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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城堡游戏

作者:斯蒂芬·金
他笑着朝說话人转過身来。眼前并沒有什么白皮肤、大眼睛、双唇湿润的鲜花女孩,而是一個接近中年的干瘪女人——扁平的胸部和屁股,薄薄的苍白嘴唇,头发高高盘起,束得很紧,几乎都要发出尖叫声了。只有那双大眼睛勉强符合他刚刚的白日梦。看来我已经征服了一個,乔纳斯有点自嘲地想。

  “哦,科蒂利亚!”他說着就伸出手去,抓住她的一只手。“今天早晨你可真漂亮啊!”

  她的脸颊上泛出一抹红晕,微微笑了一下。她一度看上去只有四十五岁,而不是六十岁。其实她并不到六十岁,乔纳斯心想。她嘴角的皱纹和眼睛下面的黑眼圈……那是刚刚出现的。

  “你真是太客气了,”她說,“但我很清楚。我昨晚一直沒睡着觉,我這個年纪的女性如果熬夜的话,就会老得很快的。”

  “你沒有睡好,我真为你难過,”他說。“可是现在天气已经变好了,也许——”

  “這和天气沒有关系。艾尔德来得,我可以跟你谈谈么?我想了又想,還是只能向你求助。”

  他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他挽起她的胳膊,用自己的手盖着她的手。這时她脸上简直火烧火燎的。如果她脑袋发热,就肯定能一连說上好几個小时。乔纳斯觉得她說的每一句话都会非常有趣。

  对于某些年龄和性情的女人来說,茶要比酒更加容易打开她们的话匣子。乔纳斯不假思索地放弃了自己喝啤酒的计划(還有找個鲜花少女什么的)。他让德尔伽朵小姐坐在翡翠之心亭子的一個阳光明媚的角落裡(這裡距离苏珊和罗兰所熟悉的红色岩石不远),然后点了一大壶茶,還有糕点。他们一边等茶点,一边看人们准备收割节。撒满阳光的公园裡到处都是锤子的敲击声、锯子发出的声音,還有人们开心的笑声和叫声。

  “所有的集市日都是令人愉快的,但只有收割节把我們变成了孩子,你难道沒有发现么?”科蒂利亚问。

  “是啊,的确是這样。”乔纳斯說。虽然当他真的年幼时,他也沒觉得自己是個孩子。

  “我最喜歡的還是篝火,”她說着,往公园远端看去,集市日的餐饮棚就搭在那個方向,那边還堆着大量的木棍和木板,看上去就像是印第安人的圆形帐篷一样。“我喜歡看城裡的老百姓把稻草人带来,然后把它们扔到篝火上去。虽然有点野蛮,可那总让我产生一种掺着恐惧的愉悦。”

  “是啊。”乔纳斯說,然后他想,要是她知道今年要被扔到篝火上去的三個稻草人闻起来有肉味,還会像哈比①『注:哈比,希腊神话中的鸟身女妖。』一样尖叫,不知会作何感想。要是他运气好的话,叫得時間最长的应该是长着一双淡蓝色眼睛的那個。

  這时茶和蛋糕上来了,服务员弯下腰上点心时,乔纳斯并沒怎么看女孩那丰满的胸部。他只是盯着诱人的德尔伽朵小姐,看着她有点神经质的动作和古怪的绝望神情。

  女孩离开后,乔纳斯倒出茶水,把茶壶放回茶壶架上,再次把手盖在她手上。“科蒂利亚,”他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說。“我知道你遇到了麻烦。說出来吧。告诉你的朋友艾尔德来得吧。”

  她的嘴唇紧紧抿着,几乎看不见了,可就是那样,双唇還是不停地颤抖;她眼睛裡噙满了泪花,兜不住了,溢了出来。乔纳斯掏出手绢,靠過身去,帮她把眼泪擦干。

  “告诉我吧,”他轻声地說。

  “我会的。我必须要对什么人說,否则我会发疯的。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当然,亲爱的。”他看见她的脸因为自己无伤大雅的亲昵称呼红得更加厉害,就捏了捏她的手。“我可以向你保证一切。”

  “你不能告诉哈特。也不能告诉那個像蜘蛛般恶心的大臣,但尤其是不能告诉市长。要是我的猜测沒错而且被他发现的话,他会把她放逐到西边去的!”她几乎是哀叹着說這些话的,就好像是刚刚认识到那会成为事实一样。“他会把我們俩都放逐到西部去的!”

  他保持着同情的笑容,說:“我不会对托林或津巴·莱默透露一個字。我保证。”

  他一度觉得她也许什么都不会說……或是不能說。但她用低沉沙哑、有些类似把布撕破的声音,只說了一個词。“迪尔伯恩。”

  听见她說出自己心中思虑已久的那個词时,他的心猛地一跳,尽管他還笑着,但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她的手,她疼得皱起了眉头。

  “对不起,”他說。“你的话让我有些吃惊。迪尔伯恩……一個备受大家好评的孩子,但我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可靠。”

  “我怀疑他是不是和我的苏珊在一起。”现在轮到她紧紧攥着他的手了,但乔纳斯并不在乎。实际上他几乎沒有感觉到。他還是微笑着,希望沒有把内心的震惊表现出来。“我怀疑他和她是在一起的……像男人和女人那样在一起。哦,這真可怕!”

  她默默地哭泣着,還不时抬起头四下张望一下,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乔纳斯以前见過森林狼和野狗在吃它们发臭的晚餐时就是這样四处张望的。他要尽量让她摆脱這种情绪——他需要她冷静;她的语无伦次对他沒有用处——等他看到她快哭完时,就递上一杯茶。“喝吧。”

  “嗯。谢谢你。”茶還很烫,冒着热气,但她接過来一饮而尽。她那老嗓子一定是铺了石板的,乔纳斯想。她放下茶杯,当他往裡续茶水时,她掏出镶褶边的帕努罗手巾猛地擦去脸上的泪水,样子几乎是恶狠狠的。

  “我不喜歡他,”她說。“不喜歡他,也不相信他,他们三個人我都不喜歡,不喜歡他们那种内世界的花哨鞠躬方式、傲慢的眼神和奇怪的說话方式,但尤其讨厌他。要是他们俩之间真的发生了什么的话(我怀疑已经发生了),惩罚会落在她身上,不是么?毕竟自制总被认为是女人的责任。”

  他俯過身去,用同情的目光温柔地看着她。“科蒂利亚,把一切都告诉我。”

  于是她就這样做了。

  這個玻璃球的一切都让蕤喜歡,但她最喜歡的還要数玻璃球能让她看见人们最丑恶的一面。在這片粉色的光芒中,她从沒见過有一個孩子安慰另一個摔倒的孩子,或是一個疲惫的丈夫把头枕在妻子的腿上,或是老人们在黄昏时分安详地喝着茶;玻璃球和她一样,对這样的场面毫无兴趣。

  相反,她看见了血亲相奸、母亲打孩子、丈夫打妻子。她還看见了一帮男孩在城西边(要是知道那些连路都走不好的八岁孩子自称大灵柩猎手,蕤肯定是要笑出声来的)拿肉骨头把流浪狗引過来,然后恶作剧地割下狗尾巴。她看见了抢劫,還有至少一次谋杀:仅仅是因为小小的口角,一個流浪汉就拿干草叉刺死了自己的同伴。那发生在第一個下毛毛细雨的晚上。尸体在伟大之路边上的沟渠裡腐烂着,上面盖了一层茅草。尸体可能会在秋天的风暴来临之前被人发现;也可能不会被发现。

  她還看见了科蒂利亚·德尔伽朵和冷血枪手乔纳斯,他们在翡翠之心,一起坐在户外的椅子上,谈论着什么……当然,她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說什么,不是么?但她能看到那個老处女的眼神。显然,她是被他迷住了,脸都红透了。被這個杀手兼失败的枪侠弄得神魂颠倒。這很有趣,蕤认为可以时不时关注一下他们的举动。肯定会非常有意思。

  在显示過科蒂利亚和乔纳斯之后,玻璃球裡再次出现了迷雾。蕤把玻璃球放回到那個锁上画着一只眼睛的盒子。看见科蒂利亚,巫婆不禁想起自己還沒处理科蒂利亚那淫荡的侄女呢。那件事竟然拖到现在,可真是有点荒唐,但也可以理解——想出怎么修理那年轻女孩之后,蕤的心绪就又平和下来,也就能再次看到球裡的影象了。蕤看得入了迷,所以暂时忘记了苏珊·德尔伽朵還活着這個事实。這时,她想起了她的计划。把猫放到鸽子群裡去。說到猫——

  “姆斯提!呜—呼,姆斯提,你在哪儿?”

  猫从柴火堆裡钻出来,双眼在肮脏阴暗的小屋裡闪着光(当天气再次转好时,蕤才会打开百叶窗),分叉的尾巴不停地摇晃着。它跳到了她的腿上。

  “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情。”她說,一边弯下腰去舔這只猫。姆斯提身上那让她着迷的味道充斥着她的嘴巴和喉咙。

  姆斯提叫着,躬起背靠近她的嘴唇。对于一只长着六條腿的猫来說。生活已经相当不错了。

  乔纳斯尽快摆脱了科蒂利亚——尽管沒有他希望的那么快,因为他要把這個女人哄开心。也许下次還用得到她呢。最后,他亲了一下她的嘴角(她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他都担心她的脑子会爆炸),然后告诉她自己会好好调查一下让她這么担心的事。

  “但要谨慎!”她有点警觉地說。

  会的,他会谨慎的,在送她回家的路上,他說;谨慎是他中间的名字。他知道科蒂利亚是不会——也不能——平静下来的,除非她能确定发生了什么,但他猜想這件事最后很可能只是捕风捉影。十几岁的孩子总喜歡把事情搞得充满戏剧性,不是么?要是那女孩发现自己的姑妈害怕某一样东西,她可能会让姑妈更担心,而不是减轻這种恐惧感。

  科蒂利亚在白色尖桩篱笆前站住,這排篱笆把她的花园和街道隔开,此时她的脸上露出了极大的放松感。乔纳斯觉得她看上去就好像一头背部刚被刷子刷得很舒坦的驴子。

  “嗯,我以前从来沒有想到過……但這還是有可能的,对不对?”

  “很有可能,”乔纳斯說,“但我会仔细检查一下的。最好還是保险一点,免得到时候后悔。”他再次亲吻了她的嘴角。“我不会对滨海区的那帮家伙透露一個字。连暗示也不会给。”

  “谢谢你,艾尔德来得!谢谢你!”她抱了抱他,就匆匆忙忙跑进去了。刚刚,她那小乳房紧贴在他的衬衫前面,像两块小石头一样。“也许今晚我能好好睡上一觉了。”

  她倒是可以睡着了,可乔纳斯怀疑自己是不是能睡着。

  他低着头向胡奇的马厩走去,双手放在背后,他的马就放在那裡。這时,一群男孩子飞跑着蹿到马路另一边;其中两個孩子手中挥舞着鲜血淋漓的狗尾巴。

  “大灵柩猎手!我們和你一样都是大灵柩猎手!”一個孩子在街对面冲他喊道。

  乔纳斯拔出枪对准他们——动作快如闪电,孩子们吓呆了,愣愣地站在原地,他们总算明白了灵柩猎手的真面目:他眼睛裡冒着怒火,嘴唇向后咧开,露出了牙齿,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头人形的白毛狼。

  “過来啊,你们這帮小混蛋!”他咆哮着。“你们有种就過来啊,我一枪把你们送到西天,让你们的老爸好好开心一下!”

  一开始,他们還傻站在那裡一动不动,后来就喊叫着一溜烟跑开了。有個孩子落下了他的战利品;狗尾巴掉在路边人行道上,像一把面目可怖的扇子。看到那一幕,乔纳斯做了個鬼脸。收起了枪,又把手放回了背后,继续往前走,那样子就像個在冥想诸神本质的牧师。那么看在诸神的分上,他在做什么呢,竟对那群小淘气大耍杀威棒?只是太烦躁了,他想。也很焦虑。

  沒错,他是很焦虑。一想到那個乳房沒发育好的老女人所怀疑的东西,他就觉得更加不安。才不是为了托林呢——就算迪尔伯恩收割节那天中午在市广场睡那個女孩,乔纳斯也不在乎——他不安是因为這就意味着迪尔伯恩可能在别的事情上也骗了他。

  他曾经有一次钻了你的空子,你保证這不会再发生。可如果他真的一直在和那個女孩发生关系的话,那种事就会再次发生。不是么?是啊,人们就是那样說的。要是那個孩子有胆量和市长挑中的小情人上床。而且還能狡猾得不被人发现,那么乔纳斯对這三個来自内世界的孩子将会有什么新的看法呢?他一向都认为這三個孩子就是用上双手和蜡烛都找不到自己的屁股。

  那时是低估他们了,所以他们反倒让我們看上去像傻瓜,克莱以前是這么說的。我不希望這种事情再次发生。

  是不是已经又发生過一次了呢?迪尔伯恩和他的朋友们到底知道了多少?发现了多少?又告诉了谁呢?要是迪尔伯恩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睡了市长的小情人……在乔纳斯眼皮底下做了那样的事情……瞒住了所有的人……

  “你好,乔纳斯先生,”布赖恩·胡奇說。他咧开嘴笑着,深深鞠躬,宽边帽子快要碰到他那宽厚的铁匠胸膛,只差沒有跪在地上给他叩头了。“你愿意尝尝新鲜的格拉夫么?刚刚榨好的,還有——”

  “我只想把马牵走,”乔纳斯不耐烦地說。“别废话,快点把它牵過来。”

  “哦,這就去,乐意遵命,先生。”他马上跑去办這件事了,一边還回头紧张地咧着嘴笑了一下,似乎想确保自己的后脑勺不会吃一颗子弹。

  十分钟之后,乔纳斯沿着伟大之路往西赶去。他心中有一种不可理喻但却十分强烈的欲望,他想要让马狂奔,好把所有愚蠢的想法甩到脑后:头发花白的老色鬼托林,情窦初开的罗兰和苏珊,手快脑慢的罗伊和克莱,野心勃勃的莱默,還有科蒂利亚·德尔伽朵,那女人肯定在勾画令人作呕的二人世界了:在长满草和树的林间空地,他在吟诗,而她则在为他编花冠。

  以前,当知觉在耳边低语时,他曾经靠策马飞奔逃开了许多事情;许许多多事情。但现在,這個办法已经不管用了。他已经发誓要报复那些孩子,虽然已经对很多人食了言,可他绝对不能对自己食言。

  当然,還要考虑约翰·法僧。乔纳斯以前从沒和“好人”法僧說過话(他也不想;传言法僧是個喜怒无常、十分危险的疯子),但他和乔治·拉迪格之间有交往,现在乔治很可能带着法僧的人马在任何一刻出现。雇佣大灵柩猎手的人是拉迪格,已经预先支付了很多钱(乔纳斯還沒和雷诺兹以及德佩普分享這笔钱呢),還许诺更多的战利品,前提是在沙维德山脉及周边地区的联盟主力部队能被消灭。

  拉迪格還算得上一個人物,但若跟他幕后的人比起来就什么都不是了。而且,从来都沒有免費的午餐,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们如果送去马匹、牛、整车的蔬菜、食物、油和玻璃球——特别是巫师的玻璃球——一切都沒有問題。但如果沒做到,那他们很可能会在半夜被法僧或他的手下打烂脑袋。這是可能的,乔纳斯心裡清楚。虽然无疑這种死法总有一天会发生。但当他的脑袋和身体分家时,一定不能是迪尔伯恩或是他的朋友们干的,不管他们是秉承了谁的血脉。

  可若是他和托林将在秋天享用的美食有染……要是他能守住這個秘密,那他会不会還有别的秘密?說不定他是在和你玩城堡游戏。

  如果是這样的话,那他是玩不长的。当年轻的迪尔伯恩先生刚把头探出营地时,乔纳斯就会把他的鼻子打下来。

  现在的問題是应该先从哪儿开始。先去老K酒吧,去看看很久前就說要去查看的宿舍?可以這样做;他们三個人现在肯定在鲛坡上清点领地的马匹。可他不会为了马匹就冒丢脑袋的危险。不,对“好人”法僧来說,马匹只是一個小小的诱惑罢了。

  乔纳斯去了西特果。

  他首先检查了油罐车。一切正常——整齐地排列在那裡,新装了轮子,随时都能出发,而且很好地躲在新的遮蔽物后面。有些松枝已经发黄了,但最近下的雨让大多数的松枝都保持新鲜。乔纳斯沒有发现什么异常。

  他接着沿着轨道往斜坡上爬,越往上越费力,停下休息了很多次;等他到了斜坡和油田之间那扇生锈的大门跟前时,他的那條坏腿痛得几乎难以忍受。他研究了一下那扇门,看到最高的横栏上沾了些污迹,不禁皱了皱眉头。脏一点也许并不代表什么,但乔纳斯觉得肯定有人翻越了大门,而不是冒险把门打开,因为這样可能会让整個门面从铰链上落下来。

  他又花了一個小时在井架周围转了一圈以寻找足迹,特别注意那些仍在工作的井架。他发现了很多足迹,但却根本不可能清楚地(尤其是在下了一周的雨之后)辨识;說不定是那帮内世界来的臭小子来過;也說不定是阿瑟·艾尔德和他手下的骑士呢。這种不明朗的状况让乔纳斯的脾气糟透了,因为不明朗(除非只是在棋盘上)总会让人心情烦躁。

  他开始按原路返回,想要下斜坡回到马旁边,然后骑回城裡。他的腿疼得厉害,他很想喝点够劲的酒镇痛。這样,老K酒吧的勘查要再等一天了。

  快到门口时,他看见了西特果和伟大之路的连接处有一些马蹄印,他叹了一口气。那段小路沒什么好看的,但既然已经来了,他觉得還是应该都看看。

  要不還是算了吧,我他妈的想喝上一杯。

  但罗兰不是惟一一個发现从小所受的训练能战胜内心愿望的人。乔纳斯又叹了口气,揉揉腿,朝已经长了草的马蹄印走去。他总觉得会发现点什么。

  马蹄印就在离老路和伟大之路交接处十几步不到的荒草丛生的壕沟裡。起先他在草丛裡看到了一個光滑洁白的东西,還以为是块石头。但接着,他看见了一個黑乎乎的圆东西,那只可能是眼窝。所以,那不是石头,是一個骷髅。

  乔纳斯嘟哝着跪下来,把它从草裡扒拉出来,仍在工作的井架還在他耳后发出隆隆的响声。乌鸦的骷髅。他以前见過這個的。天,他怀疑城裡大多数人都见過。這东西属于爱卖弄的阿瑟·希斯……他和所有其他爱卖弄的人一样,也需要些自己的小道具。

  “他称之为哨兵,”乔纳斯小声說。“有时候把它放到马鞍前桥,不是么?有时候又把它当成挂件吊在胸前。”沒错。那晚在旅者之家,這小子一直把它挂在身上,那时——

  乔纳斯把鸟头翻過来。听见裡面有东西发出咯拉咯拉的声音,就好像在說出最后一個孤独的想法。乔纳斯把它一歪,摇了摇,一段金链條掉在他摊开的手掌上。肯定是链條断了,所以鸟头掉到壕沟裡面,而希斯根本沒有费神把它找回来。他很可能根本沒想到会有人发现。男孩子总很粗枝大叶。有时你都不相信他们会长大成为真正的男人。

  跪下仔细察看鸟头时,乔纳斯的脸還是显得很平静,但其实他从来沒有像此时一样愤怒。他们已经来過這儿了——如果昨天有人這样告诉他,他還肯定会嗤之以鼻,认为是一派胡言。既然来過了,他就不得不假设他们已经看到油罐车了,不管车是不是盖上了伪装。而要不是偶然发现這個鸟头,他根本就不会确切地知道這件事。

  “当我把他们搞定的时候,他们的眼窝会和你的眼窝一样空洞,乌鸦先生。我会亲手把它们掏干净。”

  他刚要把鸟头扔了,随即又改变了主意。說不定什么时候能用得上呢。他一手拿着鸟头,往他拴马的地方走去。

  克拉尔·托林沿着高街向旅者之家走去,她脑袋发沉,太阳穴剧烈地跳动着,那颗心脏也快沒了生气。虽然起床才短短一個小时,可宿醉的感觉太难受,简直就像是难受了一天。最近她喝得太厉害了,這点她也知道——几乎每天晚上都喝——但她很小心,有别人在场的时候决不超過两杯(而且都是低度数)。到现在为止,她還沒有觉得有谁怀疑過她。只要沒有人起疑心,她觉得自己還可以這样继续下去。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别的方法能帮她忍受自己那愚蠢的哥哥呢?還有這個愚蠢的小城?当然了,還有這样一個事实——马夫协会所有的农场主和至少半数的大地主都是叛徒?“去他妈的联盟,”她自言自语道。“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可她手头究竟有沒有一只鸟呢?他们中的任何人有嗎?法僧会不会恪守自己的诺言——由一個叫拉迪格的人做出的承诺,然后由他们自己這边那独一无二的津巴·莱默继续对承诺负责?克拉尔有自己的疑虑:专制之人总能很轻巧地忘掉自己的承诺,手裡的鸟儿也总有烦人的办法,啄你的手指,在你的手上大小便,然后拍拍翅膀就飞走了。但现在,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她已经把床铺好了。另外,不管要向谁下跪,或是向谁交税,人们总是要喝酒、赌博、睡女人的。

  但是,当那老不死的良心开始嘟囔时,還需要喝点酒让它闭嘴。

  她在柯拉文殡仪馆外停下来,朝街北边看過去,一群男孩子踩在梯子上,兴高采烈地把纸灯笼挂在高高的柱子和屋檐上。這些五颜六色的灯将在收割节晚上点燃,届时罕布雷的主要街道将会铺满杂色斑驳的柔和灯光。

  克拉尔還能记起小时候的情形,爸爸牵着她的手,她则好奇地看着彩色的纸灯笼,听着爆竹发出劈裡啪啦的声音,還有从翡翠之心传来的舞蹈音乐……爸爸的另一边站着哥哥托林。在她的记忆中,哈特很自豪地穿着自己生平第一條长裤。

  她心裡不禁一阵感伤,這种记忆开始是甜蜜的,后来又变成了苦涩。从前的小女孩已经变成了拥有一個酒吧和一個妓院(更不用提鲛坡周边的大块地产了)的黄脸婆了,近期惟一的性伴侣是亲哥哥的大臣,最近的主要目标竟是要尽快处理那條咬了她的狗。事情究竟为什么会变成這样呢?她变成,自己最不想变成的那种女人。

  “我到底错在哪裡?”她问自己,然后笑了。“哦,亲爱的耶稣,這個迷途的小孩哪一步走错了呢?請给我明示。”她的腔调听上去很像前年来過的那個女牧师——匹茨顿,希尔薇娅·匹茨顿——她又笑了起来,這次的笑容還算自然。她继续朝着旅者之家的方向走去,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锡弥在门外,正在打理剩下的一些尚未凋零的丝绒花。他朝她挥挥手,打了個招呼。她也朝他摆摆手,說了些什么。锡弥真是個不错的孩子,尽管她很容易就能再找到一個干活的人,她還是很庆幸德佩普沒把他害死。

  酒吧裡几乎沒人,但仍然灯火通明,所有的煤气灯都开着。而且也很干净。痰盂可能是锡弥倒的,可克拉尔觉得应该是吧台后的胖女人做完所有剩下来的活儿。浓妆也难以掩饰那女人苍白的脸颊、空虚的眼神和脖子上渐渐变得粗糙的皮肤(克拉尔只要一看见女人脖子上那种蜥蜴皮般的皮肤就觉得毛骨悚然)。

  快马佩蒂在小顽皮严厉的玻璃眼睛的注视下整理着吧台。如果克拉尔不发话,她会一直干到斯坦利出现把她赶出去为止。佩蒂沒有对克拉尔明說——她也知道那样做沒什么好处——但却用行动把自己想要什么表达得清清楚楚。她做妓女的日子快到头了。她极其想得到照看吧台的工作。克拉尔知道别的酒吧有過先例——在流河的森林树酒吧曾有過一個女吧台招待,塔瓦雷斯海岸的格伦科夫也有一個,直到她死于天花为止。佩蒂看不到的事实是,斯坦利·鲁伊兹比她年轻十五岁,身体状况也要好很多。等到佩蒂的尸体在穷人墓地腐烂好久之后,斯坦利還能在小顽皮眼皮底下继续倒饮料呢。

  “晚上好,托林小姐。”佩蒂說。克拉尔還沒来得及张嘴說话,那妓女已经把杯子放到吧台上,往裡倒满了威士忌。克拉尔有点沮丧地看着這杯酒。难道他们都知道了么?

  “我不想喝,”她不客气地說。“艾尔德在上,我为什么要喝酒?太阳還沒落山呢!看在你父亲的分上,把它倒回瓶子裡,然后滚出去。在這個点儿你等着伺候谁啊?鬼嗎?”佩蒂的脸沉了下来;脸上厚厚的粉都要掉下来了。她把漏斗从吧台下面拿出来,放到瓶口,然后把威士忌酒倒进去。虽然有漏斗,有些酒還是洒到了吧台上;她肥硕的手(沒有戴戒指;戒指早已拿到对面的商号换食品了)颤抖着。“真对不起,小姐,我只是——”

  “我才不介意你只是什么呢,”克拉尔說,然后把充血的眼睛转向了席伯,后者刚才一直坐在钢琴凳上翻着老乐谱。现在他抬起头,嘴巴张开,看着吧台。“呆子,你看什么看?”

  “沒什么,托林小姐。我——”

  “那就看别处。把這只猪也带走。上她吧,为什么不呢?這对她的皮肤有好处。可能对你自己的皮肤也有好处。”

  “我——”

  “滚出去!你聋了是吧?你们俩都给我滚出去!”

  佩蒂和席伯都向厨房走去,而沒有去楼上,但這对克拉尔来說沒有任何区别。就算他们死了她都无所谓。去哪儿都行,只要他们别在她眼前晃悠就行。

  她走到吧台后面,四下张望了一下。有两個人在远端的角落裡玩牌。那個蛮横的雷诺兹正边喝啤酒边看他们打牌。那边還有另一個人,但他兀自盯着空气,沉迷在自己的思绪裡。沒有人特别在意克拉尔·托林,但就算是他们在看她,那又怎样?如果佩蒂已经知道了,那么他们就都知道了。

  她用手指蘸着吧台上洒出来的威士忌,放到嘴裡吮了吮,然后又蘸了一遍,又吮了吮。她一把抓住瓶子,但還沒等她倒酒,一只长着灰绿色眼睛的怪东西跳了出来,咝咝地叫着,一跃跳到了吧台上。克拉尔尖叫着后退了一步,威士忌酒瓶也掉到了地上……可竟然奇迹般地沒有碎。一時間她倒是觉得自己的脑袋要裂开了——肿胀悸动的大脑即将胀碎自己鸡蛋壳般的脑壳。玩牌的人一掀桌子站了起来,弄出咣当一声响。雷诺兹拔出手枪。

  “沒事,”她用一种连自己都无法辨认的颤抖声音說,眼球和心脏都在狂跳。她现在才明白一個道理,人真的可以被吓死的。“沒事,先生们,一切太平。”

  這只六腿怪物张大嘴巴站在吧台上,露出了针一般的尖牙,又发出咝咝的叫声。

  克拉尔弯下腰去(当她的头低到腰部以下时,她再次确信自己的脑袋就要爆炸了),捡起瓶子,瓶裡的酒還有四分之一,她直接对着瓶嘴喝了起来,也顾不得谁会看见她喝酒或是他们心裡想什么。

  就好像听见了她的想法似的,姆斯提再次发出了咝咝的声音。這天下午,它脖子裡套了個红项圈——這项圈在它身上看上去非但不漂亮,反而有些阴森可怖。项圈下面掖着一张白纸條。

  “你要我打死它么?”一個拖长了的声音說。“要是你想,我就把它打死。一枪就行,除了爪子以外什么都不会剩下。”說话人是乔纳斯,他正站在蝙蝠门裡,尽管他的气色看上去并不比克拉尔好多少,但克拉尔毫不怀疑他是可以說到做到的。

  “還是算了。要是你打死那個狗娘养的宠物,她会把我們都变成蝗虫,或者别的虫子的。”

  “哪個狗娘养的?”乔纳斯边问边进了屋子。

  “蕤·杜巴提沃。人们叫她库斯的蕤。”

  “哦!原来你說的狗娘养的就是那個女巫。”

  “她两种身份兼而有之。”

  乔纳斯摸了一下猫背,它還算很温顺,甚至還主动躬起了背,但他也只是简单摸了一下。猫的皮毛摸上去有种潮潮的恶心感觉。

  “你愿意一起喝這瓶酒么?”他对着瓶子点点头,问道。“虽然现在還早,但我的腿疼得像原罪一样。”

  “你的腿,我的头,迟早的事情。我請你喝。”

  乔纳斯扬起了白眉毛。

  “那就谢谢你,我不客气了。”

  她向姆斯提伸出手去。它又咝咝地叫着,但還是乖乖地让她把项圈下的纸條抽了出来。她打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几個字:

  我口渴,让那男孩過来

  “可以让我看看嗎?”乔纳斯问。第一杯酒下肚后,肚子感到暖和了,世界在他眼裡也可爱了一点。

  “有什么不可以?”她把纸條递给他。乔纳斯看了看,然后又递了回去。

  他几乎已经把蕤忘了,而那是不应该的。但要记得那么多东西实在太不容易了不是么?最近乔纳斯觉得自己不太像是個被雇佣的枪手,而更像是個要在国宴上同时端出九道菜的厨师。幸运的是,這個老太婆自己表明了她的存在。上天保佑她的渴望得到满足,還有他自己的渴望,既然他如此及时地到了這儿。

  “锡弥!”克拉尔叫道。她也能感觉到威士忌在身体裡起了作用;她觉得自己又像個人了。她甚至在想,艾尔德来得·乔纳斯有沒有想去和市长的妹妹共度夜晚……谁知道那能不能让该死的時間走得快点呢?锡弥从蝙蝠门外进来,满手都是泥,粉红色的宽边帽在背上一晃一晃。“噢,克拉尔·托林!我在這儿呢!”

  她瞅了他一眼,又看看天色。今晚不行,即使为了蕤也不行;她不能在天黑以后让锡弥到那儿去,就這么定了。

  “沒什么,”她的声音要比平时的更温柔。“回去照看你的花吧,盖好它们。马上要霜冻了。”

  她翻過蕤的纸條,在上面写了两個字:

  明天

  然后她把纸條折起来递给乔纳斯。“你帮我把它插到那個臭项圈裡,好么?我不想碰它。”

  乔纳斯照着她的吩咐做了。猫用狂乱的绿眼睛最后看了他们一眼,然后从吧台跳下来,从蝙蝠门下面蹿出去了。

  “時間很短,”克拉尔說。她也不知道自己這话是什么意思,但乔纳斯点点头,好像完全听懂了。“你愿意到楼上的屋裡喝一杯嗎?虽然我的屋子比较乱,但走到床边還是沒問題的,我在床上可不只是睡觉。”

  他想了想,然后点点头。他的眼睛闪着光。這女人和科蒂利亚·德尔伽朵一样干瘪……但两人性情却差了那么多!真是天壤之别!“好啊。”

  “人家說我会出言不逊——先提醒你一下。”

  “亲爱的小姐,我将洗耳恭听。”

  她笑了笑。头也不疼了。“嗯,我想你会的。”

  “别走,等我一会儿。”他走到雷诺兹坐的地方。

  “坐下来,艾尔德来得。”

  “不用。還有位女士在等我呢。”

  雷诺兹朝吧台飞快地瞟了一眼。“你在开玩笑吧。”

  “我从来不拿女人开玩笑,克莱。现在听我說。”

  雷诺兹身子往前挪了挪,眼睛专注地盯着乔纳斯。乔纳斯很高兴在這儿碰上的不是德佩普。罗伊会照你的吩咐办,而且办得也不错,但事先你必须费尽口舌才能让他明白那吩咐到底是什么。

  “到伦吉尔那裡去,”他說。“对他說我們需要十来個人——不能少于十個——到油田去。要心细嘴紧的人,而且要耐得住性子,伏击时不要太快撒網,說不定会有伏击的。告诉他由布赖恩·胡奇负责领导這些人。他头脑冷静,在這一点上肯定要比其他乡巴佬要强。”

  雷诺兹的眼裡充满热望,一副开心的样子。“你是不是认为那些孩子会去那裡?”

  “他们已经去過一次了,說不定還会再去。如果他们再去,要一起开火,把他们就地击毙。记住,沒有警告,直接击毙。明白了嗎?”

  “明白!之后怎么說呢?”

  “就說那几個小子是为了石油和油罐车去的,”乔纳斯說,嘴角一斜,坏笑了一下。“他们要把东西送到法僧那裡,不知道通過何种渠道。收割节时,我們会被人们举在肩膀上,作为铲除叛徒的英雄而受到大家的欢呼。罗伊在哪裡?”

  “回悬岩去了。我中午還见過他。艾尔德来得,他說他们就快到了;他還說风往东吹时,他听到了马蹄靠近的声音。”

  “也许他只听自己希望听见的声音。”但他觉得德佩普說得沒错。与他刚踏进旅者之家时的低落情绪相比,乔纳斯的心情现在好多了。

  “我們很快就要着手移动這些油罐车了,不管那些孩子来不来。到了晚上,两個一组,就好像登上诺亚方舟的动物一样。”說到這儿,他笑了。“不過我們還是留下几辆油罐车吧,怎么样?就像陷阱裡的奶酪。”

  “要是老鼠不来呢?”

  乔纳斯耸耸肩。“這时不上钩,总会有上钩的时候。我打算明天给他们施加点压力。我希望他们生气,也希望他们糊涂。现在做你该做的事吧。我已经让那位女士等候多时了。”

  “艾尔德来得,幸好是你。”

  乔纳斯点点头。他觉得半小时以后他会把腿上的疼痛忘得一干二净。“对啊,”他說。“你去的话,說不定她会把你当软糖吃掉的。”

  他回到吧台前,克拉尔抱着双臂站在那裡等他。她放开胳膊,握起他的手,把他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左胸上。在他手指的挑逗下,她的乳头变硬了。她把他左手的食指放进嘴裡,轻轻地咬了一下。

  “我們要不要拿上酒瓶?”乔纳斯问。

  “为什么不呢?”克拉尔·托林說。

  如果她像過去的几個月一样喝得烂醉才去睡觉,那么床垫的弹簧发出的吱吱声就不会把她吵醒了——即使是爆炸的声响也不会把她吵醒。但事实上虽然他们把酒瓶拿上了楼,瓶子還是原样不动地放在她卧室的床头桌上(這卧室有三個妓女的床拼起来那么大),瓶裡的威士忌沒有下去。她觉得全身发酸,但脑子却很清醒;性爱对治头痛還是挺有用的。

  乔纳斯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第一缕天光,一边把裤子穿上。他裸露的脊背上有很多交错的疤痕。她想问他到底是谁那么残忍地把他鞭打成這样,還有他是怎么挺過来的,不過马上觉得還是保持沉默更明智。

  “你要去哪?”她问。

  “我要去找些颜料——什么颜色都行——還要找一條仍有尾巴的流浪狗。之后的活动么,小姐,我认为你是不会想知道的。”

  “很好。”她躺了下来,把被子拉到下巴的位置。她觉得她可以连睡一個礼拜不醒。

  乔纳斯穿上靴子,走到门前,把枪带系好。他的一只手還放在门把手上,然后他停了下来。她看着他,灰色的眼睛已经充满了睡意。

  “我从来沒享受過像昨晚那么好的。”乔纳斯說。

  克拉尔笑了。“是,小伙子,”她說。“我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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