦吴侯拿下合肥,则淮河以南的广袤区域都将易手。父亲之所以投效吴侯,就是希望能在攻略淮南的過程中夺取足够的利益。如果一切顺利,或许能成为吴侯麾下的重将,地位至少不下于韩当、黄盖之辈。若吴侯有意称王称帝,我庐江雷氏也算开国功臣了。” 他看了看雷远,略微压低声音道:“父亲已经老迈。他想奋力一搏,以使我們不必像他那样,始终做山中的土豪,做被人招抚和利用的贼寇。他曾经和我說過,此番若能建立大功,吴侯還额外承诺了一個将军和一個刺史的职位,這些官职,十有八九会落在你我身上!续之你想清楚,那是将军和刺史!” 将军?刺史?那可是正经的朝廷大员,不同于都督這种临时性的任命,真的很有吸引力了。如果落在兄弟二人身上,谁是将军,谁是刺史?又或者,某人既是将军又是刺史,而另一人为其辅弼?這就是邓铜突然对我警惕的原因吧。最近這阵子,自己的风头出的确实有点多,或许让某些本该理所应当的事情横生枝节了。 雷远叹了口气:“兄长,官职什么的……唉,我不是要谦让,你听我說下去……以当今的时局,朝廷官职已经不像当年那般贵重啦,徒有官职,而沒有实际的实力支撑,那官职便半文不值!你想想邓铜,他当年在河东时,正撞上杨奉挟持朝廷,滥赏官爵,所以他居然当過校尉。這职位与他老上司胡才的征西将军也相差不远了,早年曹孟德、袁本初這样的天下之雄,起家也不過西园八校尉而已。可是,就凭邓铜手下的三五百人,撑得住校尉的官职嗎?大家都当過校尉,邓铜和曹公是一回事嗎?” 雷脩连连摇头:“邓铜不過是位沙场勇士,何必拿他和曹公比?你這個比较,咳咳,突然觉得像是在羞辱曹丞相。” “那我們不提邓铜,你再想想郑晋……是我的一名扈从,你见過的。” 雷脩想了想:“那個嗓门宏亮的胖子?” “正是。”雷远点头:“郑晋的主家,本是荥阳郑氏,他曾是郑泰的家仆。昔日郑泰郑公业初举孝廉时,三府征辟皆不就,天下莫不关注。后来郑泰历任尚书侍郎、侍御史等清要职务,又与何颙、荀攸等人结交,共谋诛杀董卓,堪称是搅动天下风云的大人物……当时郑晋這厮随同郑泰在雒阳,也是享過福的!结果呢?郑泰被袁公路表为扬州刺史,单车赴任,未曾之官,半路上就卒于盗匪之手,郑晋侥幸逃得性命,颠沛流离数载,如今只在我身边做個持刀的护卫……兄长你想想,那可是扬州刺史啊,怎么就被盗匪杀了!道理再明白不過,沒有三五万雄兵撑腰,徒有刺史的官职,济得什么事?” 雷脩哈哈一笑:“续之,你总是那么小心。我庐江雷氏在淮南根基深厚,数十年来起坞壁、缮甲兵,拥万众,与荥阳郑氏這等学问门第可大不相同。” 雷远皱眉:·“郑泰這扬州刺史对付不了盗贼,难道我們就能对付得了曹公?這道理难道不是一样的嗎?兄长,吴侯手中有十万大军,却鏖战百日拿不下合肥,足见战事的发展并不如当初的想象。我很担心……” 他压抑住心头的焦躁,放缓语速:“兄长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成功截击张喜,固然保证了合肥战场始终处于吴侯的掌控,可是身处南阳的曹公,又会做什么反应?” 雷脩皱眉:“曹公還能有什么反应?再度加派援军?” “天下南北两分时,淮南为必争之地;淮南南北两分时,合肥为必争之地。以曹公的眼光,当然很清楚這一点,所以他绝不愿意坐视合肥陷落!”雷远双手作势比划着,加强语气道:“此前数月,曹公之所以未有举措,那是因为赤壁的失败伤了大军元气,一时无能为力。但是现在,距离赤壁之战已将近一年,通過源源不断地调集北方的粮秣、物资、新兵南下,曹公的力量已经有所恢复了!张喜带领的一千骑兵只是开始,一旦发觉小规模的援军遭到阻截,曹公必定会发动真正的大军来援!到那时候,說不定吴侯命令我們去阻截曹公的千军万马,我們怎么办?吴侯拿出一個将军、一個刺史的空头职位,我們真要搭上千百條人命去拼?” 顿了顿,他又道:“世人皆知,曹公用兵如神,仿佛韩、白,兄长你虽然神勇,敢与曹公对阵嗎?以我們這点微薄的力量,去和曹公正面对阵……兄长你有沒有想過后果?” 螳臂当车的后果,還有什么值得考虑?雷脩下意识地用手指梳理着胡髭,陷入了深思。 “嗯……我們且不谈那些官职的事情了。你的意思是,局势很快就会变得恶劣,除非吴侯能够迅速攻克合肥?” “是的。如果吴侯迅速攻克合肥,则江淮形胜尽数在手,吴侯的大军以合肥为支点,以水军沟通芍陂和巢湖,纵使曹公亲至,也有一战之力……我們跟着摇旗呐喊也未为不可。但如果吴侯拿不下合肥,那么局势一定会迅速恶化,甚至恶化到我們根本无法承受的地步!” 雷脩皱紧眉头想了想,看看雷远,再仔细思忖半晌,又看看雷远。他知道自己并不擅长這些细密的分析,而雷远所描述的可怕情形,更是叫人头痛。但他惊喜地发现,那個不久前還懵懂无知地需要兄长照顾的少年,突然间已经成长为思虑深远的可靠伙伴了。這翻天覆地的变化,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自己作为兄长,竟然丝毫沒有注意到。 雷脩笑了笑,转身就走:“左右就是這三五日内的事,现在多想无益。待我們回到灊山大营,就可以知道最新的战局走向了。到那时候,我会請父亲好好听取你的建议。” 雷远一时愣住,却见雷脩已经在土岭下催促:“莫要耽搁,我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