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杀器难为 作者:未知 再一次来到庾家,沈哲子明显感到待遇较之上次改善许多。 落座不久,便有侍女奉上茶汤,上次来的时候可沒有這個待遇。时下饮茶只是南人中的饮食习惯,庾氏侨姓并无此好。在晋陵时,庾怿在家尚能做主,便顾及沈哲子的口味常备茶汤。 可是来到建康后,庾亮才不管沈哲子口味如何,只以酪浆待之。這种类似稀释奶酪的饮品,沈哲子喝不大惯,本味略酸,加糖则過腻,油烹则過膻,上次来庾府只是浅尝辄止。 倒不是沈哲子小肚鸡肠,斤斤计较這些细节,而是猜不透庾亮为何請自己来做客,因此才注意观察细节,继而猜度庾亮的用意。他虽然也有猜测,但也未必就是事实。 况且以庾亮的眼界,就连自己都看得出江州很难争取到,他怎么可能不知。以明知难为之事,而礼下自己一個小童,這不是庾亮的风格。但如果不是谋求方镇,庾亮請自己来又是为了什么?难不成庾亮真的窘迫到要靠把老爹拉到自己阵营,才能维持住局面? 沈哲子正疑惑之际,庾亮已经走入厅堂,并沒让沈哲子等待太久,甚至還勉强对他挤出一丝笑容来。這让沈哲子既感到惊讶,又不乏隐忧,這家伙肯定有古怪! 過不多时,庾氏其他族人陆续来到這裡,很快就开始晚宴。风波平息后,庾家留在晋陵的族人也迁来建康不少,庾氏五兄弟便全都在座。 沈哲子知道這兄弟几個在以后的二十多年裡,可是轮番或掌中枢、或镇分陕,尤其庾亮、庾冰、庾翼三人,都是位极人臣、权重一时的权臣。 如果是穿越之初,他或還能表示一下震惊,但现在也懒得激动。毕竟自家老爹也已经摆脱歷史上的悲剧宿命,成为执掌一方的大军区司令兼行政长官。庾亮其势已成,沈哲子已经沒了办法制衡,可是最小的那個庾翼,日后能否成为烜赫一时的小征西,大概還要看沈哲子的心情。 庾家下一辈也有人列席,那就是庾亮长子庾彬。庾彬年纪比沈哲子要大了六岁,已经是一個风度初成的少年,继承了其父不苟言笑的模样,只是偶尔将视线落在沈哲子身上。 不同于晋陵庾家那几個粗通人事的熊孩子对沈哲子的轻蔑,庾彬对沈哲子這個能够成为父亲座上宾的少年颇感好奇。尤其過去這段時間裡,他叔父庾條在家时每每都要說上几次“哲子小郎君”如何如何,這更让庾彬想要接触一下别人口中极为早慧聪颖的少年。 座中人数虽然不少,但既然有庾亮在席,那就免不了冷场。一直等到庾亮起身离开,结束宴席后,众人才恢复些许活力,上前与沈哲子寒暄几句。 沈哲子感觉庾亮态度有些古怪,并不想再在庾府久留,但也不好吃完饭就拍屁股走人,耐着性子与庾家几兄弟闲谈几句。庾冰跟大兄仿佛一個模子刻出来的,跟沈哲子谈论多为《诗经》之类义理,這是因为沈哲子拜师纪瞻的缘故。 庾怿则叫過儿子庾曼之来,训诫其要多向沈哲子学习。看到庾曼之满脸的拘谨,沈哲子便有些恶趣的笑起来,他终于也有幸做了万恶的别人家孩子。 庾彬也来与沈哲子见礼,态度彬彬有礼。 沈哲子看到這個脸上尚存几分稚气的少年,心内不免叹息一声,這家伙大概還想不到,再過個几年就会因其父庾亮昏招迭出而令其丧命兵灾之中,過门沒两年的老婆也被迫改嫁,甚至還留迹史上。 庾彬年未满十五,但已经与诸葛恢的女儿诸葛文彪有了婚约,正是這個年代最典型的门第婚。琅琊诸葛氏如今尚与王氏并称王、葛,清望高第,庾家能与之结亲,隐隐還算是高攀。 這個年代的门第婚,结婚年龄波动不小,有的年過二十因为找不到合适的门第,亦或门第合适、却无适龄配偶,便還不婚。有的门第、年龄都合适,家族彼此也要加深联系,未满十岁结婚都属寻常。 沈哲子刚過完九岁生日,用虚岁计年的话,已经可以說是十岁了。這個年纪,基本上已经可以遍访高门谋求结亲了,要找到合适的门第,彼此之间能谈拢,時間长的话需要数年之久。 对于自己以后配婚何家,闲极无聊时沈哲子已经开始认真思考。說实话他并沒有那种言必称真爱的情怀,世上哪有那么多真爱,只要人长得顺眼,性格能够相容,彼此能苟且着過,已经算是难得的美满了。 所谓娶妻求贤淑,纳妾要娇媚,凭他家豪富,又不是养不起女人,何必执着纠结于此。所以說到底還是要考虑一個现实点的問題,那就是门第。 此前跟老爹說要求王氏女郎,乃事出有因。但其实从沈哲子而言,无论這事有几分能成,王氏女并不在他的考虑之内,无他,性价比太低。 娶王氏女能够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能够提升门第,搭头则是满门不成器的小舅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正如王导评价子侄所言“虎豚、虎犊,人如其名”,猪牛一样的人物,帮不上忙不說,反而极难处理一团乱麻的人际关系。 娶王氏女,甚至還不如娶皇室公主。以后数任皇帝或是年幼继位,或是享国不长,做個帝婿实惠可比王家婿要大得多。 但這也不是什么好選擇,帝女多悍妇,沈哲子也懒得容忍那些坏脾气。 這也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問題,沈哲子眼下考虑一点,是不想沒准备的情况下被老爹给强行配婚。或许日后他就能侥幸遇到真爱,只要自己乐意,管什么士族寒庶。 寒暄片刻后,庾家其他几兄弟都离开,沈哲子也打算告辞,却又被庾條给拉住,要跟他详谈自己這段時間的成绩。 等到庾條摆出他這段時間的收获清单,沈哲子不免大开眼界。 這份清单上已经有十几個人,都是庾條這段時間发展的所谓资友。其中有的姓氏郡望沈哲子也有印象,但也有完全沒听說過的,至于时下的南北高门,则一個也沒有。 如此沈哲子也能理解,這些人肯入伙,也未必全都是受了庾條的言语蛊惑。大概還是自家声势不高,想借此攀上庾家這個即将吊到飞起的高门,与其說是发展出来的下线,不如說是换個名字的行贿,大概从未想過回报問題。 沈哲子明白,要在這個时代搞传销,闭门生造理论是不可以的,需要在实践過程中不断总结调整,才能逐渐成熟起来。但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庾條罗列那些入伙的财货清单,实在是让沈哲子大开眼界。 原因无他,只是這清单上的种类实在五花八门,让人哭笑不得。 诸如“粳米一百斛”“菰米三百五十斛”“秫米五百斛”“练千五端”“素绢五百二十匹”,這是什么鬼?后世也沒听說谁家拉几车粮食去搞传销! 如果說這些实物還算轻的,可以卖成铜钱统一计数,那么關於钱数的记载则更让沈哲子一筹莫展。直百五铢、大泉五百、大泉当千、比轮、四文、小五铢,单单钱的种类俗称就有十数种之多! 沈哲子此前所见所用,都是自家铸的小五铢,看到庾條记的账,才算认识到时下的货币有多混乱,难怪粮食、布匹乃至于木材、竹材等实物都要拿出当货币用来交易支付。 這时候,沈哲子才认识到实在有些想当然了。如此混乱的货币状态,怎么可能发展得出传销,沒有一個统一的货币,怎么计数返利、扩大规模? 所谓百裡不贩樵,千裡不贩籴,就算不考虑不同地域、丰年饥年的物价差异,单单把這些所谓的“钱”汇集起来,成本就是一笔庞大开支。要把這套模式搞出来,沒有一個统一的货币标准,几乎不可能做到! 略感丧气之余,沈哲子也在考虑如何解决這個問題。他家就是铸钱的,首先想到的自然是铸造一种能够通行各方的优质货币。說实话,老爹铸的五铢钱真不怎么样,全靠偷工减料牟利,后世屡被调侃,被称为榆荚钱。 之所以這种小钱還能通行,一者是时下货币实在混乱,二者则是朝廷一直沒有官铸货币,市面上流通的铜钱還是太少。 但想要铸优质铜钱,也不是拍拍脑门就能做到的,工艺問題還在其次,一旦大规模铸造,成本問題、原料問題都不好解决。 而且還要考虑劣币驱逐良币的問題,沈哲子就算不大懂金融,也明白市面上一旦出现含铜量足的铜钱,要么收集来回炉掺杂重铸,要么储藏起来当做保值品,跟金银一样。 改革币制是一件大事,隋唐盛世還需要实物作为货币,在当下這個年代,想要凭一家之力完成,无异痴人說梦。 但要就此放弃這件大杀器,沈哲子又有些不甘心。正当他愁眉不展时,庾條的话令他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