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取回玻璃球

作者:斯蒂芬·金
一隻臭蟲,雷諾茲心想。

  燈從萊默手中滑落,滾下牀,掉在牀頭地毯上,沒有碎。對面稍遠處的牆上扭曲地映出了津巴·萊默垂死掙扎的影子。另一個人影彎着身子,彷彿是一隻飢餓的禿鷹。

  雷諾茲舉起剛纔拿刀的手,拇指和食指之間的藍色靈柩文身轉到萊默眼前。這是他想讓萊默死前看到的最後一樣東西。

  “現在來嘲笑我啊,”雷諾茲說。他笑了起來。“來啊。我洗耳恭聽。”

  快五點的時候,託林市長被一個可怕的夢境驚醒。夢裏,一隻粉紅色眼睛的鳥緩緩地在領地上空盤旋。它的影子所到之處,青草皆黃,樹葉震落,莊稼盡亡。影子正把他治理下綠樹成蔭、安和愉快的領地變成一片荒原。這是我的領地,但鳥也是我的,醒來前的一刻,這樣的想法閃過他的腦子。他戰慄地蜷縮成一團滾在牀邊。我的鳥,我把它帶到這兒,我把它放出了鳥籠。

  看來這個晚上他是無法再入睡了。於是他爲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飲而盡,然後走進書房,邊走邊把掛在他骨瘦如柴的腿上的睡褲往上提。睡帽上垂着的小球在他肩胛骨間上下跳動;他的每一步都伴隨着膝關節的咔噠聲。

  至於夢境中產生的罪惡感……這個嘛,木已成舟,改變不了了。明天,喬納斯和他的夥伴們就會達成他們來這兒的目的(爲此他們得到了高額報酬);明天一過,他們將離開這裏。飛走吧,粉紅眼睛的鳥兒和那致命的影子;飛走吧,回到你來的地方去,把那些靈柩小子一起帶走。年末臨近,他要忙着享受他的小情人了,根本沒有精力多考慮這種事,或者做這種夢。

  另外,沒有可見的跡象,夢境就只是夢境而已,算不得什麼徵兆。

  可見的跡象就是書房窗簾後露出的一雙靴子——只有破舊的鞋尖露在外面——但託林沒朝那個方向看一眼。他的視線被固定在他最喜歡的椅子旁的瓶子上。他沒有清晨五點喝紅酒的習慣,但喝一次也不會有什麼大礙。天曉得,他做了個可怕的夢,再說,畢竟——

  “明天是收割節,”他自言自語,在壁爐邊的高背椅上坐下。“收割節來了,每個人都會做些打破常規的事。”

  他給自己倒了杯酒,並不知道這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喝的最後一杯酒。酒的熱度衝進他胃裏,又爬回喉嚨口,暖暖的,他咳了起來。好多了,啊,好多了。沒有巨鳥了,沒有災禍的影子了。他伸展雙臂,細長瘦削的指頭絞在一起,惡狠狠地把指關節弄得咔噠作響。

  “我討厭你發出那種聲音,你這個皮包骨頭的飯桶。”一個聲音在託林左耳邊響起。

  託林嚇得一躍而起,心跳到了胸口。空酒杯從手裏飛出去,沒有腳毯給它緩衝,酒杯在壁爐上摔成碎片。

  託林還來不及尖叫,羅伊·德佩普已經扒下了市長的睡帽,揪住市長頭上稀疏可憐的幾根頭髮,猛地把他的頭扯過來。德佩普另一隻手裏拿的刀遠比雷諾茲用的那把鈍得多,但足以利索地割斷這個老男人的喉嚨。血噴濺在昏暗的房間裏。德佩普鬆開託林的頭髮,回到剛纔藏身的窗簾處,從地上撿起了一個東西。是庫斯伯特的哨兵。德佩普回到椅子邊,把它放在奄奄一息的市長的膝蓋上。

  “鳥……”託林從滿是血的嘴裏擠出一個含混的字。“鳥!”

  “老傢伙,這種時候還能注意到它,你可真是夠機靈的。”德佩普又拽起託林的頭,手裏的刀迅速轉了兩下,老頭的眼球被挖了出來。一個被扔進沒有點火的壁爐裏,另一個被砸到牆上,滑到點火工具的後面。託林的右腿顫抖了幾下就再也不動了。

  還有一件事要做。

  德佩普環顧四周,視線落到託林的睡帽上,然後覺得帽子上垂下的小球能派得上用場。於是他把帽子摘下來,在市長膝蓋上的一攤鮮血裏蘸了一下,在牆上畫了“好人”的標記——

  附圖:

  “好了,”他往後站住,輕聲自語。“如果這樣都不能使他們完蛋,世界上就沒什麼能制他們的了。”

  千真萬確。現在,惟一的問題就是羅蘭的卡-泰特是否能被活捉。

  喬納斯把人員安插的具體位置告訴弗朗·倫吉爾:馬廄裏安排兩個人,外面六個人,其中三個躲在生鏽的馬具後面,兩個躲在住宅燒燬的廢墟間,還有一個——戴夫·霍利斯——蹲伏在馬廄上面,透過房頂縫隙暗中監視房裏的動向。讓倫吉爾高興的事,小軍團的成員對待這個任務十分認真。儘管他們還都只是孩子,但這些孩子曾與靈柩獵手們過招,並且佔了上風。

  直到他們走到離老K酒吧不遠處、大聲喊就能讓屋裏人聽見之前,都好像是治安官艾弗裏在指揮。接下來,倫吉爾取而代之,他一個肩頭上吊着機關槍(他的腰板子和二十歲時一樣直),開始發號施令。艾弗裏看上去有點緊張,聲音像是喘不過氣似的,不過他對此並不惱怒,反倒是鬆了一口氣。

  “我將依照吩咐,告訴你們每個人的具體位置,這是個周密的計劃,我沒有異議,”倫吉爾對他的小軍團說。在暗淡的光線下,他們的臉模糊不清。“我自己想補充一點。雖然我們不必給他們一條生路,但最好還是留活口——要把他們留給領地來處置,留給這裏的普通民衆來了結整件事。我再強調一遍:如果不得已,允許開槍。但如果讓我發現你們任何一個無緣無故就開槍打人,小心我扒了你們的皮。明白了嗎?”

  下面沒有反應。看來他們都明白了。

  “好吧,”倫吉爾鐵青着臉說。“我給你們一分鐘的時間,檢查一下你們的馬蹄和馬鐙是不是都裹好了,不會發出聲音。接下來,我們接着往前走。從現在開始,誰也不許出聲。”

  那天早上六點十五分,羅蘭、庫斯伯特和阿蘭走出僱工房,在門廊上一字站開。阿蘭正在喝咖啡。庫斯伯特邊打哈欠邊伸懶腰。羅蘭在扣襯衫,看着西南方向的惡草原。他根本沒有想到會有伏擊,他想的是蘇珊。她的淚水。貪婪的卡,我是多麼的恨它,她曾經這樣說。

  他的直覺沒有被喚起;阿蘭的感應——察覺到喬納斯殺了他們鴿子的感應——也沒什麼動靜。至於庫斯伯特——

  “又是安靜的一天!”這個活寶對着黎明的天空高呼。“又是優雅的一天!又是沉寂的一天,惟一驚擾這份靜寂的只有愛人的嘆息聲和馬蹄的敲擊聲!”

  “又是你胡言亂語的一天,”阿蘭說。“走吧。”

  他們穿過前院向外走去,根本沒有察覺到有八雙眼睛盯上了他們。他們越過埋伏在門邊的兩個人進了馬廄,那兩人一個躲在一把舊耙子後面,另一個隱藏在乾草堆裏,兩人都拔出了槍。

  只有拉什爾覺察到有些不對勁。它用力跺腳,轉着眼珠,當羅蘭要把它拉出馬廄時,它拼命地往後退。

  “嗨,夥計,”他說,四處查看了一番。“我想是因爲蜘蛛吧。它討厭蜘蛛。”

  馬廄外,倫吉爾站起身來,雙手向前一揮。他的手下們悄悄轉移到馬廄前。戴夫·霍利斯持槍守在屋頂上。他的眼鏡已經摘了下來,塞在汗衫口袋裏,以防眼鏡反光暴露自己。

  庫斯伯特把他的馬牽出馬廄。阿蘭緊隨其後。羅蘭最後一個出來,用力拽着那匹驚慌跳躍的公馬。

  “快看,”庫斯伯特興高采烈地說,仍然沒有注意到已經有人站在他和他朋友們的身後。他指着北面。“形狀像熊的雲!好運——”

  “別動,臭小子,”弗朗·倫吉爾叫道。“腳不許挪動半步。”

  阿蘭卻開始轉身——完全是出於驚駭——一陣細微的喀噠聲起伏響起,彷彿很多幹樹枝突然一同被折斷。那是手槍和短火槍扳機扣動的聲音。

  “不,阿蘭!”羅蘭驚叫道。“別動!別!”他的嗓音中,絕望像毒藥毒性發作似的升起,憤怒的眼淚掛在眼角……但他站在原地沒動。庫斯伯特和阿蘭也必須安靜地站着。如果他們動一下,就會被槍打死。“不要動!”他重複了一遍。“你們兩個,都不要動!”

  “明智之舉,臭小子。”倫吉爾的話音拉近了,伴着幾個人的腳步聲。“把手放到身後。”

  兩個人影漸漸移動到羅蘭兩側,在清晨的陽光下,影子被拉得很長。從左邊影子的體積來判斷,他猜測那是治安官艾弗裏。他今天不太會用白茶招待他們了吧。另一個影子肯定是倫吉爾的。

  “趕快,迪爾伯恩,不管你真正的名字叫什麼。把手放到身後。放在腰後面。你們都被槍頂着。如果我們最終只抓到兩個活口,而不是三個,我們的日子照樣過。”

  不給我們一點機會,羅蘭心想,他心裏突然涌起一陣古怪的驕傲,同時又覺得有些好笑。儘管這樣,他還是嚐到了一絲苦澀;很苦。

  “羅蘭!”是庫斯伯特,他的聲音中流露出極度的痛苦。“羅蘭,別聽他的!”

  但羅蘭別無選擇,他把手放到背後。拉什爾發出一聲微弱的嘶叫——好像在責難他,說這樣做是很不對的——然後碎步跑到門廊邊。

  “你會感到手腕遇到了金屬,”倫吉爾說。“手銬。”

  兩個冰冷的圓圈套進了羅蘭手上。咔噠一聲,手銬的弧圈緊緊扣在他手腕上。

  “很好,”另一個聲音說。“到你了,小子。”

  “如果我這麼做,就不是人!”庫斯伯特的話音顫抖到幾乎歇斯底里的程度。

  只聽砰的一聲,接着是痛苦的一聲低吼。羅蘭回過頭,看到阿蘭一條腿跪在地上,左手掌按着額頭。血沿着臉頰流下來。

  “想讓我再給他來一下嗎,呃?”傑克·懷特質問。他手裏倒握着一把老手槍,槍靶在前。“我說得出,做得到;大清早的,我正準備活動活動手臂。”

  “不要!”庫斯伯特驚駭得聲音發顫,痛不欲生。他身後並排站着三個帶武器的人,正緊張地盯着他。

  “那就乖乖的,把手放到身後。”

  庫斯伯特忍住眼淚,照做了。副手布里奇把手銬套到他手上。另外兩人把阿蘭從地上扯了起來。他打了個趔趄,然後牢牢站住,手銬也把他銬上了。他和羅蘭的視線相遇,阿蘭勉強地笑了笑。從某種角度來說,這是可怕的清晨伏擊中最難受的一刻。羅蘭對他點頭示意,暗自發誓:他再也不會讓這樣的事重演,就算他要活一千年,也不會讓人再一次這般對待他。

  今天早晨,倫吉爾沒有系領帶,他圍着一條圍巾,但羅蘭覺得他還穿着好幾個星期前在市長的歡迎宴上穿過的那套老式外套。倫吉爾旁邊站着的那個人喘着粗氣,興奮、焦慮、自以爲是,正是治安官艾弗裏。

  “孩子們,”治安官說,“你們因觸犯了領地的法律被依法逮捕。現以叛國罪和謀殺罪指控你們。”

  “我們殺過誰?”阿蘭冷漠地問,小軍團裏一個成員哈哈大笑,是出於喫驚還是嘲諷,羅蘭一下子分不清楚。

  “市長和他的大臣,想必你心裏很清楚,”艾弗裏說。“現在——”

  “你怎麼可以這麼做?”羅蘭愕然地責問。他是在跟倫吉爾說話。“眉脊泗是你的家鄉;在墓地裏,我看到了你長眠於此的父輩們。你怎麼能對生你養你的地方做出這種事,倫吉爾先生?”

  “我沒有興趣站在這裏和你廢話,”倫吉爾說。他的視線越過羅蘭的肩膀。“阿爾瓦雷斯!把他的馬牽過來!對於他們這麼機靈的小子來說,手背在身後照樣能騎馬——”

  “不,告訴我,”羅蘭打斷他。“別想隱瞞,倫吉爾先生——和你一起來的都是你的朋友,沒有一個不是你圈子裏的人。你怎麼能這樣做?如果你碰巧遇到你母親衣服掀開着在睡覺,你會強姦你自己的母親嗎?”

  倫吉爾的嘴巴抽搐了一下——不是因爲羞恥或尷尬,而是出於對那句話瞬間油然生起的厭惡,接着那老牧場主看着艾弗裏。“他們在薊犁時被教導講話要注意分寸,是不是?”

  艾弗裏手裏握着把來複槍。他舉着槍柄,一步步逼近帶着手銬的槍俠。“我會教會他們怎麼恭敬地跟上層人士講話,我來教他們!只要你發一句指令,弗朗,我就把他的牙打下來!”

  倫吉爾一把拉住他,表情疲憊。“別犯傻。我不想讓他躺在馬鞍上回去,除非他死了。”

  艾弗裏放下槍。倫吉爾轉向羅蘭。

  “你活不到聽得進勸告的那一天了,迪爾伯恩,”他說,“但我還是要給你一個勸告:成王敗寇,人往高處走。要想知道風是怎麼刮的,得到風向變了的時候纔行。”

  “你已經忘了你父親的臉,你這個四處鑽營的卑鄙小人。”庫斯伯特一字一頓地罵道。

  這句話在倫吉爾身上產生的效果,是羅蘭剛纔關於他母親的話不曾達到的——他滄桑的臉突然刷的一下紅了。

  “把他們弄上馬!”他說。“我要他們一個小時之內滾進監獄!”

  羅蘭被託上了拉什爾背上的馬鞍,推他的力氣太大了,以至於他差點從另一頭摔下去——如果戴夫·霍利斯沒有在那頭扶住他,他就已經摔到地上了。戴夫隨即把羅蘭的腳插進馬鐙,朝槍俠投去了一個緊張而尷尬的微笑。

  “看到你在這裏,我很難過。”羅蘭義正辭嚴地說。

  “對於在這種場合見面,我也很難過,”副手說。“如果謀殺案是你們乾的,我希望你們趕快認罪。你的朋友真不該那樣狂妄自大,把自己的名片留在作案現場。”他說着,朝庫斯伯特揚了揚頭。

  羅蘭對副手戴夫所說的話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呢。這只不過是他們精心設計的圈套的一部分,在場沒有人會真的相信,包括戴夫在內。但羅蘭想,再過幾年,他們會漸漸相信這個謊言,還會把它當作福音訓言似的講給自己的兒孫們聽。當年他們鎮壓叛逆者的輝煌歷史。

  槍俠用膝蓋調轉馬頭……然後看到在老K酒吧的院子和通往偉大之路的小巷之間,站着喬納斯本人。他兩腿叉開坐在一匹棗紅馬上,頭戴牛販子的綠色氈帽,身穿灰色舊風衣,右邊膝蓋旁的護套裏插着一隻來複槍,左邊的風衣撩起,露出他那把左輪手槍的槍柄。喬納斯的花白頭髮今天沒有紮上,而是披在肩頭。

  他脫下帽子,向羅蘭行禮致意。“出色的遊戲,”他說。“對於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來說,你玩的不錯。”

  “老傢伙,”羅蘭說,“你活得太久了。”

  喬納斯回之以微笑。“我知道,如果有機會,你會改變那個事實的,對不對?我毫不懷疑。”他朝倫吉爾使了個眼色。“弗朗,把他們的傢伙搜出來。特別留心匕首。他們還有槍,但沒帶在身上。不過我對那些手槍掌握的情況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多一些。還有那嬉皮笑臉的小子用的彈弓。千萬別把它給拉下了。不久前他還想着用它把羅伊的頭卸下來呢。”

  “你是說那個紅髮人?”庫斯伯特問。馬在他身下來回跳動;庫斯伯特像馬戲團騎手那樣前後左右來回搖擺,保持身體平衡,以防摔下馬來。“他可不會想念自己的頭,如果他的下身遭了殃,倒有可能哭幾天。”

  “很有可能,”喬納斯表示贊同,一邊看着矛和羅蘭的短弓被一一收繳。

  彈弓別在庫斯伯特身後腰帶上親手做的皮套裏。羅伊·德佩普沒有和庫斯伯特較量是明智的,羅蘭知道庫斯伯特的能耐——他可以射中六十碼開外的飛鳥。裝鋼彈的小袋子掛在庫斯伯特的右側。布里奇把它也取下來了。

  收繳工作正在進行的時候,喬納斯擺出一副和藹親切的笑臉注視着羅蘭。“小子,你真名叫什麼?老實交代——現在說了對你也沒什麼損害;你馬上就要上西天了,這點我們都清楚。”

  羅蘭默不作聲。倫吉爾看着喬納斯,驚訝地揚起眉毛。喬納斯聳聳肩,把頭扭向城鎮的方向。倫吉爾點頭表示明白,然後用一根皸裂的手指戳戳羅蘭。“來吧,小子。我們上路吧。”

  羅蘭用腿夾了一下拉什爾;馬朝喬納斯小跑過去。猛然間,羅蘭知道了什麼。那想法不知從何處而來,又像是從四面八方涌來,總之,就像他敏感準確的直覺一樣——前一秒鐘還是一片茫然,後一秒就輪廓清晰,歷歷在目了。

  “卑鄙無恥的小人,是誰把你流放到西部的?”他騎着馬從喬納斯身邊經過時質問道。“難道是柯特——但你太老了。是他的父親?”

  喬納斯那既感無聊又好玩的表情不見了——飛走了,彷彿是被一巴掌打飛的。那一刻很奇妙,白髮蒼蒼的老頭又變成了那個震驚、羞怯、痛苦的孩子。

  “對,是柯特的父親——我從你眼睛裏看到答案了。現在你站在這裏,在清海上……但你實際上還是在西部。像你這種人的靈魂是永遠都不能離開西部的。”

  喬納斯的槍已經拔出,以極其迅猛的速度翻到他手上,只有羅蘭非凡的眼力才能辨認出運動的軌跡。他們身後的人開始交頭接耳,小聲私語——一部分是出於驚訝,但更多的是敬畏。

  “喬納斯,別犯傻!”倫吉爾厲聲說。“我們花了那麼多時間,冒了那麼大危險才逮住他們,你不會在這個時候把他們幹掉吧?”

  喬納斯好像根本沒聽見他說什麼。他瞪大眼睛,粗糙乾裂的嘴角顫抖不定。“威爾·迪爾伯恩,說話小心點,”他用低沉嘶啞的聲音吼道。“說話要考慮後果。我在三磅的扳機上放了兩磅的力氣。”

  “好啊,開槍吧,”羅蘭說。他高昂起頭,俯視着喬納斯。“開槍吧,流犯。開槍啊,孬種。開槍啊,失敗的人。你一生都會過着流亡的生活,到死也不會改變。”

  有一瞬間,他確信喬納斯會開槍,在那一瞬間,羅蘭覺得死了更好,他竟然如此輕易就落入別人佈下的局,經受了這樣的恥辱,死亡倒是比較令人滿意的結局。那一瞬間,蘇珊沒有在他心裏閃現。那一瞬間,一切都停止呼吸,一切都沉寂無語,一切都靜止不動。他注視着此刻衝突中的所有人,有的站着,有的騎在馬背上,但他們都只是地上淺淺的影子。

  喬納斯鬆開扳機,把槍哧溜滑進槍套。

  “把他們押回城,扔進監獄,”他對倫吉爾說。“我再來的時候,不希望看到他們任何人少一根汗毛。如果我可以忍住不殺這個傢伙,你們也應該能嚥下一口氣,不去傷害其他兩個。出發吧。”

  “走,”倫吉爾說。那種虛張聲勢的威嚴已經從他的聲音裏消失了。現在,他聽上去更像是從一個沾沾自喜帶着籌碼來壓賭,卻意識到(太晚了)賭金遠比他想象中高得多的賭徒。

  他們騎馬出發了。羅蘭最後又回頭看了一眼。年輕人冷漠眼神中流露出的輕蔑比多年前在伽蘭被鞭打時留下的永久疤痕更刺痛喬納斯的神經。

  他們在視線中消失後,喬納斯走進僱工房,撬起隱藏他們小武器的木板,卻只找到兩把槍。那對深色手柄的六發式左輪手槍——也就是迪爾伯恩的槍——沒了蹤影。

  你實際上還是在西部。像你這種人的靈魂永遠都不能離開西部。你一生都會過着流亡的生活,到死也不會改變。

  喬納斯的手開始忙活了,把庫斯伯特和阿蘭帶到西部的左輪手槍拆了。阿蘭的槍還很新,除了練習外沒怎麼用過。喬納斯把卸開的部件拋出屋外,任它們四處散落。他用盡全身力氣往外扔,想要擺脫那雙冷酷的藍眼睛的凝視,消除羅蘭的話帶給他的驚駭,他原以爲沒人知道這些事。羅伊和克萊懷疑過,但他們從來沒有得到確切的證實。

  太陽下山前,眉脊泗的每個人都將知道艾爾德來得·喬納斯——手上刺着靈柩的白髮殺手——只不過是一個失敗的槍俠。

  你一生都會過着流亡的生活,到死也不會改變。

  “也許吧,”他自言自語,心不在焉地看着房屋廢墟。“但不管怎麼樣,我會比你長壽,年輕的迪爾伯恩。當你的屍骨在地底下腐爛時,我還好好地活着呢。”

  他騎上馬,狠狠地拽着繮繩調轉馬頭。他要去西特果,羅伊和克萊在那裏等着他。他騎得飛快,但羅蘭的眼睛始終如影隨形地跟着他。

  “醒醒!醒醒,小姐!快醒醒!”

  起初,聲音好像來自遠方,通過某種魔力飄入她躺着的黑暗中。當聲音開始伴着一隻手的猛烈搖動時,蘇珊明白了自己必須醒過來,但即便如此,她還是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掙扎過程。

  她已經好幾個星期沒這麼好好睡過一覺了,昨晚她本以爲還會睡不好……特別是昨晚。她躺在海濱區豪華的臥室裏,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着,各種可能性——無一有利於他們——擠滿了她的腦子。她身上的睡袍不知不覺縮到臀部,在腰裏扭成一團。當她起來去上洗手間的時候,她脫去了這煩人的東西,隨手扔到一個角落,赤裸着身子爬回牀。

  脫掉厚厚的絲綢睡袍確實起到了效果。她差不多馬上就入睡了……在這種情況下,入睡是再恰當不過的詞:她並不是慢慢睡着,而是落入地上一道無慮無夢的縫隙中。

  現在突然闖進來一個聲音。闖進來的那條手臂使勁地搖她,弄得她的頭在枕頭上來回轉動。蘇珊想掙脫出來,把兩膝蜷曲到胸口,嘴裏迷迷糊糊吐着抗議的字眼,但那隻手臂也跟了上來。不顧一切地繼續搖晃着;喋喋不休的呼叫聲一秒鐘都沒有停過。

  “醒醒啊,小姐!醒醒!看在上天的分上,你快醒過來吧!”這是瑪麗婭的聲音。蘇珊一開始沒聽出來,因爲那聲音如此驚慌失措,蘇珊從來沒聽到她這樣過,也從來沒有想到過。然而,事實就擺在面前;這個侍女的聲音幾乎是歇斯底里的。

  蘇珊坐了起來。一瞬間,許多東西鑽進腦子——一切都顯得不合常理——她覺得有些動彈不得。她睡覺蓋的羽絨被滑落到大腿處,她的胸露在外面,她只有微弱的一點力氣用指尖把被子拉上來。

  第一個不合常理的東西是光線。它比往常任何時候都更強烈地從窗子裏灌注進來……她意識到,這是因爲她從沒在這個房間裏睡到那麼晚。天哪,已經十點了吧,可能更晚。

  第二個不合常理的是樓下傳來的聲音。早晨,市長府邸通常是個安寧的地方;直到中午纔會聽到家裏的馬伕外出遛馬的聲音,米蓋爾打掃庭院的雜聲,以及接連不斷的隆隆海浪聲。但這個早晨,下面傳來喊叫聲,咒罵聲,疾馳的馬蹄聲,還有時不時爆發出的陣陣奇怪雜亂的笑聲。在她房外的某個地方——可能不在這一側廂房,但離她的房間很近——蘇珊聽到靴子跑動的砰砰聲。

  最反常的是瑪麗婭,她橄欖膚色的臉蛋慘淡無光,平時整潔的頭髮凌亂地散着。蘇珊認爲只有地震纔可能把她弄成這個樣子。

  “瑪麗婭,怎麼了?”

  “小姐,你得離開這裏。現在你住在海濱區可能不安全。你最好回自己家去。早些時候我沒看到你,還以爲你已經回家了呢。你睡懶覺選錯了日子。”

  “離開這裏?”蘇珊問。蘇珊慢慢把羽絨被順着身體拉上來,一直拉到鼻子下方,瞪圓了眼睛盯着瑪麗婭。“什麼意思?”

  “從後面出去。”瑪麗婭從蘇珊睡麻了的手中搶過羽絨被,一股腦兒掀到她的腳踝上。“像上次一樣。就現在,小姐,趕快!穿好衣服,離開這裏!那幾個男孩被抓了起來,是啊,但如果他們還有同夥會怎麼樣?如果他們又回來了會怎麼樣?會不會把你也殺了?”

  蘇珊已經起牀了。但她突然兩腿發軟,又一屁股坐回牀上。“那幾個男孩?”她咕噥着。“殺了誰他們?殺了誰那幾個男孩?”

  她講話顛三倒四,不合文法,不過瑪麗婭聽懂她的意思了。

  “迪爾伯恩和他的同伴。”她說。

  “他們殺了誰?”

  “市長和大臣。”她用心煩意亂的同情眼神看着蘇珊。“聽我說,現在趕快起牀。立刻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他們沒有做過這種事。”蘇珊忍住把下面一句話吞了回去,這不在計劃之中。

  “不管是誰幹的,託林先生和萊默先生死了。”下面的吵嚷聲越來越響,接着,傳來一陣刺耳短促的爆炸聲,聽起來不像是爆竹。瑪麗婭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就把衣服扔給蘇珊。“市長的眼睛,他們把他的眼珠挖了。”

  “他們不可能這麼做!瑪麗婭,我清楚他們的爲人——”

  “我不瞭解他們,也不關心——但我在乎你。快穿上,離開這兒,聽我的。越快越好。”

  “他們怎麼了?”一個可怕的念頭鑽進蘇珊的腦子裏,她一下子跳了起來,衣服散了一地。她抓住瑪麗婭的肩膀。“他們沒有被殺吧?”蘇珊搖晃她的身子。“告訴我,他們沒有被殺!”

  “我認爲還沒有。現在到處是吵嚷聲,謠言四起;不過我想他們暫時只是被關進了監獄。只是……”

  她已經沒有必要把話說完了;她的眼睛躲開了蘇珊的視線,那不自然的躲閃(以及樓下混亂的喊叫聲)把剩下的內容告訴了她。他們還沒有被處死,但哈特·託林深受人們愛戴,而且出生於一個沿襲古老血統的家庭。而羅蘭,庫斯伯特和阿蘭是外人。

  還沒有被殺……但明天是收割節,明晚有收割節篝火儀式。

  蘇珊盡她所能飛快地穿起衣服來。

  雷諾茲和喬納斯在一起的時間比德佩普長一些,因此也對喬納斯更爲了解。他透過井架看了一眼騎馬向他們慢跑過來的人影,轉身對他的同伴說:“別問他任何問題——今天早上他沒有心情回答任何愚蠢的問題。”

  “你怎麼知道?”

  “別問那麼多。閉上你那張該死的嘴巴。”

  喬納斯在他們面前拉住繮繩。他疲憊地騎在馬上,臉色蒼白,若有所思。儘管雷諾茲警告過羅伊·德佩普,喬納斯的神情還是讓他忍不住問了一個問題。“艾爾德來得,你還好吧?”

  “還有人會好嗎?”喬納斯回答,然後不吭聲了。他們身後,西特果剩下的幾個油泵還在辛苦地嚎叫着。

  終於,喬納斯提起精神,在馬鞍上直了直身子。“我已經找人代爲押管那幾個毛頭小子了。我吩咐倫吉爾和艾弗裏,一旦情況有變,他們就用手槍連發兩組子彈。目前還沒聽到那樣的槍聲。”

  “我們也沒聽見過,艾爾德來得,”德佩普殷勤地說。“從沒聽到過那種槍聲。”

  喬納斯皺了皺眉頭。“你根本就不會聽見的,對不對?就算有任何聲音你也警覺不起來。蠢貨!”

  德佩普咬着嘴脣,這時他看到左馬鐙上方有東西需要調整,就彎下腰去。

  “你們的事辦得怎麼樣?”喬納斯問。“我是說,今天早晨,在送萊默和託林上西天的時候,有沒有被什麼人看到?”

  雷諾茲搖搖頭。“我們倆幹得乾淨利落。”

  喬納斯漫不經心地微微點了下頭,好像這個問題只是隨口一問。他隨即轉身注視油田和生鏽的井架。“也許人們說的是對的,”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到。“也許中古先人都是惡魔。”他轉身看着他們。“唔,現在我們成了惡魔。不是嗎,克萊?”

  “你說什麼就是什麼,艾爾德來得。”雷諾茲說。

  “我怎麼想就怎麼說。現在我們是惡魔,我們就會要拿出惡魔的樣子。奎恩特怎麼樣了?還有下面那塊地皮呢?”他把頭往草木叢生的斜坡一擺,奎恩特的人就埋伏在那裏。

  “還在那兒守着,等候你的指示。”雷諾茲說。

  “現在不需要他們了。”他陰鬱地看了看雷諾茲的臉色。“迪爾伯恩是個麻煩的小子。我真希望明晚能趕到罕佈雷,在他腳下放一把火。我本來在老K酒吧就可以殺了他。要不是倫吉爾,他已經死在我手裏了。他是個禍根子。”

  說着說着,他的身子耷拉下去,臉色越來越差,像暴風雨來臨前的烏雲飄過太陽。德佩普這時已經修理好馬鐙,向雷諾茲投去不安的一瞥。雷諾茲沒有迴應。有什麼意義呢?如果艾爾德來得現在發瘋了(雷諾茲曾經見過這事發生),他們沒法及時逃出射程。

  “艾爾德來得,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幹。”

  雷諾茲平靜地說,但收到了效果。喬納斯直起身子,摘下帽子掛在馬鞍上,把馬鞍翹起的角權當作衣鉤,然後漫不經心地用手指梳理頭髮。

  “是啊——還有很多事。到那下面去。叫奎恩特弄兩頭公牛來,把最後兩輛裝滿的油罐車拉到懸巖去。他需要帶四個人,把油罐車送到拉迪格那裏。其他人可以先到那裏去。”

  雷諾茲覺得現在問他問題是安全的了,就說:“拉迪格手下其餘的人什麼時候到那裏?”

  “他手下的人?”喬納斯哼着鼻子說。“我們倒希望來的是男人呢,蠢貨!拉迪格手下的半大小子們會藉着月色到達懸巖,他們會高舉燕尾旗,讓埋伏在沙漠裏的傢伙們都可看到並感到敬畏。我認爲他們要爲明天十點的護送工作做好準備……雖然我本來就預料到會派這些小子過來,但明天的情形可能還是會一團糟。不管怎麼樣,好在我們不太需要他們的協助。手頭的情況看來很順暢。現在去,把任務吩咐給他們,然後馬上回來見我,儘快。”

  他轉身瞭望西北方突兀起伏的羣山。

  “我們還有自己的事要幹,”他說。“太陽開始落山了,馬上就天黑了。我想盡快離開這個該死的眉脊泗。我漸漸不喜歡這個地方給我的感覺了。一點都不喜歡。”

  特里薩·瑪麗婭·多洛莉絲·奧夏伊維恩四十歲左右,體態肥胖,面容姣好,生養了四個孩子,她的丈夫叫彼得,是個生性愛笑的牧人。她也在高市賣毛毯和布匹;海濱區很多漂亮精緻的小玩意都是特里薩·奧夏伊維恩經手置辦的,所以她家過得十分富裕。雖然她丈夫只是個放牧人,但奧夏伊維恩家的家境在其他地方和其他時期足以被認爲是中產階級。最大的兩個孩子已經長大成人,離開了家,有一個還離開了領地。第三個孩子正滿心歡喜地盼着能在年末和心愛的人結婚。因此,只有最小的孩子覺察出母親有點不對勁,但她並不知道母親離徹底的瘋狂有多近。

  快開始了,蕤想,一邊貪戀地看着水晶球裏的特里薩。她馬上就要開始了,不過她先得支開她的孩子。

  收割節前一天,學校不上課,店鋪也只在下午開幾個小時,所以特里薩差她小女兒去送一個餡餅給什麼人。蕤推測,是送給鄰居的收割節禮物。她看到特里薩給女兒帶上一隻針線帽,一邊把帽檐拉到她耳邊,一邊輕聲叮囑,但聽不到她究竟說了些什麼。東西肯定不是送給附近的鄰居;她需要時間,特里薩·瑪麗婭·多洛莉絲·奧夏伊維恩需要時間。房間很寬敞,有很多角落需要清潔。

  蕤咯咯笑了;但笑聲馬上變成了一陣沉悶的咳嗽聲。角落裏,姆斯提不時擡頭看看這個老女人。雖然它還沒有像主人那樣只剩一把骨頭,但這隻貓的情況也不妙。

  女孩手下夾着餡餅,被送出了家門;她停下來,不安地看了母親一眼,接着,門在她面前關上了。

  “現在!”蕤低啞的聲音說。“角落在等着你呢!女人,跪下,做你該做的事吧!”

  特里薩先走到窗子邊。她對看到的景象感到滿意——她女兒出了門,正沿着高街走——然後回到廚房。她走到餐桌前,在那兒站住,眼神縹緲迷離。

  “唉,還等什麼,現在就幹吧!”蕤不耐煩地喊起來。她不再打理自己骯髒的小屋,也不再在意房子的惡臭或是她自己身上散發的腥臭味。她已經着了巫師彩虹的魔。她正和特里薩·奧夏伊維恩在一起,後者的屋角在眉脊泗是最乾淨的。也許在整個中世界都是。

  “趕快,女人!”蕤差不多尖叫地說。“幹你的家務!”

  特里薩彷彿聽見了蕤的催促似的,她解開做家務時穿的衣服,脫下來,折整齊,掛在椅背上。然後,她把整潔的、修補過的長襯裙提起來,露出膝蓋。她走到角落,四肢伏地。

  “對,就這樣,我的寶貝兒!”蕤激動地歡叫起來,差點被涌上來的一口痰嗆着,一邊笑一邊咳嗽。“現在好好幹你的家務活,仔仔細細地幹!”

  特里薩·奧夏伊維恩往前拉長了脖子,張開嘴,伸出舌頭,舔起屋角來,就像姆斯提舔牛奶那樣舔着屋角。蕤依舊盯着玻璃球,不時拍打膝蓋,興奮地歡叫,身子來回晃着,她的臉漲紅了,而且越來越紅。啊,特里薩是她最中意的,絕對是這樣!毫無疑問!接下來的幾小時,她將趴在地上,用手和膝蓋支撐身體,屁股翹在空中,舔屋子的各個角落,向隱祕的神祈禱——可能還不是耶穌聖人呢——爲了求得寬恕,鬼知道她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苦苦懺悔。偶爾有尖東西戳到她舌頭上,她不得不停下,把血吐到廚房的水槽裏。一直以來,第六感都會提醒她及時站起來,在家人回來之前把衣服穿好,但蕤知道這個女人遲早會深陷這種着魔的狀態而不能自拔,遲早會被人發現。也許就是今天——小女孩會提早回來,可能是來要一個硬幣到城裏買東西,進門後驚訝地發現母親趴在地上舔屋角。哎,多麼令人眩暈的景象啊!蕤是多麼期待看到這一幕啊!她是如此的渴望——突然,特里薩·奧夏伊維恩不見了。她乾淨的小屋不見了。一切都不見了,消逝在升起的一片粉紅色光幕中。幾個星期來,巫師的玻璃球第一次變成一片空白。

  蕤用皮包骨頭、指甲長長的手指抓起玻璃球,使勁搖晃。“你怎麼了,討厭的傢伙?怎麼了?”

  球很重,而蕤的氣力消耗得差不多了。重重地被晃了兩三下後,球從她手裏滾落下來。她馬上撿起來,緊緊抱在乾癟的胸前,簌簌發抖。

  “不,不要這樣,小可愛,”她低聲哼哼。“等你準備好了再回來吧。哎,蕤剛纔鬧情緒,但現在她冷靜下來了,她從來都沒想要搖你晃你,她再也不會把你摔掉了,你就——”

  說到一半,她停住了,豎起頭傾聽屋外的動靜。馬匹奔走的聲音越來越近了。不,不對,就在門口。從聲音判斷,有三匹馬。在她心煩意亂的時候,他們已經悄悄到達了。

  那幾個男孩?那幾個討厭透頂的男孩?蕤把球緊緊擁在胸口,眼睛瞪大,嘴脣潮溼。她的手如今已瘦得連玻璃球的粉紅色光亮都可以透過去,照出一根根暗色的東西,那是手骨。

  “蕤!庫斯的蕤!”

  不,不是那幾個男孩。

  “出來,把交給你的東西帶出來!”

  更糟。

  “法僧想要回他的東西!我們是負責來取的!”

  原來是大靈柩獵手。

  “決不,你這個骯髒的白髮老頭,”她輕聲低語。“你永遠不能得到它。”她的眼睛哧溜亂轉。頭髮凌亂,嘴巴顫抖,她看上去就像一隻被丟棄在山谷的病狗。

  她低頭看看懷裏的玻璃球,忍不住嗚咽起來。現在,連粉紅的光芒都不見了。整個球就如同死屍的眼球一樣陰沉無光。

  小屋裏傳出一聲發狂般的尖叫。

  德佩普瞪大眼睛看着喬納斯,皮膚都覺得刺痛。那尖叫聲聽起來根本就不像是人類發出來的。

  “蕤!”喬納斯又喊了一聲。“現在就把東西拿出來,老女人,把東西交給我們!我沒時間跟你玩花招!”

  小屋的門推開了。德佩普和雷諾茲在乾癟醜老太婆走出來的同時拔出了槍。陽光讓她睜不開眼,她的眼睛使勁眨巴着,好像她一生都在洞穴裏度過似的。她把法僧最心愛的玩意高高舉過頭。庭院裏有無數的石頭,隨便選一塊砸下去就是了;即使她瞄得不準,沒有砸到任何一塊石頭上,玻璃球同樣可能被摔碎。

  那樣的話就糟了,喬納斯心裏清楚——有些人是威脅不得的。過去一段時間裏,他把幾乎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那幾個小子身上(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們輕而易舉就被抓了),從來都沒想到過會爲這事操心。當時是津巴·萊默提議把梅勒林的彩虹放在蕤這裏的,他認爲她是最理想的保管人。如今萊默已經死了。如果這裏的事情出了差錯,他就沒法把責任推卸在萊默身上了,不是嗎?

  接着,更糟糕的是,當他正憤憤地想着他們說不定要拼命逃往西部時,他聽到了德佩普扣動扳機的聲音。

  “把槍收起來,蠢貨!”他怒吼道。

  “可是,你看看她!”德佩普委屈得幾乎嗚咽起來。“你看看她啊,艾爾德來得!”

  他仔細打量了她一番。那黑衣服裏的東西似乎掛了根腐爛化膿的死蛇在脖子上當項鍊。她骨瘦如柴,形容枯槁得儼然像一具活骷髏。她的瘦頭顱上只剩下稀落的幾簇頭髮;其餘的都脫落了。她的臉頰和眉毛上滿是瘡,嘴巴左邊還有一個像是蜘蛛咬過的疤。喬納斯認爲嘴邊的疤可能是壞血病引起的腫塊;不過他纔不管是什麼呢。他關心的是那垂死的女人用顫抖的長爪子高高舉着的玻璃球。

  陽光讓蕤覺得眼花,沒有看清指着她的槍;當她眼睛適應過來的時候,德佩普已經把槍收好了。她看着眼前的一排人——戴眼鏡的紅髮人,一個穿斗篷的人,還有白髮蒼蒼的老喬納斯——然後發出含混嘶啞的笑聲。她怕他們嗎,這羣強壯兇殘的靈柩獵手?她覺得確實有點怕,但看在諸神分上,有必要嗎?他們不過是男人,僅此而已,她一生都在對付像他們這種東西。唉,他們自以爲是世界的主宰,好吧——中世界沒有人會因忘記他母親的臉而受到譴責——但事實上,他們是一羣可憐蟲,會爲一首悲傷的歌感動涕零,一對裸露的乳房就可以讓他們骨頭酥軟;正因爲他們過分自信,認爲自己強壯,堅韌,英明,他們反倒更容易被駕馭利用。

  玻璃球幽暗無光。雖然她恨透了那樣,但她的腦子卻清醒過來了。

  “喬納斯!”她喊道。“艾爾德來得·喬納斯!”

  “我在這兒,老媽媽,”他說。“祝天長夜爽。”

  “不用客套了,沒時間。”她往前走了四步,仍把球高舉在頭上。她身邊,一塊灰白的石頭從雜草叢生的地上突出來。她看了一眼石頭,又看着喬納斯。其中的含意雖未直說,卻明白無誤。

  “你想要什麼?”喬納斯問。

  “玻璃球變黑了,”她答道。“我保管它的時候,它一直都是光芒四射的——即使我看不清裏面顯現出來的東西,我也知道它是充滿活力的,明亮地閃着粉紅色的光——但就在你們聲音響起的那一剎那,它變黑了。它不想跟你們走。”

  “不管怎麼樣,我是奉命來取這個玩意的。”喬納斯的語調變得很溫和。

  那不是他在牀上和克拉爾私語的口氣,但也差不多了。“想一想吧,你就會理解我的處境了。法僧要收回玻璃球,而明年魔月升起時,他將是中世界最強大的人物,我怎麼敢違抗他呢?要是我空手而歸,告訴他蕤拒絕把玻璃球交給我,他會要了我的命。”

  “如果你告訴他,我當着你這張又醜又老的臉把它砸爛了,你也會被殺的。”蕤說。她和喬納斯站得很近,喬納斯看得出她已經病入膏肓了。在她僅剩的幾簇頭髮上,可憐的玻璃球來回抖動着。她快拿不住了。最多還能支撐一分鐘。喬納斯感覺額頭在冒汗。

  “對啊,老媽媽。但是,你知道嗎,如果可以選擇死法,我會讓牽連我的人一起死。那個人就是你,親愛的。”

  她又呱呱笑了起來——如果那嘶啞的斷裂聲也能被叫做笑聲的話——讚賞地點點頭。“我死了對法僧來說不會有任何好處,”她說。“玻璃球找到了它的主人——所以聽到你們的聲音它就暗下去了。”

  喬納斯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認爲這個玻璃球是屬於他們的。他想趁眉毛上的汗水還沒有流進眼睛前趕快擦掉,但他還是一動不動,手穩穩地握着馬鞍的前橋。他不敢與德佩普和雷諾茲對視,只是希望他們站在一邊別插手。蕤的身體和心理都處於一種搖擺不定的狀態;最輕微的舉動都會使她摔倒。

  “它找到了主人,是嗎?”他認爲他想出了一個法子,如果走運的話,就可以走出這個僵局。可能對她來說也是走運的。“那我們該怎麼辦呢?”

  “帶我一起走。”她的臉被可怕的貪婪扭做一團;看上去像個想打噴嚏的死屍。她沒有意識到她快死了,喬納斯暗暗思忖。謝天謝地。“帶上球,也帶上我。我要和你們一起見法僧。我會成爲他的先知,只要有我爲他解讀玻璃球,我們的勢力將無人可擋。帶我一起走!”

  “好吧,”喬納斯說。這正是他所期望的。“但我無權幫法僧做決定,這你是知道的。”

  “對。”

  “那就這麼定了。現在把球給我。如果你願意,我會把球交還給你,由你來看管。不過我先得檢查一下它是否完好無損。”

  她慢慢放下玻璃球。喬納斯覺得,即使她把球抱在懷裏也未必安全,但他還是微微鬆了一口氣。她曳着步子挪向他,他得控制住馬,不讓它因受驚而跑開。

  他在馬上彎下身子,伸出手去接玻璃球。她擡頭看着他,皺巴巴的眼皮下,那雙老眼依然精明狡猾。一隻眼睛居然還眨了眨,使了個陰險的眼色。“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喬納斯。‘我要拿到玻璃球,然後拔槍殺了她,有什麼損害呢?’我說得對嗎?但當然會有損害,對你和你的同伴都有。殺了我,玻璃球就再也不會爲法僧閃耀。可能某一天,它會爲某個人重新恢復光華;但絕不是他……如果你帶着他心愛的玩意回去,結果他發現它壞了,他會留你一條命嗎?”

  喬納斯已經想到這一點了。“我們做一個交易,老媽媽。你和玻璃球一起去西部……除非你某晚死在路上。請原諒我這麼說,但你的身體狀況看起來不太好。”

  她尖聲笑道:“我的身子骨比看起來的要好,啊,是的!我的生命鍾到停轉還得等上好幾年呢!”

  我想,這點你估計錯了,老媽媽,喬納斯暗想。但他一言未發,伸出手去接玻璃球。

  但她還是抓着玻璃球不放。雖然他們已經達成約定,可她最終還是沒法說服自己鬆手。貪婪就像月光穿透霧氣那樣在她眼睛裏閃爍。

  喬納斯很有耐心地伸着手,什麼也不說,等待她轉變想法,接受現實——如果鬆手,她還有機會。如果她一意孤行,佔着不放,很可能這個荒草叢生的院子裏的所有人都活不長了。

  隨着一聲遺憾的嘆息,蕤終於把玻璃球交到他手上。在球從她手裏遞進他手裏的那一瞬間,一絲粉紅的光輝在玻璃球深處搏動起來。喬納斯的頭開始震顫抽痛……強烈的慾望在他的睾丸裏擰轉着。

  他聽到德佩普和雷諾茲揮了一下手槍,但聲音彷彿來自遙遠的地方。

  “放回去。”喬納斯說。

  “但是——”雷諾茲一臉疑惑。

  “他們以爲你只是在騙蕤,”老女人說着,高聲大笑。“幸好負責的是你,而不是他們,喬納斯……可能你知道一些他們不知道的事。”是的,他對玻璃球略有所知——他手中這個光滑閃光的玩意到底有多危險。如果它想的話,它可以在一眨眼的功夫讓他着魔。一個月以後,他就會像這個女巫一樣:憔悴消瘦,遍身創傷,對周遭的事物不聞不問。

  “把你們手裏的傢伙放好!”他吼道。

  雷諾茲和德佩普交換了一下眼神,重新把槍插回槍套。

  “這玩意外面有個袋子,”喬納斯說。“盒子裏的一個束繩的袋子。把它拿來。”

  “對,是有個袋子,”蕤陰沉地笑着說。“但如果玻璃球想讓你着迷,有袋子也不管用。你別白費心思了,袋子擋不住玻璃球的力量。”她轉身審視起另外兩個人,視線停在雷諾茲身上。“我的貨棚裏有一輛手推車,還有一對用來拉車的很棒的灰山羊。”她對雷諾茲說,可眼睛時不時地回過去看玻璃球,喬納斯注意到了……因爲現在他自己那雙該死的眼睛也想盯着它看。

  “你不能給我下命令,”雷諾茲說。

  “對,但我可以,”喬納斯說。他的眼神落到玻璃球上,既渴望又害怕看到球內部閃亮的粉色光芒,彷彿有生命似的。一切消失了。冰冷陰暗。他把視線拽了起來,看着雷諾茲。“把手推車拉出來。”

  還沒走進貨棚鬆垮的門,雷諾茲就聽到蒼蠅嗡嗡飛旋,立刻猜到蕤的山羊已經斷了氣。它們全身浮腫地躺在圍欄裏,四肢朝天,瞳孔上蠕動着蛆。

  真不知蕤最後一次餵它們是什麼時候,根據氣味,雷諾茲估計它們死了至少一星期了。

  忙着看玻璃球,什麼事都懶得管了,他心想。還有,她爲什麼把一條死蛇繞在脖子裏呢?

  “不過我也不想知道。”他把頸巾拉起來,咕噥道。目前他惟一想的就是離開這個鬼地方。

  他查看了一下手推車,車子被漆成黑色,上面畫滿了金色的神祕圖案。在雷諾茲看來,它就像一輛藥品展示車;也有點像靈車。他抓住手柄,飛快地把它拉出了貨棚。看在上帝的分上,德佩普可以接手下面的活。用馬套住推車,把那臭烘烘的女人拖到……哪裏?誰知道?艾爾德來得知道,也許吧。

  蕤踉蹌着從她的小屋裏拿出束繩的袋子,他們把玻璃球帶來的時候就是裝在這個袋子裏的。當雷諾茲發問的時候,她停住步子,直起頭,聽他說話。

  喬納斯考慮了一下,然後說:“我想,還是先到海濱區吧。對,這樣對她和這個玻璃小玩意都比較合適,直到明天結束。”

  “哦,海濱區,我還沒去過那裏呢。”蕤說着,又開始挪動步子。當她走到喬納斯的馬邊時(那匹馬極力想躲開她),她張開袋子。喬納斯遲疑了一下,把球放了進去。袋子底部鼓得圓滾滾的,整個袋子看上去就像一滴眼淚。

  蕤面帶狡猾的微笑。“也許我們會遇到託林。如果碰到他,我會讓他看看‘好人’的這個寶貝里的東西,他肯定會很感興趣的。”

  “如果你遇到他,”喬納斯邊說,邊下馬幫德佩普把馬和黑色推車拴起來,“那將是在一個無需魔力就能遠視的地方。”

  她皺着眉頭看着他,隨後狡猾的微笑又慢慢爬上臉來。“哦,我想我們的市長肯定是遇到事故了!”

  “有可能。”喬納斯表示贊同。

  蕤先是咯咯笑着,不久又放聲大笑。他們拖着車出了院子時她還沒笑夠,繼續狂笑不止地坐在畫着神祕飾紋的黑色小推車裏,好像黑暗王國的女王坐在她的御座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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