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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欢迎来到城裡

作者:斯蒂芬·金
“大家脑子清醒点,”罗兰压低声音說道。“你们两個人都要注意了。要知道你们为什么来這儿。不要忘了你们父亲的脸。”他拍了拍阿兰的肩膀,后者仍然面带焦虑。接着他转身面对马夫。“晚安,先生们,”他說。“祝你们长寿。”

  两個马夫都咧嘴笑了,在绚丽的火把光芒下露出了闪亮的牙齿。年纪大一点的马夫鞠了一躬。“你们也是啊,年轻的主人们。欢迎来到市长府邸。”

  前一天,高级治安官已经接待了他们,就像這两個马夫一样表示了热烈的欢迎。

  到现在为止每個人都兴高采烈地欢迎了他们,甚至是到城裡来的路上遇到的运货马车夫也欢迎了他们。仅凭這点罗兰就有点怀疑,于是更加警惕了。他告诉自己,宁肯把自己当傻瓜——当地人当然热情好客,乐于助人,要不然他们怎么会被送到了這裡呢,正因为眉脊泗本身就很偏远,同时也对联盟很忠诚——也许他的警觉是愚蠢的,但他還是觉得小心为妙。有点紧张。毕竟他们三人才是半大的孩子,要是他们在這裡惹了什么麻烦,那很可能是因为只看重表象的结果。

  治安官的办公室和领地监狱是连在一起的,都坐落在面朝海湾的希尔大街上。罗兰并不是很确定,但他想,恐怕中世界别处的酒鬼和打老婆的家伙是不可能一觉醒来就能看到如此美景的:排成一列的船库五彩缤纷,下面就是码头,老人和孩子们在垂钓,妇女们修补着渔網和船帆;更远处,罕布雷的小型船队在波光粼粼的蓝色湾面上来回游弋,日出撒網,日落收網。

  高街上的大多数建筑物都是土坯,但若放眼朝罕布雷的商业区望去,那边的建筑就像是蓟犁老城区的每一條小路上的房子一样,低矮而且是砖结构。保存得很好,大多数绿荫遮蔽的小道前都有一扇扇铁制的大门。房顶铺的是橙色的瓦,夏日阳光照耀着一扇扇紧闭的百叶窗。骑马走在鹅卵石路上,很难想象联盟的西北部——艾尔德的古老土地,亚瑟的王国——已经战火纷飞,且有坍塌之虞。

  监狱与邮局和土地局办公室外观相似,仅仅稍大一点;与市大会堂也差不多,只是小了一点。当然,监狱面朝海港的窗户上装的铁栏杆是只此一家的。

  治安官赫克·艾弗裡是個大肚子,身穿执法官常穿的那种卡其裤和衬衫。他肯定是一直通過镶了铁边的监狱前门上的窥视孔看着他们靠近。因为罗兰還沒有按门铃,门就开了。治安官艾弗裡出现在门廊上,人沒到,肚子就先到了。他双手张开,显示出最殷勤的一面。

  他对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库斯伯特后来說,当时他担心這個人可能会失去平衡,跌下楼梯;也许会一直滚到海裡),一直不停地向他们說着早上好,像個疯子似的一直拍打着喉咙的底部。他笑得很夸张,让人觉得他会把自己的头都笑成两半。三個农民模样的副手跟在他身边,也是穿着和治安官类似的卡其裤,跟着艾弗裡挤在门边,呆呆地看着。就是呆呆地看着;除此以外就沒有别的词能形容那种公然的好奇和无礼的注视了。

  艾弗裡和每個男孩都握了手,一边继续鞠他的躬,不管罗兰說什么他都不愿停下来,直到问候结束。鞠躬完毕之后,他把他们领进了屋子。尽管仲夏的太阳很是厉害,办公室裡還是凉爽宜人。這当然是因为砖制结构的原因。房间很大,比罗兰之前见過的任何一個高级治安官的办公室都要干净……由于陪同父亲做了数次短途旅行和一次稍长的巡视,他最近三年裡至少去了六個高级治安官的办公室。

  房子中央有一個拉盖书桌,门的右边有一個布告牌(同一张大页书写纸被反复用了多次;在中世界,纸算是很稀缺的商品),在远处的角落裡,上锁的橱柜裡有两把手枪。這两把大口短径枪年代很久远了,罗兰都怀疑是不是還有相应型号的子弹,而且那两把枪還能不能射击也是個問題。橱柜的左边,一扇门通往监狱——很短的走廊两边各有三個小牢房,裡面散发出一股强烈的碱液肥皂水的味道。

  因为我們来,他们特地把這裡打扫了一遍,罗兰心想。他想想好笑,又有点感动,有点不安。他们這样做简直就是把我們当成了一群来自内领地的骑兵——进行严格盘查的职业士兵,而不是三個正接受惩罚的孩子。

  但接待者小心翼翼的恭敬态度真的是那么奇怪的事嗎?毕竟,他们来自新伽兰,這個世界边缘一角的人们很可能把他们看作是来访的皇家成员。

  治安官艾弗裡介绍了他的副手。罗兰和他们一一握手,虽然压根沒打算记住他们的名字。只有库斯伯特在乎别人的名字,他很少忘记别人的名字。第三個人是個脖子上挂着单片眼镜的秃子,他几乎单膝跪地了。

  “别這样,你這個大傻子!”艾弗裡叫道,拉着他的衣领把他拽起来。“你知道你這样做的话别人会觉得你有多土?還有,你這样会让他们尴尬的。真是的!”

  “沒事的,”罗兰說(其实他已经很尴尬了,虽然還想竭力掩饰)。“我們其实和普通人一样,沒什么特别的,你知道的——”

  “沒什么特别的!”艾弗裡說,笑了。罗兰注意到他的肚子并沒有如他所料的那样颤动;那肚子比看上去要结实。也许肚子的主人也是如此。“他說,沒什么特别的!他们跋涉五百多英裡从内世界来到這裡,自从四年前一個枪侠经過伟大之路以来,這還是我們接待的第一批联盟的正式访客,就這样他還說沒什么特别的!我的孩子们,你们会這么說么?我這裡有格拉夫,但也许你们不愿意這么早就喝酒——也许你们根本就不想喝酒,你们還那么年轻(請原谅我强调了你们的年轻,年轻是那么宝贵,我們都曾年轻過),我還有冰白茶,這是我要强烈推薦的,因为這是戴夫的老婆准备的,她做起饮料来可是個行家裡手啊。”

  罗兰看看库斯伯特和阿兰,他们都点头笑了(還尽量做出沒有盯着大海看的样子),然后扭头看着治安官艾弗裡。他說,白茶可以好好滋润一下沙哑的喉咙。

  其中一個副手去拿冰白茶,另外的人搬出了椅子,在艾弗裡的书桌前排成一排,然后就开始谈正事了。

  “你们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何方,我也知道,”治安官艾弗裡說着就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椅子在他那庞大的躯体下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呻吟,但還是稳稳当当的)。“我能从你们說的话裡听见内世界的声音,但是更重要的是我能从你们脸上看到内世界。

  “但我們在這裡還是遵守着罕布雷的老规矩,也许无精打采,也许土裡吧唧;我們還是坚持自己的处世方法,也尽可能记着我們父亲的脸。所以尽管我不会耽误你们太多時間,也請你们谅解我的无礼,我现在想看看你们凑巧随身带进城来的所有文件和文书。”

  他们只是“凑巧”把所有的文件都随身带进城来,罗兰很肯定治安官艾弗裡心裡很明白他们会带着文书。他慢慢翻看這些文件,尽管他承诺不会耽误太多時間。只见他用短胖的手指翻开叠好的纸张(文件纸有很多亚麻纤维,弄得文件本身就更像是布做的,而不是纸做的),嘴唇蠕动着。他還时不时倒回去重新再看一遍。另两個副手站在边上,也装着很懂的样子越過治安官宽厚的肩膀看着文件。罗兰怀疑他们俩到底认不认字。

  威尔·迪尔伯恩。牲畜贩子的儿子。

  理查德·斯托克沃斯。农场主的儿子。

  阿瑟·希斯。养殖户的儿子。

  每個人的身份证明文件后面都署有证人的名字——迪尔伯恩案中的证人是(来自汉非的)詹姆斯·裡德,斯托克沃斯案中的(来自佩尼尔顿的)派特·拉文海德,希斯案中的(来自蓟犁的)卢卡斯·裡弗斯。這些文件都按顺序排好,每一份上的描述都与本人相符。文件在深深的感谢中被递了回去。接着罗兰就从钱袋裡很小心地拿出一封信,递给了艾弗裡。他還是用相同的方法慢條斯理地处理這封信,但在看见邮戳的时候,他瞪大了眼睛。“我的天啊,孩子们!這是一個枪侠写的!”

  “是呀。”库斯伯特回答,颇有点诧异。罗兰踢了他脚踝一下——下脚很重——此时他還是一脸敬佩地看着艾弗裡。

  邮戳上的那封信出自蓟犁一個名叫斯蒂文·德鄯的人之手,自艾尔德·亚瑟以来第二十九代的枪侠(也就是說是個骑士,乡绅,和平维护者或是個爵爷……最后一個称呼在当今世界已经沒有什么实际意义了,除了充当约翰·法僧攻击的对象),此人是亚瑟的旁系子孙。這封信向市长哈特维尔·托林、大臣津巴·莱默、高级治安官艾弗裡问好,并且向他们推薦了這三個带来文件的年轻人,迪尔伯恩、斯托克沃斯和希斯。這三人受联盟委派,肩负联盟可能所需物资的清点工作(虽然文件中沒有提到战争這個字眼,但字裡行间都能感受得到)。斯蒂文·德鄯,谨代表领地联盟,恳請托林先生、莱默先生和艾弗裡先生对联盟清点员的工作予以支持,在清点牲畜、食物供给和交通工具方面需要特别注意。德鄯還写道,迪尔伯恩、斯托克沃斯和希斯要在眉脊泗至少待上三個月,也可能会长达一年。這份文件在结尾部分請求所有前面提到的官员来“就那些年轻人及其表现为我們写几句话,尽量把细节写得详细一点。”信中還恳求道,“在這件事上請不要太节约,如果你们爱护我們的话。”

  也就是說,如果他们在這裡不老实的话,要告诉我們。要告诉我們他们是不是已经吸取了教训。就在高级治安官還在研究這份文件的时候,那個戴着单片眼镜的副手已经回来了。只见他托着一個盘子,上面放着四杯冰白茶,他弯下腰来,活脱脱一付管家模样。罗兰轻声道了声谢,然后就把白茶递给了别人。他最后也拿了一杯,刚把杯子放到嘴边,就看见阿兰正看着他,蓝眼睛在他那张无动于衷的脸上闪了一下。

  阿兰轻轻晃了一下杯子——用的力恰到好处,能听见冰块的撞击声——罗兰只是轻描淡写地点点头作为回应。他本来以为冰茶是在附近泉上小屋冷藏着的,沒想到杯子裡面真的有冰。酷暑的冰。有意思。

  正如之前的承诺,茶很香甜。

  艾弗裡把信看罢,交還给罗兰,神情仿佛正从某個神圣的遗址走過一样。“迪尔伯恩,你要随身携带,好好保管——一定要保管好!”

  “是,先生。”他把信和身份证明放回到钱包裡去。他的朋友“理查德”和“阿瑟”也同样那么做了。

  “长官,這可是顶级的白茶啊,”阿兰說。“我从沒有喝過這么棒的茶。”

  “是啊,”艾弗裡边說着边喝着茶水。“之所以那么好喝是因为裡面有蜂蜜的缘故吧。啊,戴夫?”

  那個戴单片眼镜的副手站在记事板边上笑了。“我想是這個原因吧,但是朱蒂不愿意說。這個茶的配方是从她母亲那裡得来的。”

  “哦,這样看来,我們也得记住我們母亲的脸啊。”治安官一時間显得有些多愁善感,但是罗兰觉得此时离這個大個子男人思路最远的就是他母亲的脸。他转身面对阿兰,這种感伤就被一种惊讶的警觉所取代。

  “你在怀疑這些冰块么,斯托克沃斯少爷。”

  阿兰說。“嗯,我……”

  “我敢說你沒想到在罕布雷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還能有這样的待遇吧。”艾弗裡半开玩笑地說。罗兰觉得他肯定是话中有话。

  他不喜歡我們。他不喜歡所谓的“城市做派”。他刚认识我們,对我們的做派并不了解,但他已经不喜歡那些举止行为了。他认为我們就是三個势利眼;以为我們把他和本地人都当成乡巴佬。

  “并不只是罕布雷,”阿兰平静地說。“艾弗裡,和别的地方一样,這個时候冰块在内弧也是很罕见的东西。长大以后,我就把冰块看作是生日宴会或类似场合的特殊优待了。”

  “在光辉日总是会有冰块的,”库斯伯特插话道,他說话十分文静,完全不像他平时的风格。“除了烟花以外,那是我們最喜歡的东西了。”

  “是嗎是嗎?”治安官艾弗裡带着万分惊讶的语气。也许艾弗裡并不喜歡他们到這個地方来,也不喜歡把“半個该死的早晨”花在应酬他们上;他不喜歡他们穿的衣服,不喜歡他们那花哨的身份证明,不喜歡他们的口音,也不喜歡他们的年轻。他最讨厌的就是他们的年轻。罗兰知道這一切,但還是想其中是否另有隐情。如果還有隐情的话,又会是什么呢?

  “在市集会厅裡有個用天然气作动力的冰箱和炉子,”艾弗裡說。“這两样东西都能用。西特果有很多的天然气——就是城东的油田。我想你们来的路上应该经過的。”

  他们点点头。

  “如今炉子只不過是個古董——对学生们来說是堂歷史课——但冰箱很好用。”艾弗裡拿起杯子,朝裡面看了看。“尤其是在夏天。”他吸了一口茶,咂咂嘴,冲着阿兰笑笑。“你瞧?沒什么神秘的。”

  “我很奇怪你们沒有找到使用石油的方法,”罗兰說。“是不是城裡沒有发电机啊,治安官先生?”

  “有的,這儿有四、五台呢,”艾弗裡說。“最大的一台在弗朗西斯·伦吉尔的罗金B号农场上,我還能记得它曾经发动過。牌子是本田。孩子们,你们知道這個牌子么?本田?”

  “我倒是看到過一两次,”罗兰說,“在带发动机的两轮车上。”

  “是么?不管怎样,在這裡,任何一台发动机都不可能靠西特果油田出产的油来发动。這裡的石油太稠了。裡面净是些焦油残渣。我們這裡也沒有炼油厂。”

  “哦,這我就明白了,”阿兰說。“无论如何,夏天的冰块都是美味。不管它们是怎么来的。”他說着让一块冰滑到嘴裡,用牙咬碎。

  艾弗裡又盯着阿兰看了一会,就好像要確認這個话题已经结束,然后就重新把目光投向了罗兰。他那胖乎乎的脸蛋又重新焕发出他那颇让人怀疑其诚意的微笑。

  “市长托林要我代他向你们致以最诚挚的祝福,并就他今天不能出席表示歉意——我們的市长很忙,的确是太忙了。但他明晚将在市长府邸设宴——大多数人是七点钟到场,你们年轻人则是八点钟到……所以我想你们进场时肯定会备受瞩目。其实你们见過的大场面比我吃過的饭還多,我也沒必要啰嗦,但還是想提醒你们最好明天准时到场。”

  “需不需要盛装呢?”库斯伯特有点不安地问道。“因为我們远道而来,几乎有四百英裡的路程,所以我們就沒有带正装和饰带,大家都沒带。”

  艾弗裡咯咯地笑了——罗兰觉得這次倒是很真诚地在笑,也许是因为艾弗裡觉得“阿瑟”的言行表现出一丝淳朴和不安。“不,年轻的少爷,托林明白你们来這裡是来完成工作的——和牛仔差不多。只是小心别让他们把你们当成在海湾捕鱼的渔民就成了!”

  戴夫在一個角落裡——那個戴单片眼镜的男人——出人意料地大笑起来。罗兰心想也许這种笑话只有当地人才能够真正领会其中的妙处。

  “就把你们现有的最好衣服穿上吧,沒問題的。沒有人会佩饰带——在罕布雷,人们不是這样着装的。”罗兰再次惊讶于那個男人对自己小城和领地的自嘲……還有隐藏在那自嘲之下的对外来人的仇视。

  “不管怎样,我想你们明晚基本上会是工作得多,玩得少。哈特邀請了這個地区的所有大农场主、牲畜养殖者和拥有大量牲口的人……但這裡并沒有很多那样的人,要知道,从鲛坡往西边去,眉脊泗简直是荒漠一片。但所有将被你们清点财产和货物的人都会到场,我想你会发现他们都是忠实于联盟的人,随时准备也非常愿意提供帮助。他们之中,有来自罗金B的弗朗西斯·伦吉尔……来自钢琴牧场的约翰·克罗伊登……亨利·沃特纳,他是领地的牲畜养殖者,也是個体养马户……哈什·伦弗鲁,他拥有眉脊泗最大的马场,名叫懒苏珊(我想按照你们的标准来看可能不一定称得上大)……当然還有其他人。莱默会把你们介绍给大家,這会给你们的工作提供很大便利。”

  罗兰点点头,转向库斯伯特。“明天晚上就看你的了。”

  库斯伯特点点头。“不要担心我,威尔。我会都记住的。”

  艾弗裡又喝了好几口白茶,他从杯子上方有些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们,弄得罗兰都有点局促不安了。

  “他们大多数人都有到了待嫁年龄的女儿,届时他们都会把女儿带来的。你们這些孩子可得多多留神了。”

  罗兰觉得他今天早上已经喝饱茶了,伪善做作也看够了。他点点头,将茶一饮而尽,微笑着(希望自己看上去比艾弗裡真诚些),然后站起身来。库斯伯特和阿兰很知趣地也喝完站了起来。

  “谢谢你的茶和对我們的款待,”罗兰說。“請向托林市长转达我們对他的谢意,并且告诉他明天我們就可以见到他了,晚上八点,准时到达。”

  “好的,我一定把话带到。”

  罗兰接着转身面对戴夫。這位副手对于自己得到注意很是惊讶,不由得往回一缩,差点一头撞到通知板上。“請代我們谢谢您的妻子,感谢她为我們煮了這么好的茶。味道真是好极了。”

  “我会的,谢谢。”

  接着他们向外走去,高级治安官艾弗裡随着他们一起出去,像是一條温顺而肥胖的牧羊犬。

  “關於你们住在哪裡的問題——”他们走下楼梯的时候,艾弗裡說道。一走到阳光下,他就开始出汗了。

  “哦,我忘记问你那件事了,”罗兰說着拿手背拍着前额。“我們在那個长长的斜坡上宿营,草场上有很多马匹,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說的是什么地方吧——”

  “鲛坡。”

  “——但我們的宿营并未得到允许,因为我們還不知道去问谁呢。”

  “那应该是约翰·克罗伊登的土地,我相信他不会怪你们的,但是我們想让你们住更好的地方。這裡的西北面有一块土地叫做老K酒吧。這块地以前属于盖博家族,但是自从一场大火之后他们就放弃了那裡,搬到别处去了。现在那裡属于牧马人协会——那是一個由当地农牧民组成的小团体。我跟弗朗西斯·伦吉尔提過這件事——他是现任的协会主席——他說‘为什么不把他们安排在以前属于嘉宝家的那块地呢?’”

  “为什么不呢?”库斯伯特若有所思地附和着,声音很温柔。罗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是库斯伯特正朝港口看去,那边小渔船好似水面上的小虫在来回游弋。

  “对啊,我也是那样說的,‘为什么不呢?’我說。虽然农场被付之一炬,但雇工房還在啊,紧挨着的马厩和小灶间也在。遵照托林市长的吩咐,我已经准备好了食品,并把雇工房打扫了一遍,稍微布置了一下。你们可能偶尔会看见虫子,但它们都不会叮咬你们的……這裡基本上是沒有蛇的,除非地板底下藏了几條。要是真的碰到了蛇,我建议就随它们去吧。嘿,孩子们?让他们待在原地!”

  “就随它们去吧,它们自己待在地板下面蛮快活的。”库斯伯特附和道,仍然是两臂环抱在胸前,两眼盯着海港。

  艾弗裡不确定地看了他一眼,笑容有些僵硬了。然后他又扭头看着罗兰,用力地摆出更灿烂的笑脸。“屋顶上沒有洞,就算是下雨,你们也不会被淋湿的。你们觉得怎么样啊?你们觉得這样可以么?”

  “比我們预想的好多了。我觉得你们办事效率可真高,托林市长也太客气了。”他的确是這么想的。問題是他们为什么那么周到呢。“我們感激他照顾得如此周全。是不是,兄弟们?”

  库斯伯特和阿兰赶忙表示同意。

  “恭敬不如从命,谢谢你们。”

  艾弗裡点点头。“我会转告他你们的谢意。路上当心,孩子们。”

  他们来到拴马石旁。艾弗裡再次和每個人一一握手,只是這次把对他们的马毕恭毕敬的打量给省了。

  “那就明晚见咯,小伙子们?”

  “好,明晚见。”罗兰应道。

  “你们自己能找到老K酒吧這個地方么?”

  罗兰再次对這個人语气中暗含的轻蔑和无意识的居高临下感到惊讶。也许這沒什么坏处。要是高级治安官觉得他们很愚蠢,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

  “我們能找到,”库斯伯特說着骑上了马。艾弗裡疑惑地看着他马鞍前桥上那個秃鼻乌鸦的脑袋。库斯伯特发觉了,但一声不吭。罗兰对這個意外的缄默感到既吃惊,又开心。“再见,治安官先生。”

  “一路顺风,孩子们。”

  他站在拴马石旁,只见這個高大的男人身穿卡其衬衫,腋窝周围有汗斑,黑靴子锃亮,简直不像是個正在工作的治安官穿的靴子。他用来巡视小城的那匹马又在哪裡呢?罗兰寻思。我想看看他的印第安种小马。

  艾弗裡朝他们挥着手。剩下的几個副手也来到路边,戴夫在最前面。他们也挥着手。

  等到联盟来的那些孩子们骑上他们父亲昂贵的马匹走到拐弯处,朝高街方向骑行时,艾弗裡和他的副手们停止了招手。艾弗裡转身面对戴夫·霍利斯,此时后者脸上显出了一丝智慧,而不像是先前那么痴傻了。

  “你在想什么,戴夫?”

  戴夫把单边眼镜拿到嘴边,紧张地咬着铜边,艾弗裡已经好久沒有抱怨他這個习惯了。甚至连他自己的老婆朱蒂都放弃教训他了,要知道朱蒂·霍利斯——也就是朱蒂·沃特纳——一向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

  “很软,”戴夫說。“就像母鸡刚生出来的鸡蛋一样软。”

  “也许吧,”艾弗裡說着把两手的拇指插在腰带上,前后摇晃着,“但是那個话最多的人,就是那個戴着扁头帽的人,他不觉得自己是很软的。”

  “他觉得什么管屁用啊,”戴夫一边說,一边還在咬着他的眼镜。“他现在在罕布雷。也许他该适应我們的思维方式。”

  在他身后的其他几個副手笑了。甚至艾弗裡自己都笑了。如果那些有钱的孩子不添乱的话,他们也不会找那些孩子的麻烦——這是从市长府邸直接下达的命令——但艾弗裡不得不承认他并不介意找找他们的麻烦。他倒是很乐意踢把那個滑稽的乌鸦头放在马鞍前桥的小子几脚——那小子竟敢站在那裡,心裡嘲笑着他,還以为他赫克·艾弗裡是個乡巴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但他最想做的是揍那個戴扁头牧师帽的男孩,把他那种摆酷的眼神打掉,让他害怕求饶,让那個从汉非来的叫威尔·迪尔伯恩的家伙明白,新伽兰离這儿远着呢,他那富爸爸根本沒法照顾他。

  “对啊,”他說着拍了拍戴夫的肩膀。“也许他要改变一下自己的思维方式了。”他笑了——這次的笑容和他对着联盟小子的笑容不一样。“他们都应该這么做。”

  直到到达旅者之家,三個男孩始终骑着马整齐地排成一列(一個长着黑色卷发的年轻人,显然看上去有些弱智,看见他们后就停下手头擦门廊的活儿,抬头看着他们,還跟他们招手;他们也招招手)。然后他们就继续向前了,罗兰夹在当中。

  “你们觉得我們的新朋友怎么样,那個高级治安官?”罗兰问。

  “我沒有任何想法,”库斯伯特语调轻快地說。“不,一点评价都沒有。观点就是政治,政治是個魔鬼,它导致许多的人在年少美貌的时候就被绞死。”他身体稍稍前倾,用指关节拍了拍乌鸦的脑袋。“就连哨兵也不喜歡他。不好意思,我的乌鸦哨兵认为艾弗裡是個狡猾的胖子,身上沒有任何值得信任的地方。”

  罗兰转向了阿兰。“你呢,斯托克沃斯少爷?”

  阿兰和往常一样考虑了一会,嘴裡嚼着刚刚弯腰从路边拔下的一根草。最后他說:“如果他在大街上看见我們浑身着火,我认为他不会撒泡尿来救我們的。”

  库斯伯特听了哈哈大笑。“你呢,威尔?亲爱的队长,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对他不怎么感兴趣……我只对他說的一件事情感兴趣。要知道,那片被称之为鲛坡的草场至少有三十轮长,還往尘土漫天的沙漠蔓延了至少五轮,我們的高级治安官艾弗裡先生怎么会知道我們宿营的那块地正好属于克罗伊登的钢琴牧场呢?”

  他们看看他,起先有点吃惊,后来都陷入了沉思。過了一会儿,库斯伯特身体前倾,再次拍了拍乌鸦的脑壳。“我們被监视了,你竟然不报告這個情况?你今晚沒晚饭吃了,先生,下次再发生這种情况就让你坐牢!”

  但是他们還沒有走多远,罗兰心裡就不去想那個艾弗裡了,他惦记的是苏珊·德尔伽朵。他会在第二天晚上看到她,他非常肯定這一点。他不知道到时她的头发会不会披下来。

  他已经有点等不及了。

  现在,他们终于来到了市长府邸。罗兰想,就让游戏开始吧,尽管他并不很清楚游戏指的是什么,這個词只是在他的脑中一闪而過,但肯定不是城堡游戏……至少那时沒這么想。

  马夫把他们的马牵走了,他们在台阶下面站了好一会儿——靠在一起,就好像是马儿在坏天气裡一样——火把射出的光线照亮了他们稚气未脱的脸。裡面传出吉他的声音,還有越来越响的笑声。

  “我們是不是要敲门啊?”库斯伯特问道。“還是直接开门进去?”

  還沒等罗兰回答,庄园的主门就打开了,两個女人走了出来,都穿着白领长裙,這身打扮马上让三個男孩想起了他们那裡牧场主的老婆们穿的衣服。她们的头发用发網兜住,上面還点缀着某些像钻石一样的装饰品。在火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两個女人中稍丰满的一個向前走了一步,笑着,向他们深深鞠躬行礼。她的耳环看上去像是切得方方正正的暗火石闪着光,晃来晃去。“你们就是来自联盟的年轻人吧,欢迎欢迎。先生们,晚上好,祝你们长寿!”

  他们齐刷刷地鞠了一躬,靴子向前,异口同声地向她道谢,這让她忍不住笑了,還鼓起了掌。她旁边個子较高的女人也干巴巴地朝他们笑了笑。

  “我叫奥利芙·托林,”那個丰满的女人說道,“市长的妻子。這位是我丈夫的妹妹,克拉尔。”

  克拉尔·托林脸上還是保持那样干瘪的笑容(她笑起来几乎连嘴唇都不动,眼睛裡也毫无笑意)。只是象征性地回了個礼。罗兰、库斯伯特和阿兰再次鞠了一躬。

  “欢迎你们来到滨海区,”奥利芙·托林语气中透着高贵和庄重,同时,真诚的笑容和看到這几位内世界客人而感到的惊喜使她看上去令人愉快。“欢迎来到這裡,請进。我真心诚意地欢迎你们的到来。”

  “我們相信会在這裡度過愉快的时光,女士,”罗兰說,“是您的欢迎给我們带来了快乐。”他握起她的手,很自然地抬起来吻了一下。她那开心的笑声让他也笑了。他一眼就喜歡上奥利芙·托林了,也许這是因为早先他就遇到過类似她的人。那整個晚上,除了与苏珊·德尔伽朵這個尚說不清道不明的例外,他沒有再碰上任何自己喜歡的人。也沒碰上任何自己相信的人。

  尽管从海上吹来了习习微风,夜晚仍然很温暖,在门厅裡保管斗篷和外衣的人看上去并无任何经验,也不懂礼仪。罗兰看见那是副手戴夫的时候并沒有非常吃惊。只见他残存的那些头发油光顺滑,那付单边眼睛则耷拉在马夫夹克雪白的胸前位置。罗兰朝他点点头。戴夫双手放在背后,也朝罗兰点点头。

  两個人——艾弗裡和另一位更年长的绅士,看上去简直和动画《死神医生》裡的人一样憔悴——向他们走来。通過大开的双扇门可以看见满满一屋子人,人手一只水晶玻璃杯,交谈着,从流动着的托盘上取食物。

  罗兰眯起眼睛看了看库斯伯特:所有的一切。每個名字,每张脸……每一個细微的差别。尤其是差别。

  库斯伯特抬了一下眉毛——這是他不露声色的点头方式——接着罗兰就被人拉入了夜晚的喧嚣中,這是他作为枪侠工作的第一個晚上。而以前他工作都不怎么卖力的。

  那個像《死神医生》裡的人物的就是津巴·莱默,他是托林的大臣和自然资源部长(罗兰怀疑這個头衔是专门为了他们的来访而临时设的)。他明显比罗兰還高上五英寸,而罗兰的身高在蓟犁也不算矮了,他的皮肤像蜡烛一样苍白。但并非病态;只是苍白而已。他鬓角两边铁灰色的头发飘了起来,轻飘飘的,就像是蜘蛛網一样。他已经完全谢顶了。一副夹鼻眼镜稳稳地架在他那只酒糟鼻上。

  “我的孩子们!”相互介绍结束之后他說。他的语气很柔和,伤感中透着真诚,那味道就像政客,或是一個殡葬事务承办人。“欢迎来到眉脊泗!来到罕布雷!来到滨海区,来到我們简陋的市长府邸!”

  “要是這也叫简陋的话,我就不明白如果你们要建宫殿会建成什么样了。”罗兰說。這句话措辞已经够温和了,不像俏皮话,更像是客套话(他通常是把俏皮话留给伯特說的),但是大臣莱默和治安官艾弗裡都笑得不行。

  “来吧,孩子们!”当莱默觉得自己已经表达出对那句话足够的欣赏之后。他說。“我肯定市长等你们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对啊,”他们身后传来了一個怯怯的声音。瘦瘦的克拉尔已经不见了,但是奥利芙·托林還站在那裡,彬彬有礼地把双手交叉放在腰部,打量着新来的人。她脸上仍然挂着充满希望的,令人愉快的微笑。“哈特很盼望见到你们。津巴,我是不是要为他们引引路啊,還是——”

  “不用,不用,你還有那么多客人要招呼呢。”莱默說。

  “我想你說得有道理。”她最后一次向罗兰和他的同伴们鞠躬致意,尽管她脸上還是带着微笑,尽管這個微笑在罗兰看来是绝对发自内心的,罗兰還是想:她对有些事情不太满意。肯定是這样的。

  “先生们,”莱默說。他一口大牙,显得与脸有些不相称。“請随我来。”

  他领着他们从咧嘴笑的治安官艾弗裡身边走過,进入了接待厅。

  罗兰对大厅并沒什么感觉;毕竟他见過蓟犁的大厅——有时候人们也称之为祖先厅——每年的盛大舞会都在那裡举行。舞会上跳的就是所谓的东方舞,這场舞蹈标志着满土的结束,并且预示着收割的到来。大厅裡总共有五個枝形大吊灯,而不是只有一個,而且用的都是电灯泡,而不是油灯。赴宴者的穿着(很多人都是有钱的年轻人,他们這辈子从来都沒有工作過,法僧会不失时机地提及這一点)比這裡的人们华丽,蓟犁的音乐也更丰富,随着尊贵的来宾以及长者靠向阿瑟·艾尔德,他们之间也越靠越近了。艾尔德骑着一匹白马,身佩统一之剑。

  但宴会现场還是有点生气的,甚至可以說生气勃勃。這裡有蓟犁所沒有的热闹气氛,而且不仅仅是在跳东方舞的时候。在罗兰看来,接待厅裡的气氛是那样一种东西,就算它消失了你也不会很留恋,因为它是静悄悄地、毫无痛苦地流逝了。就好像是割破静脉,往一個注满热水的盆裡滴血一样。

  這個房间——還沒大到可以被称为大厅的程度——是圆形的,镶嵌板條的墙壁饰有历任市长的(大多数画得很差)画像。通往餐厅的门右边有一個升起的平台,四個咧嘴笑的吉他手身穿塔提夹克衫,头戴墨西哥宽边帽,正在演奏着一种类似华尔兹的音乐,但节奏要快得多。地板中央放了张桌子,上面放着两個酒钵,其中一個又大又漂亮,另一個则很小很普通。那個穿白夹克的调酒师则是艾弗裡的另一個副手。

  和高级治安官前一天告诉他们的完全相反,好几個人都佩着不同颜色的饰带,但是罗兰觉得自己身穿白丝绸衬衫、黑色领结和直筒正装裤也沒什么不合适。在佩饰带的人中,他看见三個人穿着過时的老式外套,這不禁让他想起畜牧户去教堂时穿的一身行头,他還看见一些人(基本上都是年轻人)压根就沒有穿外套。有些女人戴着珠宝(但是沒有一件能比得上托林太太的暗火石耳饰),沒什么人看上去像是刻意节食過的样子,但罗兰认得她们的衣服:长长的圆领裙装,通常彩色衬裙的蕾丝花边会从裙下摆露出来,暗色的低跟鞋,发網(同奥利芙和克拉尔一样,发網上也装饰着宝石)。

  然后他看见了一個很特别的人。

  她当然就是苏珊·德尔伽朵,她浑身流光溢彩,一袭蓝色丝裙配上高腰的紧身胸衣,衬托出她那高耸的胸部曲线,简直美艳绝伦。她脖子上那個蓝宝石挂坠也让奥利芙·托林的耳饰相形见绌。她站在一個男人身边,他的饰带是碳火红色。那种深橘红色就是這個领地的颜色,罗兰猜那個人就是今晚宴会的主人,但一時間罗兰基本上沒看他。他的目光完全被苏珊·德尔伽朵吸引了:蓝色的裙子、小麦色肌肤、唇红齿白,眉目如黛,完美得根本无需上妆,美丽就這样轻轻写满了她的脸庞;更重要的是,她沒有扎起长发,而是任其垂到腰间,就像是最柔顺的绸缎一般发出夺目的光芒。他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他想要她,這种感觉如此炽热和深沉,近乎癫狂。现在看来,他此行所有的任务和目的,都沒有這個女孩重要。

  苏珊稍稍转了個身,偷偷地望着他。她的双眸(他发现是灰色的)微微睁大了一些。他觉得她双颊的颜色稍稍变深了一点。她的双唇——曾在那條黑路上吻過他的双唇——也张开了一点点。這时,站在托林边上的那個男人(也很高,很瘦,留着胡子,长长的白发一直垂到黑色外衣的肩膀部分)說了些什么,苏珊又转身面对着他了。過了一会儿,托林身边的一帮人都大笑了起来,苏珊也笑了。那個白发男子并沒有和他们一起大笑,只是微露笑意。

  罗兰希望自己的脸沒有暴露内心的激荡澎湃。他被径直带到這群人当中,他们就站在酒钵的边上。仿佛是遥远地,他感觉到莱默瘦骨嶙峋的手指抓着他的肘部上方。更清晰地,他闻见一种混合的香味,還有墙壁上灯油的味道和大海的味道。也许并沒有任何理由,他就不停地想,哦,我快死了。我快死了。

  蓟犁的罗兰,稳住自己。看在你父亲的面上,停止這愚蠢的举止吧。稳住!

  他努力稳住自己……某种程度上他做到了……但他明白,下次她看着他时他会再次迷失自己。那是她的眼睛。前些天的那個晚上,在黑暗当中,他并沒看清那双仿佛烟雾缭绕的眼睛。他长叹一声,真不知道当时我是多么幸运啊。

  “托林市长?”莱默问道。“我們可以把来自内领地的客人们介绍给您么?”

  托林转身背对着那個白发男子和他身边的女子,满脸激动。他比他的大臣要矮,但同样瘦,他的身材很特别:上身很短,肩膀很窄,但腿又长又瘦,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罗兰觉得他看上去像是一只黎明时分在沼泽地裡啄食早餐的鸟儿。

  “对啊,請介绍吧!”他嗓门又大又粗。“其实你已经可以开始了,我們都有点等不及了,非常迫不及待!相逢愉快啊,各位!欢迎,先生们!希望大家能在寒舍度過愉快的夜晚,祝你们健康长寿!”

  罗兰握住市长先生骨瘦如柴的手,听到指关节在他一抓之下嘎嘎作响他本以为会在市长脸上看到不悦的神情,但随后就松了一口气。他向前伸出一只脚,深深鞠躬。

  “威尔·迪尔伯恩,市长先生,愿为您效劳。谢谢您的款待,祝您长寿。”

  “阿瑟·希斯”随后也行了礼,就着是“理查德·斯托克沃斯”。随着每一個深深的鞠躬。托林笑得更加灿烂了。莱默想尽办法要作眉开眼笑状,但看上去還是很不习惯這样。白发男子取了一杯酒,递给身边的女伴,脸上仍然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罗兰知道房间裡的每一個人——大约共有五十個左右——都在看着他们,但是他感觉最强烈的就是她的目光,就像是软软的翅膀搔动着他的每一寸皮肤。他通過眼睛余光能见到她裙子上的蓝色丝绸,但不敢正眼看她。

  “你们一路辛苦么?”托林问道。“你们有沒有遇到险情或经历什么困难?最近我們這裡很少有来自内弧的客人,所以我們很想在吃饭的时候听听有关细节。”他那急切而有点傻傻的微笑消失了;两簇眉毛靠拢在一起。“你路上有沒有遇见法僧的巡逻兵?”

  “沒有,阁下,”罗兰說。“我們——”

  “不,小伙子,不——不要称阁下,别這样称呼我,即使我不介意,我所服务的渔牧民也不会喜歡這個称呼的。如果你愿意,称呼我托林市长就行了。”

  “谢谢,一路上我們看见了很多奇怪的事情,托林市长,但是沒有碰见那些‘好人们’。”

  “‘好人们’①『注:法僧被称为“好人”法僧,所以罗兰把他的手下称为“好人们”。』!”莱默脱口而出,他笑的时候,上唇撅了起来,让他看上去像是一條狗。“沒错,就是‘好人们’!”

  “我們会仔细听你们的故事的,一字不漏,”托林說。“但是年轻的绅士们,我還是要谨记礼仪,趁热打铁把你们介绍给站在我身边的人。津巴你们已经见過了;我左边這位可怕的先生就是艾尔德来得·乔纳斯,他是我的新保安小组的头头。”托林的笑脸這时显得有点尴尬。“其实我不认为我需要额外的保安,治安官艾弗裡已经足以能让我們這裡的一亩三分地获得安宁了,但是津巴還是坚持要增加保安。要是津巴坚持的话,市长也得听他的。”

  “很明智,长官,”莱默說着就鞠了一躬。他们都笑了,除了乔纳斯以外,他仍然继续保持着矜持的微笑。

  乔纳斯点点头。“欢迎你们。”声音尖利,有点颤抖。他接着就祝福他们万寿无疆,跟他们一一握手,最后来到罗兰跟前。他握手的动作很机械,也很坚决,一点都不像他颤抖的声音。這时罗兰注意到那個男人的右手背上有個怪异的蓝色刺青,就在食指和大拇指之间的虎口部分。看上去像是個灵柩。

  “祝天长夜爽。”罗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說道。這是他小时候就开始用的问候语,但過了一会他才意识到這句话会让人联想到蓟犁,而不是别的什么诸如汉非的乡村。這只不過是一句随口說出的话,但他开始相信,他们对此类口误的严重性的理解肯定要比父亲当时的想法要肤浅得多,所以父亲才大老远地把罗兰他们打发到這裡来。躲开法僧。

  “也祝你,”乔纳斯說。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罗兰,眼神近乎傲慢,此时他们的手還握在一起。接着他放开手,往回退了一步。

  “科蒂利亚·德尔伽朵。”市长托林說着,然后向刚刚正和乔纳斯說话的女人鞠了一躬。就在罗兰也向她鞠躬的时候,他看见了家族成员间的相似性……只是苏珊脸上显现出的大度和可爱在這個女人脸上变成了刻薄和拘谨。她不是那女孩的母亲;罗兰觉得科蒂利亚·德尔伽朵要当苏珊的母亲還太年轻了一点。

  “還有我們特别的朋友,苏珊·德尔伽朵小姐。”托林最后說。声音有些慌张失措(罗兰觉得她会让每個男人都有這样的反应,即便是像市长這样的老男人)。托林让她走向前来,一边還咧嘴笑着,指关节突出的手拍拍她的后背。罗兰当时就感到妒火中烧。真是荒谬,這個人都這把年纪了,還有個丰腴可人的老婆,但他竟然還這样,真是露骨。露骨得就好像是蜜蜂的屁股一样。柯特会這样形容此事的。

  接着她的脸向他仰起,他再次看到了她的双眼。他曾在某首诗或某個故事裡听說,人能淹死在女人的眼神裡,但他认为那是无稽之谈。直到此时他還是觉得那话有些荒诞,但他现在觉得這件事绝对是有可能的。而她也是知道的。他在她的眼神裡看到了一份忧虑,甚至也许是害怕。

  答应我,如果我們在市长府邸见面的话,那将是我們第一次见面。

  记起這一席话对罗兰有振聋发聩、醍醐灌顶的作用,仿佛也打开了他的眼界,同时還让他意识到乔纳斯身边的那個和苏珊有几分相似的女人正用好奇和警觉的眼光注视着她。

  他深深鞠躬,但仅仅是碰了一下她伸出来的未戴戒指的手。即使這样他還是觉得他们的指间隐约有类似火花的东西跳动了一下。随着她眼睛的瞬间睁大,他想她也应该感觉到了。

  “很高兴见到你,小姐,”他說。他想要显得随意一些,但那声音在自己听来有点无力,還有些不真诚。然而,既然开了头,而且全世界都在注视着他(他们),除了继续下去以外沒有别的選擇了。他轻拍喉咙三次。“祝你长寿。”

  “嗯,你也是,迪尔伯恩先生。谢谢你。”

  她迅速转向阿兰,迅速得甚至有点无礼,然后转向库斯伯特。库斯伯特也鞠了一躬,轻拍喉咙,然后严肃地說:“我可以暂时跪倒在你脚下么,小姐你的美貌让我的膝盖无法站立了。我相信要是能让我把后脑勺放在冰冷的地砖上,从地上朝你看几眼,我就会好的。”

  他们都笑了——甚至乔纳斯和科蒂利亚小姐也笑了。苏珊脸上一阵绯红,轻轻打了一下库斯伯特的手背。于是罗兰也就原谅了這位朋友放肆而愚蠢的玩笑话。

  還有一個人也加入了酒钵边上的宴会。這個新来的人身穿老式外套长得矮壮结实。他的脸颊呈现深红色,不像是喝醉了酒,倒像是风吹的缘故,眼周都是皱纹,双眼颜色浅淡。這是個农场主,罗兰以前常和父亲骑马,比较熟悉這样的脸。

  “今晚会有很多姑娘来见见你们這些小伙子,”新来的這個人颇为友善地笑着說道。“你一不小心就会发现自己在袭人的香水味道中醉了。呵呵,我想在你们见到姑娘们之前先打個招呼。我是弗朗·伦吉尔,愿意为你们效劳。”

  他握手有力而迅速;沒有鞠躬,也沒有多說什么废话。

  “我是罗金B的主人……也可以說罗金B是我的主人,随便你们怎么看。同时我也是马夫协会的主席,至少在他们解雇我之前是的。让你们住在老K酒吧是我出的主意。我希望一切都顺利。”

  “很完美,先生,”阿兰說。“那裡清爽干净,足可以容纳二十人。谢谢你。你想得真是太周到了。”

  “别客气,”伦吉尔說着,看上去很高兴,他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我們都是一條心啊,孩子。约翰·法僧不過是一堆头脑发热的人中的害群之马。人们說,世界已经转换了。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止。哈!真的是這样,世界正朝一條通往地狱的不归路走去。我們能做的就是尽力而为,坚持得越久越好。既是为了我們的父亲,更是为了我們的孩子。”

  “听着,听着,”市长托林试图显得庄重,谁知听上去還是很愚蠢。罗兰发觉這個骨瘦如柴的家伙抓住了苏珊的一只手(苏珊看上去根本沒有意识到這一点;她只是很专注地看着伦吉尔),他突然明白了:這位市长要么是她的叔叔,要么就是她的表亲,反正是比较近的关系。伦吉尔对那两個人都沒有在意,而是看着三個新来的人,上下仔细打量着每個人,最后把目光落在了罗兰身上。

  “有任何需要我們眉脊泗這裡的人帮忙的,尽管开口——我、约翰·克罗伊登、哈什·伦弗鲁、杰克·怀特、汉克·沃特纳,向任何一個人提出,或是所有人。你们今晚就能见到他们以及他们的妻子和儿女。你们要做的只是提出要求。也许我們离新伽兰十万八千裡,但我們仍然忠于联盟。是啊,非常忠诚。”

  “說得很好。”莱默暗自說道。

  “现在,”伦吉尔說道,“让我們为你们的到来而干杯。你们等得太久了。想必你们已经非常口渴了。”

  他转身对着酒钵,伸手去拿其中那個较大较华丽的酒钵的勺子,挥手示意侍者离开,显然他想通過亲自为他们斟酒来表达敬意。

  “伦吉尔先生。”罗兰平静地說,但声音裡透出一丝命令的感觉;弗朗·伦吉尔听到后转過身来。

  “那個小酒钵裡面装的是不含酒精的潘趣酒,是不是?”

  伦吉尔想了想,一开始沒弄明白什么意思。接着他的眉毛一扬。他第一次觉得罗兰和他的伙伴是真正的人,而不仅仅是联盟和内领地的活符号。他们是年轻人。或者更确切地說,只是孩子。

  “怎么了?”

  “那么劳驾您从小酒钵裡为我們斟酒吧。”他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尤其是她的目光。而他自己则紧紧盯着农场主,但是他用余光也能看得很清楚,他看见乔纳斯的脸上重又浮现出浅浅的笑意。乔纳斯已经知道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罗兰觉得托林和莱默也知道了。這些乡下人知道很多事情。他们知道得太多了,他此后有必要好好考虑一下這一点。但现在不是考虑這個的时候。

  “我們忘记了父亲的脸,所以我們闯了祸,被送到罕布雷来。”罗兰此时有点不安,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個演讲,不管他愿不愿意。并不需要对整個屋子的人作演說——谢天谢地——但围在身边的听众已经越来越多了。别无選擇,只有讲下去;一只脚已经迈出去,断沒有收回来的道理。“我不需要說得太详细——我知道你们也不打算听所有的细节——但我要聲明我們已经承诺在這裡不会沉湎于酒精。這是作为一种惩罚。”

  她的眼光。他還能感觉到她的眼光停留在自己的每一寸肌肤上。

  一時間,站在酒钵周围的那帮人突然完全安静下来了,然后伦吉尔发话了:“若你父亲听到你說得如此坦诚,他会为你们骄傲的,威尔·迪尔伯恩——是的,他会的。要知道,有哪個真正有出息的男孩沒闯過祸呢?”他拍拍罗兰的肩膀,尽管他手劲很大,笑容很真诚,但他的眼睛让人捉摸不定,总是让人觉得在那深深的皱纹中可以看出些心计。“我可以代替他为你感到骄傲么?”

  “是的,”罗兰笑着回答說。“谢谢您。”

  “我也谢谢你。”库斯伯特說。

  “還有我。”阿兰平静地說,顺手接過递来的无酒精潘趣酒,向伦吉尔鞠了一躬。

  伦吉尔斟了许多杯,很快地分发给周围的人。手裡已经有杯子的人发现自己的杯子被一把夺走,取而代之的是装满无酒精潘趣酒的杯子。当這一帮人每人手中都有酒之后,伦吉尔转過身来,显然是想亲自祝酒。莱默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朝市长方向使了個眼色。那位尊贵人物正看着他呢,眼睛张得大大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罗兰觉得他就像個坐在椅子上看得入迷的戏迷;只需要一大腿的橘子皮,這個形象就完整了。伦吉尔顺着大臣的眼光看過去,然后点点头。

  接着,莱默朝站在乐手之间的吉他演奏者也使了眼色。吉他手停止了演奏;其他人也停了下来。来宾都朝那個方向看去,但托林开始說话了,于是大家就又把目光移到屋子中央。在這种场合下,他的声音沒有什么古怪之处——听上去既真诚又令人愉悦。

  “女士们先生们,我的朋友们,”他說。“我希望你们能和我一起欢迎新来的三個朋友——来自内领地的年轻人,代表联盟、不远万裡、不辞辛劳来到這裡的好小伙子,他们为了秩序与和平而来。”

  苏珊·德尔伽朵把酒杯放到一边,(有点艰难地)把手从他叔叔的手中抽出来,开始鼓掌。其他人也纷纷鼓掌。掌声响彻整個房间,持续時間短暂,但很热烈。罗兰注意到艾尔德来得·乔纳斯沒有把杯子放下来鼓掌。

  托林转向罗兰,微笑着。他举起杯子。“我可以把你们介绍给大家嗎?迪尔伯恩?”

  “好啊,谢谢,”罗兰說。這时房间裡响起了笑声,有人因为罗兰的措辞而鼓掌。

  托林把杯子举得更高了。房间裡的其他人都纷纷效仿;水晶杯在吊灯的光照下像是点点星光。

  “女士们先生们,我要向你们介绍来自汉非的威尔·迪尔伯恩、来自佩尼尔顿的理查德·斯托克沃斯和来自蓟犁的阿瑟·希斯。”

  听到最后一個名字,有人倒吸一口气,也有人小声耳语着,就好像市长宣布阿瑟·希斯是来自天堂一样。

  “好好招待他们,对他们好一点,让他们在眉脊泗過得开心,给他们留下美好的回忆。给他们的工作提供帮助,促进我們共同为之努力的事业。祝愿你们万寿无疆。這就是我要說的话。”

  “這也是我們要說的话!”其余人发出了雷鸣般的回应。

  托林举杯喝酒;其他人也纷纷喝酒。又有人为此鼓掌。罗兰控制不住自己,转過身来,马上又看见了苏珊的眼睛。有好一会儿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在她那坦诚的目光中,他看出苏珊为自己的在场而激动不安,就像他为她的在场而心神不宁一样。接着,那個和她长相相似的老女人弯下腰来,对着她的耳朵悄悄地說了几句话。苏珊转過身去,脸上换成了一幅冷淡镇定的表情……但他已经在她眼裡看出了关切。他再一次觉得,发生過的事情不能抹煞,說過的话不能收回。

  他们走进餐厅,裡面放着四张长桌(每张桌子之间间隔很紧,简直无法从中间穿過去),科蒂利亚一把拉過侄女的手,把她从市长和乔纳斯身边拽回来,這两人都正忙着和弗朗·伦吉尔說话呢。

  “小姐,你为什么要那样看着他?”科蒂利亚有点生气地小声說道。那條垂直的皱纹出现在她的额头上。今晚這條皱纹看上去深得就好像是壕沟一样。“你脑子沒病吧,傻瓜?”那样的措辞就已经足以让苏珊知道姑妈有多愤怒了。

  “看谁?怎么看的?”她的声音听上去還振振有词,她想,不過,哦,她的心——

  握住她手的那双手往下一拽,她感到有点疼。“不要和我打哈哈了,年轻美貌的小姐!你是不是以前就见過那几個光鲜得像大头针一样的小子?說实话!”

  “沒有,我怎么可能见過呢?姑妈,你把我弄痛了。”

  科蒂姑妈阴险地笑了笑,更用力地捏着她的手。“长痛不如短痛。别那么放肆。你那调情的眼神也给我收敛一点。”

  “姑妈,我不知道你的意——”

  “我认为你知道。”科蒂利亚严厉地說,一边把侄女紧按在墙壁的木板上,好让客人们通過。当拥有船库的那個农场主打招呼的时候,科蒂利亚优雅地向他笑着,祝他愉快,然后转過身来面向苏珊。

  “听我說,小姐——乖乖听话。要是连我都看见你像母牛一样睁大的眼睛,肯定一大半人都看见你了。木已成舟,但是现在必须打住。你像小孩子那样玩游戏的時間已经结束了。明白么?”

  苏珊沒有說话,脸上呈现出的僵硬线條是科蒂利亚最讨厌的了;她一看到那种表情就有种冲动想打她那個倔强的侄女,直到打得她鼻子流血,那小鹿般的灰眼睛流出眼泪为止。

  “你已经发過誓,立過约了。文件都签署了,那個怪异女人也被咨询過了,钱也已经易手。更重要的是,你作出了承诺。要是你觉得那对你来說毫无意义,那就记住它对你父亲的意义。”

  苏珊的眼睛再次噙满了泪花,科蒂利亚很开心看到這一幕。她兄弟花钱大手大脚,让人讨厌,他能做的只是生出這么個漂亮的丫头……但他好歹派上了用场,尽管他已经死了。

  “现在你要保证不随便乱看,如果你看到那個男孩過来的话,你就要转過身去——尽可能离得远些——别跟他搭讪。”

  “我保证,姑妈,”苏珊小声說道。“我保证做到。”

  科蒂利亚笑了。她笑的时候是很漂亮的。“很好。我們进去吧。我們正受到注视。孩子,搀着我的胳膊。”

  苏珊搀起姑妈撒了香粉的胳膊。她们并肩进了餐厅,裙摆摩擦着,蓝宝石挂件在苏珊的胸前闪耀,很多人都注意到她们俩是多么相像,然后想,要是老帕特·德尔伽朵和她们在一起多好。

  罗兰坐在中间那张桌子旁,靠近席首,在哈什·伦弗鲁(一個比伦吉尔還要壮硕的农场主)和托林那怪脾气的妹妹克拉尔之间。伦弗鲁很爱喝潘趣酒;這时桌上的汤已经上了,他也开始证明自己对啤酒的爱好同样浓郁。

  他谈论着捕鱼业(“不是以前那种传统的捕鱼业,孩子,但现在他们捕捞的鱼苗少多了,谢天谢地”),种植业(“這儿的人们几乎可以种植任何作物,只要是谷物或是豆类”),還有一些他非常关心的话题:养马、狩猎和牧场经营。那些事业照常在进行着,尽管四十多年来,這個遍布草场的海岸领地日子也不太好過。

  纯洁血统的工作有沒有发挥作用?罗兰问道。因为在他的老家,人们已经這么做了。

  有,伦弗鲁說。现在他无暇理会番茄浓汤,倒是开始大嚼烧烤牛肉片了。他就着啤酒把一手抓来的牛肉片都吞进肚裡。年轻的少爷,纯洁血统的工作早就开始了,每五匹小马中就有三匹是正常的——纯种的或是杂交的都有——第四匹马如果不是用来作种马的话,就养着作为劳力。每五匹马裡只有一匹马出生的时候有多余的腿或眼睛或是肠子外翻的,這個几率已经很不错了。但出生率大大降低了;种马数目不少,但生殖力好像不强。

  “女士,不好意思我們光顾自己說话了。”伦弗鲁說着,将身子稍稍侧向罗兰的方向,靠近克拉尔·托林。她還是那么浅浅地笑着(這让罗兰想起了乔纳斯),拿着调羹在汤裡搅着,什么也沒說。伦弗鲁把杯裡的啤酒一饮而尽,尽情地咂吧了一下嘴,接着又把杯子递了出去。杯子裡倒满酒之后,他转身面对罗兰。

  情况沒有以前那么妙,但本来可能更糟糕的。如果那個叫法僧的坏蛋得势,麻烦就更大了(這次他沒有在托林小姐面前說客气话了)。他们必须团结一心,這是必由之路——不管贫富,无论大小,只要团结,就可以发挥一点作用的。然后他也响应了伦吉尔刚刚說過的话,告诉罗兰无论他和他的朋友们想要什么或是需要什么,他们可以尽管說出来。

  “我們只需要消息,”罗兰說。“东西的数量。”

  “是啊,沒有数字就谈不上清点员了。”伦弗鲁附和着,趁着酒劲大笑起来。在罗兰的左手边,克拉尔·托林正吃着一小片绿色蔬菜(她几乎沒怎么碰過牛肉),矜持地笑笑,然后又开始玩起了她的汤勺。罗兰觉得她肯定沒有听力方面的問題,而且她哥哥肯定能收到他们对话內容的完整汇报。也许莱默才是听汇报的人。也许现在說還为时過早,但罗兰觉得莱默可能才是這裡真正的重量级人物。也许還包括乔纳斯。

  “比方說,”罗兰說,“有多少匹能够骑的马可以向联盟报告?”

  “一部分還是全部?”

  “全部。”

  伦弗鲁放下杯子,仿佛在计算着马匹的数量。這时,罗兰朝桌子对面看去,看见伦吉尔和亨利·沃特纳——也就是领地的牲畜养殖员——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也听见了。他還看见了些别的,当他把注意力转回到旁边坐着的那個人时:哈什·伦弗鲁喝醉了,但并沒有他想让年轻的威尔·迪尔伯恩相信的那么醉。

  “你說是全部——并不只是我們還应向联盟输送的,或是在必要的时候能够交出的。”

  “是的。”

  “哦,我們来看看,年轻人。弗朗有一百四十匹马;约翰·克罗伊登差不多有一百匹。汉克·沃特纳自己有四十匹,但在鲛坡還为领地养着另外六十匹。那是政府的马匹,迪尔伯恩先生。”

  罗兰笑了。“我很清楚。分蹄的,短脖的,跑得慢,食量特大。”伦弗鲁一听大笑不止,不住地点头……但是罗兰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被逗乐了。在罕布雷,好像人们都是阳裡一套,阴裡一套的。

  “就我個人而言,過去的十年(或者是十二年)過得并不如意——相继得了砂眼、脑膜炎和卡巴达①『注:卡巴达(cabbards),斯蒂芬·金生造的一种病名。』。以前一度有两百匹马奔跑在鲛坡上,身上带着‘懒苏珊’的烙印;现在是连八十匹都不到了。”

  罗兰点点头。“所以我們现在有四百二十匹。”

  “哦,還要多一点,”伦弗鲁笑着說。他拿起了酒杯,用一只饱经风霜和劳作折磨的手敲击着杯子的一边,但不小心打翻了杯子,他一边咒骂着一边把它捡起来,然后就诅咒那個上酒的服务员速度太慢了。

  “還要多么?”罗兰催促着,這时伦弗鲁已经直起身来,准备自己动手了。

  “你要记得,迪尔伯恩先生,這裡主要是以养马为主,而不是以渔业为主。我們和渔民之间相互逗乐,但就连许多渔民都在房子后面养一匹矮小马,如果他沒有地方能为马儿遮风挡雨的话,就干脆放在领地的马厩裡。”

  伦弗鲁向苏珊那边点点头,苏珊和罗兰隔着三個位子,坐在对面,更靠近席首——离市长仅有一位之隔,市长自然是坐在席首的。罗兰发现她的座位有点奇怪,尤其是当他发现市长的妻子几乎是坐在桌子的最远端时。库斯伯特坐在和她一边,另一边是此地一個還沒有被介绍過的农场主。

  罗兰觉得,像托林這样的老头子很可能喜歡有個年轻漂亮的亲戚坐在自己身边以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或是让自己享享眼福,但這還是显得怪怪的。這样的座次对他的妻子来說几乎是個侮辱。如果他不想听自己的妻子讲话,那么为什么不把她安排在另一张桌子的席首呢?他们有他们自己的习俗,仅此而已,而他们的习俗不是你要关心的。這個人疯狂的数马方法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情。

  “那另外還有多少能跑的马匹呢?”他问伦弗鲁。“总共?”

  伦弗鲁很机灵地盯着他看。“一個诚实的回答不会让我心裡不安,对不对?我也是联盟的人——我忠于联盟,所以我死后他们会在我的墓碑上刻上亚瑟王的神剑——但我不想让罕布雷和眉脊泗失去所有的财产。”

  “不会发生那种事的,先生。我們怎么能强人所难,逼迫你放弃想要的东西呢?我們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西部和北部,为了对抗‘好人’法僧。”

  伦弗鲁想了想,点点头。

  “你愿意叫我威尔嗎?”

  伦弗鲁眼睛一亮,点点头,再次伸出了手。這回罗兰用双手握住了他的手,他开心地笑了。這种握手方式是牛仔和牲畜贩子所青睐的。

  “我們生活的年代可不是什么好时候,威尔,人们已经养成了坏习惯。我猜在眉脊泗及其周边大概還有一百五十匹马。我說的是正常的马。”

  “那就是說正常的马也有很多。”

  伦弗鲁点点头,拍拍罗兰的背,咽下一大口啤酒。“很多,沒错。”

  這时桌子上端传来了一阵大笑。显然是乔纳斯說了什么笑话。苏珊纵情大笑,脑袋向后仰着,還不住拍手称快,胸前的蓝宝石吊坠来回晃悠。坐在她左边的科蒂利亚也在笑,她的右边则坐着乔纳斯。托林显然也是笑得忘形,坐在椅子上前仰后合,還拿纸巾擦着眼泪。

  “那女孩真可爱。”伦弗鲁說。他几乎是带着一种尊敬的口吻說。罗兰好像听到一個很轻的声音——好像是某個女人哼了一声——声音来自他的另一边。他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看见托林小姐還在玩弄她的汤勺。他回头看着桌子的上端。

  “托林是她的叔叔還是她的表亲?”罗兰问道。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在他的记忆裡特别清晰,就好像有人突然把世上所有的颜色和声音都一下子呈现出来。苏珊身后的红色天鹅绒帷幕好像突然变得更加鲜艳;克拉尔·托林发出的尖利笑声就好像是树枝折断的声音。声音响得足以让身边人都停下来看着她,罗兰心想……但事实上只有伦弗鲁和对面的两個农场主停下了交谈。

  “她的叔叔!”這是她今晚第一次和人聊天。“她的叔叔,很好。你說呢,伦弗鲁?”

  伦弗鲁沒吱声,只是把酒杯推到一旁,开始喝汤。

  “年轻人,你真是让我吃惊啊。你可能是来自内世界,哦天哪,但负责对你进行现实世界教育的人——那個书本以外的世界——肯定是不太尽责的。她是他的——”接着是一個口音很重的词,罗兰沒听明白那是在說什么。听上去像是在說西分,或者是西芠。

  “对不起,您說什么?”他笑着,但笑容透着一丝冷酷和虚伪。他感觉胃很滞重,仿佛出于礼貌吃下去的潘趣酒、汤和牛肉都在肚子裡结成了一块。你是侍者么?当时他本想這样问她,意思是她是不是餐厅侍者。也许她真的是服务员,但很可能是在另一個更私密的房间裡服务。突然间他什么都不想听了;一点也不想知道市长妹妹那個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這时上首传来另一阵笑声,几乎要把桌子掀翻。苏珊仰头笑笑,脸颊放出夺目光彩,眼睛也闪闪发光。她的一根裙带从肩膀上滑下来,露出了柔嫩的肩膀。他看着,心裡充满着恐惧和渴望,而她马上用一只手掌轻轻地把带子拨了回去。

  “這個词的意思就是‘安静小女子’,”伦弗鲁解释的时候显然不是很自在。“這是個老词,最近沒什么人用了——”

  “别說了,伦弗鲁,”克拉尔·托林說。接着她对罗兰說:“他只是一個老牛仔,即使他那心爱的马匹不在身边,他也会瞎扯些驴头不对马嘴的话。西芠是小妾的意思。在我曾祖母的时代,這個词的意思是妓女……但是一种特殊的妓女。”她用那灰白的眼睛看了苏珊一眼,然后又转過身面对罗兰。她目光中有一种不怀好意的喜悦,罗兰很不喜歡這种眼光。“這种妓女你得用现金来付账,老百姓是玩不起這么昂贵的妓女的。”

  “她是他的小相好?”罗兰从唇间挤出這几個字,仿佛每個字都结了冰一样。

  “对啊,”克拉尔說。“但還沒有圆房,收割节之前都不会——我敢說我哥对此肯定很不开心——就和以前一样,花钱买来的。她就是這样的人。”克拉尔停顿了一下,“她的父亲要是還活着,肯定也要被她羞死了。”她语气中带着某种恶意的满足感。

  “我觉得我們不该对市长作出這么苛刻的评价。”伦弗鲁的语气裡带着一种尴尬的武断。

  克拉尔沒搭理他。她打量着苏珊下巴的线條,紧身胸衣的丝质边缘上那柔软的凸起,還有那垂顺的头发。克拉尔脸上那所剩不多的幽默感消失了。她脸上现在浮现出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蔑视。

  罗兰身不由己地想象着那不堪入目的画面,市长可怕的双手褪下苏珊的裙子肩带,在她裸露的肩膀上乱摸一气。他移开目光,转向桌子末端,他在那裡看见的景象也好不到哪裡去。他看见了奥利芙·托林——奥利芙坐在桌子的最末端,看着桌首那群大笑的人。她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他身边的位置已经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一個年轻漂亮的女孩,他送给這個女孩的吊坠让她的耳饰相形见绌。她脸上并沒有克拉尔那种仇恨、愤怒和轻蔑。也许看着她要让人舒服一点,但事实并非如此。她看着自己的丈夫,眼神恭顺,怀着希望,却又郁郁寡欢。這时罗兰明白为什么自己刚才就觉得她看上去有些悲伤了。她完全有理由悲伤。

  从市长一帮人那裡传来更多的笑声:莱默从旁边那张桌子的席首靠過身来,讲了几句俏皮话。這几句话肯定十分有趣。因为這次甚至连乔纳斯都笑了。苏珊一手放在胸前,拿起一块纸巾擦去眼角笑出的眼泪。托林握住了她另一只手。她朝托林看了看,与他目光相遇,仍然笑着。他想到了奥利芙·托林坐在桌子的末端,面前的桌上放着盐和调料,還有一碗沒有碰過的汤,脸上挂着忧伤的微笑。她就坐在苏珊可以看见的地方。他觉得要是自己把枪带来了的话,就很可能会朝苏珊·德尔伽朵那颗冷酷淫荡的心脏开一枪。

  他想:你打算要愚弄谁啊?接着過来一個男侍者,在他面前放了一盘鱼。罗兰觉得他這辈子都不曾像今天這样沒食欲……但他還是会吃的,而且会把注意力转移到懒苏珊的主人哈什·伦弗鲁带来的种种疑问上。他将记住父亲的脸。

  是的,我会清楚地记住父亲的脸,他想。只要我能忘记蓝宝石吊坠上的那张脸。

  這顿晚饭似乎是沒完沒了,也根本别想提前离开。接待厅中间的桌子已经被移开了,当客人们回来的时候——当时简直是摩肩接踵,人浪像退潮一般涌過来——人们在一個矮小的红发男人的指挥下,组成了两個相邻的圈子,后来库斯伯特给這個男人起了個绰号,叫托林市长的娱乐部长。

  圈子在一阵阵笑声中排好了,每個男孩身边都是一個女孩,圈子排得有点艰难(罗兰猜想来宾裡差不多有四分之三的人都有点醉醺醺了),然后吉他演奏家弹了一首吉撒。這是首简单的裡尔舞曲。两個圆圈按截然相反的方向旋转,大家都手牵手,直到音乐声暂停。然后两圆相接处的一对舞者站出来,在女孩那一圈的中心开始跳舞,其余的人都鼓掌欢呼。

  领头的音乐家在演绎這個非常古老、备受欢迎的传统时,特别注意从滑稽中找乐子,他总是刻意在全场最滑稽的组合碰头时让乐队停下音乐:高個子女人和矮個子男人,胖女人和瘦男人,老女人和小男孩(库斯伯特最终是和一個几乎和他的祖母差不多年龄的老妇成为舞伴,跳舞时伴着舞伴气喘吁吁的咯咯笑声和一大帮人的欢呼声)。

  罗兰正在想這個愚蠢至极的舞会何时才能结束,音乐突然停了下来,他发现自己面对的不是别人,正是苏珊·德尔伽朵。

  他一下子還沒反应過来,只是呆呆地盯着她看,觉得自己的眼球都要弹出眼眶了,两只笨重的脚根本迈不开步子。最后她抬起手,音乐再次响起,“人圈”(這一圈裡包括市长托林和那個很警觉且不苟言笑的艾尔德来得·乔纳斯)裡响起了掌声,于是他开始领舞。

  起初,他带着她旋转时(他的双脚在移动时還是保持着一贯的优雅和准确,不管麻木与否),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個玻璃人。然后他意识到她的身体接触到他,還有衣服的摩挲声,這时他才恢复了知觉。

  她靠近了一些,說话时发出的气息挠得他耳朵痒痒的。他不知道一個女人是不是真的能让你疯狂——疯狂的字面意思。今晚之前就是打死他都不会相信的,但是今晚以后一切都变了。

  “谢谢你周到的考虑和得体的行为。”她细声說道。

  他把自己的身体往回撤了一点,手放在她的背后,带着她快速旋转了一下——他的手掌停留在冷冷的绸缎上,手指则触碰到了她那温润的肌肤。苏珊的舞步和他配合得可谓天衣无缝,跳得无比优雅,而且毫无停顿和磕绊,丝毫不担心罗兰的皮靴可能踩在自己穿丝绸拖鞋的脚上。

  “我可以考虑周到,”他說。“至于行为得体?你竟然知道這個词,我真是很吃惊啊。”

  她抬头看看他,微笑消失了。他发现她的脸上浮现出了愤怒,但是愤怒的神色之前一闪而過的是受伤的神情,就好像他给了她一個耳光一样。他感到既开心又难過。

  “你为何這么說?”她轻声问道。

  還沒等他来得及回答,音乐声戛然而止……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個問題。她行了一個屈膝礼,他也以一個鞠躬回礼。這时旁观者们都鼓起掌来,還有人吹起了口哨。他们回到自己的位置,回到分属自己的那個圆圈,吉他声再次响起。罗兰觉得双手又被抓紧了,又开始随着圈子转动起来。

  笑声。脚踩地板声。和着节拍鼓掌的声音。他能感觉得到,在自己后面的某個地方,她也在做着相同的动作。他想,是否苏珊也和自己一样,渴望离开這個地方,走入漫漫黑夜,享受一份孤独。在那裡,他可以扔掉自己的伪装,因为面具后面真实的自己正滚热发烫,几近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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