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三十六骑 作者:未知 “三十五,三十六……一共三十六骑。” 這是任弘数得的使节团人数,真吉利,和班超去西域时带的人手一模一样。 幸好他先前托敦煌织室做出的毡笠,远远超過了這個数,次日中午从河仓城启程前,便一顶顶发放到吏士们手上。 “這是为众人制作,白日裡行军时戴着防太阳风沙的毡笠,大漠裡日头毒,戴上毡笠好受些。” 孙十万等人见這帽子由皮毛缝制而成,帽檐很大,是平日裡沒见過的式样,感觉怪怪的,不過戴上后确实凉快了些。 厨子、狗头军师,這就是任弘昨天与傅介子谈過话后,对自己在团队中的定位。 对了,還有還有后勤队长,毕竟這几個月裡,任弘在河仓城除了教人砌馕坑、烤制不同口味的馕做试验外,就是张罗使节团所需装备。 此去楼兰,要经過两片大沙漠,一曰三陇沙,二曰白龙堆,皆长达数百裡,要走十来天才能出去,抵达水草丰饶的罗布泊,這是此行最凶险的一段路。 所以使节团准备很足,考虑到沙漠裡昼夜温差大,白天要戴防日头的毡笠,以免中暑晕眩。晚上则得戴着从匈奴人那学来的厚毡帽,躲在毡帐裡,裹着粗糙的羊毛毯才能抵御席卷沙漠的寒风。 所以衣服也要准备夏衣、冬衣两套,脚上更得下功夫,中原人惯用的麻履、葛履是不能多穿了,白天裡沙子烫得能煎鸡蛋,且摩擦力很强,一双鞋走几天就能穿個底。 得用上同样从胡人那传入中原的“络鞮”,也就是高帮皮鞋,靴子更有利于骑马、跋涉沙地,它耐磨,而且靴筒高达胫部,沙子进不去。 除了常用衣物外,甲胄兵器更是带得很足,敦煌郡得了朝廷命令,为這次行动下足了血本,人均一套铁甲胄! 加上各式各样的兵刃、箭矢,足足拉了三辆马车,只在车舆上盖麻布,堆粮袋,伪装成粮草,毕竟這是一趟和平出使嘛。 在沙漠裡,既沒有汉朝的烽燧置所,也别指望跟当地人买粮,一切自带。 所以河仓城五個新修的馕坑日以继夜,烤制了整整三辆马车的新鲜烤馕,口味各式各样:葱花馕,肉馕,羊奶馕、芝麻馕,只要是能想得到的,都做了几筐。 馕可以泡,可以煮,可以炒,也可以直接吃,是为此行的主要干粮。 其他人挺爱吃這玩意,唯独孙十万看這那么多馕,感觉尽管戴上了毡笠,仍觉得自己有些发晕。 幸好载粮的车上,仍加了几袋汉军传统兵粮“糗糒”(qiubèi),以及十来石粟米:在进入三陇沙前,使团還是有埋釜造饭的资本的。 为了饮食结构合理,除了带有大量干菜、大酱、豆豉、肉脯外,众人還见到了一圈又一圈的奇怪食物,看着像是动物的……肠子? 這便是孙十万替夏丁卯从悬泉置给任弘带過来的两袋食物之一,本以为另一袋也是肉脯,却沒想到打开后长這样。 任弘倒是抹着口水,都等不及吃了,他介绍道: “此乃腊肠,夏翁腊月所制,猪肠洗干净后灌肉进去熏干风干,熟制后醇厚浓郁,越嚼越香,老孙,你要不要尝尝?” 孙十万连忙拒绝。 造饭的家伙是几個军用铁釜,任弘還加了两個小铁锅进去,一口新,一口旧。 来自破虏燧的三人,对待這口旧锅十分亲切,韩敢当抱着它,极富感情地說道:“這锅在破虏燧,为吾等挡過箭,還帮赵汉儿射杀了一名匈奴射雕者!” “射雕者?” 众人一惊,看向赵汉儿,却见他沒啥表情,靠在车上修补弓,只抬起头道: “沒留下首级,相当于沒杀。” 总之,三人已然把這口锅当成了幸运符,将破口的地方修补一番,仍带了出来。 至于喝水吃饭的器物,陶器就不太方便了,杯碗多是胡杨木所制,轻便易带。 给牛马骆驼吃的豆子也拉了好几车,但畜生胃口大,决计是不够的,进了沙漠找不到草料,估计就要一边走一边杀了。 东西塞得满满当当,如同搬家,但要說最沉最占地方的,就是装水的牛皮囊了。 它们挂在骆驼身上,现在只装了一半,到玉门关還要装一次。得足够人畜使用十天才行,所有水囊加起来,比三十六具铁甲還要重! 也有轻便的东西,比如一捆捆上好的丝绸,它们来自关中的皇室织室,专门挑了楼兰贵族喜歡的花纹,更有好几箱金饼,這都是诱惑楼兰王的饵…… 于是出发时,使节团的车队裡,除了三十六人外,更有两倍于此的牲口:12峰骆驼、10头骡子,50匹马,以及10辆车——若是从长安启程就带這么多东西,使团速度恐怕要慢一倍。 他们今日要沿着疏勒河,从河仓城到四十汉裡外的玉门关去,休憩最后一夜,明日便要离开大汉疆域,前往神秘的楼兰…… …… 這條道,傅介子的老部下们至少走過一個来回,所以对沿途风景已经麻木,低头默默走着。 唯独新加入的会稽人郑吉,对這与江东迥异的景色十分好奇,东看看西望望,看到有植物,便会询问任弘和赵汉儿当地如何称呼,可不可以吃,俨然一個好奇宝宝。 “子骞也是头一次去西域?” 任弘走上前去,与之搭话,這郑吉怎么跟歷史上第一任西域都护同名?难不成就是他?也太年轻了吧。 郑吉也对任弘這個同龄人很感兴趣,应道:“我祖父参加過大宛之役,我听他說了无数次河西、西域,却是第一次有机会亲自来瞧瞧,可惜季节不对,我听說入秋后的胡杨林,极美?” 原来是老卒之后啊,但两次大宛之战损失惨重,给普通兵卒留下的回忆,恐怕不像秋后的胡杨林那般美好罢? 任弘便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你一個南方人,就不怕水土不服,为何会应募呢?” 郑吉笑了笑,给任弘說起一個故事。 “我有個会稽同乡,叫朱买臣。” 郑吉一口会稽方言,口音极重,一句话往往要說两遍任弘才能听懂,费了老大劲,才断断续续明白了這個故事。 大意就是,会稽人朱买臣家中贫困,除了识字外沒啥能耐,不愿意做小吏,又不治产业,四十岁仍然是個落魄穷鬼,常常靠砍柴卖掉后换回粮食维持生计。 最后连他老婆都受不了,与朱买臣离了婚,另嫁他人,朱买臣也越来越落魄,最后到了要前妻和其新丈夫接济的程度,头顶真是绿油油的。 朱买臣后来终于得到了机会,去到长安,走了同样是会稽人庄助的门路,被引荐给汉武帝,得到赏识,直接拜为中大夫。 后来又因献上平定东越的计策,出任会稽太守,虽然朱买臣做人不太地道,回故乡后故意羞死前妻,但后来他還是荣登九卿! 只是,朱买臣最后被政敌张汤死后拖了做垫背,殒命长安,但他从穷汉到九卿的故事,已成了会稽郡脍炙人口的励志传說。 “但孝武之世已经過去了,如公孙弘、朱买臣那样,朝为白衣,夕登朝堂,已不太可能。像我這样的庶民子弟,想要像朱买臣那样出头,位列九卿,难喽……” 经過波澜壮阔的汉武时代后,汉朝的阶层已经渐渐固化,每個有志青年往上爬的過程,都会碰上有形或无形的墙壁。 郑吉看向前方,目光炯炯:”可西域有這样的机会!” “我虽与朱买臣同乡,但我真正仰慕的,是博望侯张骞!凿空异域,遂封列侯,足以留名后世!” “于是当我遇到傅公在长安募勇士,便报了名,赖祖父之灵,加入了使团。” 任弘颔首,郑吉的想法,和自己差不多啊,再回头看看使节团的其他三十余人。 除了正副使、骑吏奚充国等几名良家子外,其余众人,孙十万是流放犯,卢九舌是立功赎罪的商贾,韩敢当是因巫蛊事远徙的士卒,赵汉儿是塞外回来,不太受待见的“胡儿”。 其余人也差不多,任弘问過了,当中有赘婿,有奴婢,有特赦犯,有恶少年,有施刑士…… 可以說,在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眼裡,全帝国的渣滓都集中于此,大多数人都曾经历不幸,落魄不堪,所以当傅介子的手伸過来时,只能拼命抓住這次机会。 傅介子很挑的,要的人都有一身本领,但在体制内,在中原却无处施展,只想通過一次冒险,让自己换個活法! “在西域,過去是谁不再重要。”任弘默默念着這句话。 西域,的确是一個能让人重新开始的地方。 她一如大航海时代的新大陆,等待勇敢者的发现与探索。 而去那的人,要么走上巅峰,要么葬身大漠! “到了。” 正想着时,郑吉停下了脚步,有些激动地指着前方,眼睛裡满是憧憬。 “我从祖父那,听了无数次這名,今日终于见着它了!” 任弘也能望见,数裡之外,有一座土色城塞,孤零零地站在世界的尽头…… 它在夕阳映照下,熠熠生辉,一如往后两千年间,仍将在此伫立一般。 它曾见過战争。 见過汉唐儿郎气贯昊天,十人戍边三人還。 曾见疏勒河畔扬尘,十万铁骑叩雄关。 它也亲历過和平,丝路穿過关城向两侧延伸,柔滑的中原丝绸从此运出,温润的于阗美玉从這进来…… 今生,任弘也是头一次来到這么靠西的位置,与前世的旅游的感觉截然不同,千言万语,一時間都哽在了喉咙裡。 是啊,读再多關於它的诗篇,也不如亲自来看上一眼。 如此方能明白,這蓝天戈壁间普普通通一座小土墩,为何承载了中国人两千年的大国梦? “玉门关。” “玉门关!” …… ps:第二章在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