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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灰烬

作者:斯蒂芬·金
“蕤!”她惊呼,猛地拉住缰绳,由于用力過猛,马向后一仰,差点人仰马翻。那样的话,它的女主人就可能一命呜呼了,但派龙還是稳住了后腿,前蹄在空中刨抓,大声嘶叫着。苏珊一只手臂钩住它的脖子,以免枉送性命。

  科蒂利亚·德尔伽朵穿着她最好的一件黑衣,蕾丝披头纱巾盖在头上,像站在自家客厅一样站在马前,毫不在乎离她鼻子只有两尺之遥、在空中打转的马蹄。她的一只戴手套的手裡拿着一個木盒子。

  苏珊這才意识到這人不是蕤。不過犯這样的错误并不稀奇。虽然科蒂利亚姑妈不像蕤那么瘦(至少现在還沒有到蕤那個地步),也比蕤穿得整洁些(除了她脏兮兮的手套——她姑妈为什么要戴手套呢,苏珊不明白,且不管手套为什么那么脏),但两人眼中疯狂的神色可怕得相似。

  “你好,年轻漂亮的小姐!”科蒂利亚姑妈和她打招呼,声音沙哑恶毒,苏珊毛骨悚然。科蒂利亚姑妈行了個鞠躬礼,那只拿小盒子的手贴着胸口弯下去。“如此晴朗的秋天,你上哪裡去啊?为什么那么急呢?沒有人的怀抱可去了,一個死了,另一個被抓了!”

  科蒂利亚又笑起来,薄薄的嘴唇向后咧开,露出硕大的白牙。几乎无异于马的牙齿。她的眼睛在日光下发出炫目的光。

  她疯了,苏珊暗自想。可怜的家伙。可怜的老家伙。

  “是你让迪尔伯恩干的嗎?”科蒂利亚姑妈问。她遛到派龙旁边,抬头睁着水亮发光的眼睛盯着苏珊。“是你指使的,对不对?啊!也许连他用的刀都是你给的,事先你還用嘴唇亲吻它,祝它好运呢。你是事件的同谋——为什么不肯承认?至少你应该承认和那個男孩上過床,我知道有這回事。我注意到那天你坐在窗口时他看你的眼神,還有你看他的眼神!”

  苏珊說:“如果你想听事实,我可以告诉你。我們彼此相爱。年末我們会成为夫妻。”

  科蒂利亚伸出一只戴着脏手套的手,对着蓝天挥手,仿佛在向诸神问好。她一边挥舞手臂,一边尖叫,带着胜利和欢快交织的情绪。“她想着要结婚了!呕……!你无疑還会在婚典祭坛上畅饮祭品的血,难道不会嗎?啊,邪恶的人啊!我为你感到悲哀!”但她非但沒有哀伤哭泣,反而又发出一阵大笑,欢笑的嚎叫直冲云霄。

  “我們沒有杀人,”苏珊說,在她脑子裡,在市长家实施谋杀和给法僧的手下设下圈套完全是两码事,两者泾渭分明。“他沒有杀人。這绝对是你的朋友乔纳斯所为。一切都是他的计谋,丑恶的阴谋。”

  科蒂利亚把手插入怀中的盒子,苏珊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她的手套那么脏了:她一直在挖煤炉。

  “我用灰烬诅咒你!”科蒂利亚大嚷道,抓出一团沙子般的黑色粉尘,撒在苏珊的腿上和牵着派龙的手上。“我诅咒你永远待在黑暗中,你们俩!祝你们在那裡幸福,你们這两個背信弃义的家伙!你们這两個杀人犯!骗子!私通犯!我跟你断绝关系!”

  每喊一句,科蒂利亚·德尔伽朵就撒出一把灰。她每喊一句,苏珊的头脑就变得愈加清醒冷静。她不动声色,任由姑妈攻击她;派龙觉察到粉尘像雨点一样撒到它身上,就企图躲开,但苏珊把它拉住了。现在,他们身边围了一圈看客,饶有兴致地看着這個古老的亲缘弃绝仪式(锡弥是其中一個,他瞪大了眼睛,嘴唇颤抖),但苏珊根本沒留心逐渐聚起的人群。她已经回過神来,想好该怎么做了,为此,她觉得应该感谢姑妈。

  “我宽恕你,姑妈。”她說。

  一盒煤灰基本上撒光了。盒子从科蒂利亚的手裡滚下来,好像苏珊打了她一巴掌似的。“什么?”她喃喃道。“你說什么?”

  “宽恕你对你哥哥、我父亲的所作所为,”苏珊說。“你是谋害我父亲的一分子,但我宽恕你。”

  苏珊把手在腿上蹭了一下,然后弯下身子,伸出手。姑妈還沒反应過来,苏珊就已经把煤灰抹在她半边面颊上,看上去像一道又宽又暗的伤疤。“留着它,”她說。“想洗掉也沒关系。反正洗不洗都一样。它会一直留在你心上。”她停顿了一下。“我想你的心早就是黑的了。再见。”

  “你想去哪裡?”科蒂利亚姑妈边說边用一只戴手套的手笨拙地擦着脸上的煤灰。她想扑上去抓派龙的缰绳,却绊到了地上的盒子,差点跌倒。是苏珊向姑妈弯下身子,抓住了她的肩膀,她才沒摔倒。科蒂利亚用力把她推开,好像抓着她的是一條毒蛇。“不能去找他!你现在不能去他那裡,你這個傻瓜!”

  苏珊调转马头。“跟你无关,姑妈。我們之间的关系到此为止。不過,记住我說的话:我們会在年末结婚。我已经怀了我們的第一個孩子。”

  “如果你去找他,你们明晚就会结婚!在火裡结合,在火裡结婚,在灰烬裡同床!在灰烬裡同床,听到我說的话了嗎?”

  那疯女人朝她逼近,边走边骂,但苏珊已经沒有時間再听下去了。時間正在悄悄流逝。她只有抓紧時間,才能把该办的事办好。

  “再见,”她重复了一遍,疾驰而去,身后飘着姑妈最后一句话:在灰烬裡同床,听到我說的话了嗎?

  沿着伟大之路出城的路上,她看到骑马的人们朝她這個方向過来,就连忙下了大道。现在可不是和朝圣者会面的好时候。附近有一個旧谷仓;她骑着派龙躲到谷仓后,拍拍它的脖子,低声吟念,让它保持安静。

  骑马者到达她所在的地方比她估计的時間要长。他们终于走到那裡时,她明白为什么会走那么久了。蕤和他们在一起,坐在一辆布满神秘纹饰的黑色拖车裡。苏珊在那個吻月的晚上看到她时就觉得她可怕得很,但至少還有点人样;现在从她眼前经過的這個东西左摇右晃地坐在黑拖车裡,腿上放着一個袋子,身体毫无性别特征,满面脓疮,看上去更像神话裡的侏儒,而不是人类。和她同行的是大灵柩猎手们。

  “去海滨区!”车裡的怪物尖叫道。“快点赶路!今晚我要睡在托林的床上!我要在他床上睡觉,如果高兴,我還要在他床上拉尿!我說,你们快点!”

  德佩普转過头,厌恶又畏惧地看了她一眼——拖车是绑在他那匹马后面的。“闭上你的嘴巴。”

  她付之以一阵粗鲁的爆笑。她身子左右摇摆,一只手抓着腿上的袋子,另一只手伸出食指指着德佩普,关节扭曲,指甲尖长。她的出现让苏珊感到恐惧无力,又一次感到恐慌笼罩着她,仿佛一股暗流一有机会就会迫不及待地淹沒她的大脑。

  她尽量排解這种感觉,努力保持清醒的头脑,避免再次陷入先前的混乱状态,她一旦松懈,就将重蹈覆辙——被困在谷仓裡的沒头沒脑的小鸟,进来时的那個窗口仍旧敞开着,它却视而不见,向墙壁横冲直撞過去。

  即便是拖车已经過了前面另一座小山头后,惟有他们经過时扬起的尘土仍在空气中徘徊,苏珊還是能听到蕤狂野不羁的笑声。

  一点钟,她抵达了恶草原的小屋。她跨在派龙背上,直直地盯着小屋看了好一会儿。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她和罗兰不還一起来過這裡嗎?在這裡做爱,安排计划。苏珊觉得难以置信,但当她下马走进屋子,看到她装着冷餐拿到這裡的柳條篮子时,终于确信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篮子仍然躺在开裂的桌子上。

  看到篮子,她意识到从昨晚以来她還沒吃過东西——昨天和哈特·托林共进晚餐糟糕透顶,他的眼睛老盯着她,這让她觉得浑身不舒服,根本无心吃东西。那双眼睛再也沒法盯着谁了,不是嗎?从此,她从海滨区的走廊走過,再也不必担惊受怕,惟恐他从不知哪個门裡突然冒出来抓住她,就像盒子裡的杰克①『注:盒子裡的杰克,一种玩具,一打开盒盖就会有人偶猛地弹出来吓人一跳。』一样。

  灰烬,她想。灰烬,灰烬。但不是我們。罗兰,我发誓,亲爱的,不是我們。

  她感到害怕紧张,努力在脑子裡把该做的事重新理了一遍——一條條步骤如同装马鞍时的程序那样繁复——不過她毕竟是個十六岁的健康姑娘。很快,冷餐篮勾起了她的食欲。

  她把篮盖掀开,看到蚂蚁在剩下的两块牛肉粕粕客上爬,马上把它们掸走,想都沒想就狼吞虎咽地把粕粕客吃了。面包已经发硬,可她实在太饿了,丝毫沒注意。裡面還有半瓶格拉夫和一块蛋糕。

  她把所有东西都吃完后,走到屋子北面的角落,掀起那堆不起眼的毛皮,下面有個洞,裡面包着软皮的东西就是罗兰的枪。

  如果真的出了問題,苏珊,你一定要来這裡把我的枪拿走。往西,带到蓟犁去。找到我父亲。

  苏珊有点好奇,她想知道罗兰是否真的想让她怀着他的孩子高高兴兴地逃往蓟犁,而他和他的朋友们则双手涂红。在收割夜的篝火上被活活烧死。

  她从枪套中拔出一支枪。她花了一点時間研究如何打开那把左轮手枪,手枪的旋转弹膛滑了出来,她看到每個弹膛都上好了子弹。她迅速把它推回原位,接着检查另一把枪。

  她把枪藏在马鞍后的一块卷毯裡,就像罗兰往常做的那样。然后骑上马重新往东行。但不是朝城镇的方向。還沒到时候。她中途還有件事要办。

  大约两点钟的时候,弗朗·伦吉尔将会在市集会厅讲话的消息传遍了眉脊泗。沒人知道消息是从谁口中传出来的(消息详细确凿,不像是谣言),也沒人在意;他们只是把消息不断传开。

  将近三点钟时,集会厅已经人山人海,外面還站了两百多人,伦吉尔简短的演讲传到他们耳朵裡已经变成轻声细语,只能依稀听到声音。克拉尔·托林不在现场,她已经把伦吉尔過后会出现在旅者之家的消息散播出去了。她知道伦吉尔要說些什么,事实上,她支持乔纳斯的观点,认为讲话要尽量简要直接,沒有必要刻意煽动;收割节的太阳下山前,老百姓将会变成暴民,暴民总会选出自己的领导,而且通常都会做出正确的選擇。

  伦吉尔一手拿着帽子开始讲话,一個银色收割节符咒从背心上垂下来。他的演讲简短而又令人心悦诚服。人群中的大多数人打出生起就知道他,因此不会怀疑他說的每一個字。

  哈特·托林和津巴·莱默被迪尔伯恩,希斯和斯托克沃思谋害了,伦吉尔這样告诉那群穿着工装的男人们和身着褪色花布衣服的女人们。他们這样定案是因为发现了一件东西——作案人在市长腿上留下了一個鸟的颅骨。

  人们交头接耳地对此表示赞同。伦吉尔的许多听众都见過那個鸟骷髅,那玩意不是挂在库斯伯特马鞍的前桥上,就是挂在他的脖子上。他们常笑话他的调皮。现在他们想到了为什么他总是冲着他们笑,意识到他的笑裡别有用意。他们的脸阴沉下去。

  割断长官喉咙的凶器,伦吉尔继续說,为迪尔伯恩所有。三個年轻人当天早上在准备逃离眉脊泗的时候被及时抓获。他们的动机還未完全查明,但他们可能是为了马匹。如果這個猜测成立,他们应该是约翰·法僧的走狗。大家都知道,法僧给办事得力的人的酬金是相当可观的,而且是现金。换句话說,他们背叛了自己的家乡,背叛了联盟。

  伦吉尔把布莱因·胡克的儿子鲁弗斯安插在倒数第三排。鲁弗斯·胡克掐准了時間,大声问:“他们认罪了嗎?”

  “是的,”伦吉尔說。“对两起谋杀,他们供认不讳,认罪的时候還引以为豪,自鸣得意。”

  此话引起下面一片哗然,人群涌动起来。伦吉尔的话像波浪翻滚似的从前排一直往后传,一张张嘴巴像在玩接力游戏:居然引以为豪,居然引以为豪,他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杀了人,居然還自鸣得意。

  人们紧抿双唇,握紧拳头。

  “迪尔伯恩說乔纳斯和他的朋友发现了他们正在进行的工作,然后透露给了莱默。他们杀莱默是为了灭口,以便他们能顺利完成任务。杀托林是以防莱默已经向市长报告了此事。”

  這些话简直就是瞎扯,拉迪格曾這样說過。乔纳斯笑着点头表示同意。对,他說,纯粹瞎扯,但沒关系。

  伦吉尔准备接着回答問題,但沒有人提问。听众中只有低声的讨论和阴郁的表情,還有人们转换站姿时收割节符咒发出的轻微撞击声。

  三個男孩已经被关进监狱。關於接下来怎么处置他们,伦吉尔并沒有发表意见,也沒人问起這事。他說,原计划第二天进行的一些活动——游戏,骑马,赛跑,南瓜雕刻比赛,攀爬,猜谜比赛以及舞蹈——由于惨案的发生将被取消。当然,关键的活动将按原计划进行,也就是那些传统项目:牛及其他牲畜鉴别,牵马,剪羊毛,牲畜养殖会议,還有拍卖:马,猪,奶牛,绵羊。月明之时将有篝火晚会,到时将燃起篝火,焚烧稻草人。收割节将以杀人树告终,随着時間的流逝,這项习俗从古流传至今,沒有人知道它已经延续多少年了。也许這個习俗会一直延续到世界末日。

  “篝火将会点燃,祭祀的稻草人将在篝火上焚烧,”艾尔德来得·乔纳斯叮嘱過伦吉尔。“话說到此就行了。你需要說的就這么多。”

  他說的是对的,伦吉尔眼前的景象就证实了這一点。在每個人的脸上,不仅仅是行使正义的决心,還表露出一种肮脏的渴望。在眉脊泗,有一些老风俗、旧习惯被遗留下来,红手稻草人就是其中之一。還有一個仪式:杀人树。這個仪式自出现以来已经传了好几代人(偶尔会選擇山裡隐秘的地方举行仪式),但有时世界已经向前转换,它却反而回到最原始的状态。

  演讲要简要,乔纳斯說過,這不愧为忠告。在和平时期,伦吉尔不需要像乔纳斯這样的人,但在這种情形下,他倒是很管用的。

  “上帝赐予你们和平,”他說,然后往后退了一步,手臂在胸前合拢,双手放在肩膀上,以此表示他的讲话结束了。“上帝赐予我們每個人和平。”

  “祝天长夜爽。”他们异口同声低声說道。接着,众人纷纷散去,继续他们在收割节前一天的活动。伦吉尔知道,他们中有很多人会去旅者之家和海景旅馆。他举起一只手,捋了下眉毛。他讨厌站在公众面前,今天尤其如此,但他觉得事情进展還算顺利。应该說,很理想。

  人群无声无息地蒸发了。大多数人,正如伦吉尔预计的那样,纷纷前往酒吧。他们要经過监狱,但沒什么人朝它多看一眼……那些忍不住要张望的人也只是偷偷摸摸地匆匆扫了一眼而已。监狱的走廊空无一物(一個红手稻草人瘫在治安官艾弗裡的摇椅裡),和往常阳光明媚的下午一样,门微掩着。毫无疑问,几個男孩就被关在裡面,但看起来他们并沒有受到严密的监控。

  如果人们在去旅者之家和海景旅馆的路上集合起来,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罗兰和他的伙伴们弄出来。但事实是,他们从监狱经過时都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前挪,一句话也不說,默默地赶往喝酒的地方。今天還不是时候。今晚也不是。

  但是,明天——

  离老K酒吧不远处,领地斜坡牧场上的景象使得苏珊收住缰绳,惊讶得张大嘴巴呆坐在马背上。在她东面很远处,至少有三英裡的距离,十二個牧人正在鲛坡上赶着马群,她从来沒见過那么大的马群:足有四百头之多。它们懒洋洋地跑动着,按牧人指挥的方向移动。

  可能马儿认为要到牧场過冬了,苏珊猜测。

  但它们并沒有朝牧场的方向移动;马群无比庞大,如同草原上飘浮的云影,向西飘往悬岩。

  苏珊原本就相信罗兰所說的一切,眼前的一切更让她把這件事和個人情感联系起来,直接和去世的父亲联系起来。

  马匹,那是当然了。

  “混蛋,”她喃喃道。“偷马的混蛋。”

  她掉转马头,朝烧毁的牧场骑去。她的身影在右边渐渐拉长。头顶上,魔月在白日的天空中诡异地闪烁。

  她本来担心乔纳斯在老K酒吧留了人手——但其实她也不觉得有這個必要,這种恐惧显得毫无根据。自从五六年前被一场大火烧毁后,牧场還是一如既往的空空如也,内世界的三個男孩来了后也沒什么改观。但她能在這块土地上看到早上冲突的痕迹。她走进他们三人就寝的屋子,马上注意到地板上敞开的洞。乔纳斯拿了阿兰和库斯伯特的枪后忘记把木板盖回去了。

  她穿過床铺之间的狭窄走道,在洞口边单腿跪下,朝洞裡张望。什么也沒有。她开始怀疑她要的东西是不是放在這裡——這個洞不够大。

  她停在原地,看着那三张床。哪张是罗兰的呢?她相信自己能分辨出来——她可以用鼻子判断,她对罗兰头发和肌肤的气味非常熟悉——但她觉得最好還是把那丝冲动抛到脑后。她现在需要敏锐的头脑和迅速的行动——不能停留,不能回头。

  灰烬,科蒂利亚姑妈的话音在她脑中缭绕,但声音朦胧得几乎听不清楚。苏珊不耐烦地甩甩头,仿佛要把萦绕脑际的声音赶出去,然后她跨出了房间。

  雇工房后面什么都沒有,厕所周遭同样沒什么发现。接着,她绕到破旧的厨房裡,在那裡她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两個曾挂在卡布裡裘斯背上的小酒桶;它们被随意地丢在厨房裡,并沒有藏起来。

  想到骡子,牵起了她对锡弥的回忆,记得他以男人的高度站着低头看着她,她看到的却是一张充满希冀的男孩的脸。我想收到你的年末亲吻。

  锡弥,一個阿瑟·希斯拯救回来的生命。锡弥,冒着惹恼女巫的危险,把本该交给她姑妈的條子交给了库斯伯特。锡弥,是他把這些酒桶送到這裡的。桶壁上被涂上了煤灰,权做掩饰,苏珊打开盖子时,煤灰沾到她的手上和衣服袖子上——更多的灰烬。幸好爆竹還在裡面:拳头大小的圆形大爆竹和小鞭炮。

  两种爆竹她都拿了很多,把口袋塞得满满的,手裡還抱了一捆。她把爆竹放进鞍囊,然后抬头看着天空。三点半。她打算黄昏后再回到罕布雷,這就意味着至少還要等一個小时。也好,這段時間可以用来舒缓心情。

  苏珊回到雇工房,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罗兰睡的床。她像小孩做睡前祈祷似的跪在床边,脸靠着枕头,深深地吸气。

  “罗兰,”她說,声音模糊不清。“我是多么爱你。是多么爱你啊,亲爱的。”

  她躺到他床上,头朝窗子,注视着阳光慢慢隐去。她把手举到眼前,看了一下手指上沾到的煤灰,本想去厨房前的水泵把手洗干净,但又决定不去。让它留着吧。他们是卡-泰特,众多卡-泰特中的一個——目的明确,彼此深爱。

  让這些灰烬留着吧,不管结果是什么。

  虽然我的苏珊不算尽善尽美,但她总是很准时,帕特·德尔伽朵過去常說。那孩子,惊人地准时。

  收割节的前一天,這一点得到了驗證。太阳下山后不到十分钟,苏珊骑马绕過自己的房子,向旅者之家奔去,一路上在高街留下暗紫色的影子。

  考虑到是收割节前的最后一晚,街道這般冷清不禁让人觉得奇怪;上星期每晚在翡翠之心演奏的乐队今天销声匿迹了;虽然间或能听到爆竹声,但沒有嬉戏欢笑的孩子们;只有一部分彩灯被点着了。

  稻草人似乎无处不在,躲在每一個浓重阴影笼罩中的门廊上窥视。看到它们空洞而斜视的白眼睛,苏珊不寒而栗。

  旅者之家的状况同样古怪。拴马柱满得找不出空位(甚至還有马被拴在街对面商铺外的栅栏上),每個窗户都灯火通明——那么多窗户,那么多灯光,酒吧看起来就像漆黑一团的海上停泊的一艘巨轮——但沒有平常的骚动和欢腾,一切都凝滞在席伯钢琴裡泉涌而出的狂欢曲裡。

  她能想象出裡面客人的样子——大概有一百人,可能更多——围坐着喝酒,不苟言笑。沒有人向撒旦球道抛骰子,并为掷出的结果雀跃或叹息;沒有闲言碎语引起的斗殴。仅仅是一群男人喝酒,离她心爱的人和伙伴们关押的地方只有不到三百码的距离。今晚,這裡的人除了喝酒以外不会干其他任何事。如果她走运的话……鼓足勇气,再加上一点运气……

  她低声說了個什么词,然后把派龙牵到酒吧门前。突然暗处出现了一個人影,她绷紧了神经。借着橙黄的月光,她看到了锡弥的脸。她松了一口气——甚至還噗哧笑了出来,笑她自己有点神经過敏了。她知道,他也是他们卡-泰特的一部分。如果她說锡弥自己也知道,会有什么奇怪的嗎?

  “苏珊,”锡弥小声說,一边摘下宽边帽,贴在胸前。“我一直在等你。”

  “为什么?”苏珊问。

  “因为我知道你会来。”他回头看了一眼旅者之家,那就是一团漆黑的东西,向四面八方溅着疯狂的光。“我們要设法让阿瑟和他们几個脱身,是不是?”

  “我希望能成功。”她說。

  “必须成功。人们都在裡面,他们不說话,他们不用說话。我知道,苏珊,帕特的女儿,我知道。”

  在這点上,她觉得他說的是对的。“克拉尔在裡面嗎?”

  锡弥摇摇头。“去市长府了。她告诉斯坦利,她要帮忙梳洗打扮尸体,后天葬礼上要埋,但我觉得她不会参加葬礼。我觉得灵柩猎手们要走了,克拉尔会跟他们一起走。”他抬起手揉揉眼睛。

  “锡弥,你的骡子——”

  “准备好了,我弄了根长缰绳。”

  她张着嘴瞪着他。“你怎么知道——”

  “就像我知道你会来一样,苏珊小姐。我就是知道。”他耸耸肩,随手指了一下。“卡布裡裘斯在后面。我把它拴在厨房的水泵上了。”

  “很好。”苏珊伸手到放小爆竹的鞍囊裡掏了半天。“给,拿着。你有沒有火柴?”

  “嗯。”锡弥把爆竹塞进前面的口袋裡,沒有问任何問題。由于苏珊一生从未进過旅者之家,她又向锡弥提了一個問題。

  “锡弥,他们进酒吧之后,外衣、帽子和长披肩都放在哪裡?他们肯定会把那些东西脱下来的,因为喝酒使人发热。”

  “啊,对。他们把衣服放在门裡面的一张长桌上。等他们准备回去时,总会有人因搞混了拿错了发生口角。”

  她点点头表示明白,脑子奋力地迅速运转着。他站在她面前,手裡仍旧拿着宽边帽贴在胸前,看她做自己无法做的事……至少按一般人的理解,锡弥是不会思考的。過了一会儿,她把头抬了起来。

  “锡弥,如果你帮助我,你就再也不能待在罕布雷了……不能待在眉脊泗……不能待在外弧。如果我們离开這裡,你就得跟我們一起走。你得清楚這一点。明白嗎?”

  她看出来他明白。“啊,苏珊!跟你一起走,和威尔·迪尔伯恩和理查德·斯托克沃思,還有我最要好的朋友阿瑟·希斯先生一起走!到内世界去!我們会看到房屋,雕像,像仙女公主一样的女人,還有——”

  “如果被抓,等着我們的就是一條死路。”

  他收起了微笑,但眼中沒有动摇的神情。“是啊,被逮住的话很可能就沒命。”

  “你還愿意帮我嗎?”

  “卡布裡裘斯已经安好马鞍了。”他重申了一遍。苏珊觉得這個回答足够了。她抓住锡弥按着宽边帽的手(帽顶已经压得很皱了,這不是第一次)。她偏過身子,一只手抓着锡弥的手指,另一只手按着马鞍,亲吻了他的脸颊。锡弥脸上绽放出了微笑。

  “我們会尽力,对不对?”她问他。

  “对,苏珊,帕特之女。我們要为朋友们尽力。尽全力。”

  “好,听着,锡弥。仔细听我說。”

  她开始讲,锡弥专注地听着。

  二十分钟后,胀鼓鼓的橘色月亮像孕妇登陡坡似的艰难挣扎着,爬到城裡所有房屋的上头,此时,一個牧人牵着骡子走在希尔街上,朝治安官办公室的方向走去。希尔街的尽头笼罩在阴影中。翡翠之心附近還有点亮光,但就连公园也荒凉冷清(過去每年這個时候,公园总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灯火通明)。几乎所有的售货亭都关门打烊了,只有几個算命先生還开着铺子招揽生意。其实,今晚所有的运道都糟糕透顶,但人们仍然来算命——难道人们不总是這样嗎?牧人裹着一條厚重的披肩;如果這個男孩有女人般的丰胸,会被披肩遮得严严实实。他带了一顶硕大的,汗迹斑斑的宽边帽;如果他生就一张女人的俏脸,照样会被整個掩起来。帽子的宽帽檐下面,传出《无忧之爱》的轻吟歌声。

  骡子背上绑了一大捆东西,鞍子被埋在底下——那捆东西可能是布料或衣服之类,在阴暗中难以仔细辨认出来。最有意思的是挂在骡子脖颈上的玩意,像是一种特别的收割节符咒:长绳上串着两顶宽边帽和一顶牲畜贩子常戴的毡帽。

  当牧人接近治安官办公室时,歌声停止了。要不是从一個窗户裡透出来一丝昏暗的灯光,這個地方简直好像废弃已久了。门廊前的摇椅裡,躺着一個滑稽的稻草人,它身上套着赫克·艾弗裡的一件镶边马甲,别着一個镀锡星形胸针。沒有警戒;沒有任何迹象显示眉脊泗人最恨的三個家伙被扣押在裡面。现在,牧人還隐约听到吉他声。

  音乐声夹杂在稀疏的爆竹声中。牧人扭過头向后看去,看到身后有個模糊的人影。人影向他挥手。牧人点点头,招手示意,然后把骡子拴在拴马柱上——就是很久之前,夏天的那個早上,罗兰和他的伙伴们来拜访治安官时拴马的柱子。

  门沒锁——沒人觉得有必要上锁——戴夫·霍利斯正煞费苦心,不厌其烦地反复试弹名为《讨厌的米尔斯上尉》的曲子,他已经试了不下两百次了。在他对面,治安官艾弗裡坐在办公椅上,身子向后仰着,十指交叉放在大肚皮上。房裡闪动着柔和的橘黄色灯光。

  “戴夫先生,你要是再弹下去的话,就不用费劲处决我們了,”库斯伯特·奥古德說。他站在一個牢房的门后面,双手握着牢门的栅栏。“我們会自行了断的。出于自卫。”

  “闭嘴,讨厌的家伙。”艾弗裡說。吃完一顿四块大排的丰盛晚餐后,他正在昏昏欲睡,想着如何向他兄弟(還有他那美貌非凡的弟媳)讲述這英勇的一天。他会表现得很谦和,但他会告诉他们,他在其中是核心人物;要不是他,這三個年轻土匪可能已经——

  “那就别唱歌,”库斯伯特对戴夫說。“只要你别唱歌,让我招认我杀了亚瑟·艾尔德本人都行。”

  库斯伯特左边,阿兰盘腿坐在铺上。罗兰头枕着手仰面躺着看天花板。這时,门插销咔哒响了一声,他迅捷地坐了起来,仿佛一直就在等這個声音的出现。

  “可能是布裡奇。”副手戴夫說,很高兴地把吉他放到一边。他讨厌這個差事,早就等不及要换岗了。最让他受不了的就是希斯的玩笑。明天就要倒大霉了,那小子竟然還能笑得出来。

  “我想可能是他们中的一個。”治安官艾弗裡說,他指的是灵柩猎手们。

  但他猜错了。进来的是一個裹着大披肩的牧人,這條披肩对他来說实在太大了(他关上门、踏着重重的步子走进来时,披肩下摆都拖到地上了),他带着一顶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眼睛。他让赫克·艾弗裡联想起牛仔稻草人。

  “嗨,陌生人!”他說着,笑了出来……那肯定是谁想出来的恶作剧,而他赫克·艾弗裡也是個开得起玩笑的人,尤其是在吞了四块牛排和一大堆土豆泥后。“你好!来這裡干什么——”

  陌生人那只沒有用来关门的手藏在披肩下面。当手伸出来时却笨拙地握着一把枪,三個囚犯一眼就认出了那把枪。艾弗裡瞠目结舌地盯着他手中的枪,笑容渐失。交叉的十指松开了,刚才還翘在桌上的腿撤回到地上。

  “朋友,别乱来,”他慢吞吞地說。“我們来谈谈。”

  “把墙上的钥匙拿下来,把牢房的门打开,”牧人用嘶哑、故作深沉的声音說。他们中,只有罗兰注意到外面响起了爆竹劈劈啪啪的声音。

  “我不是不能那么做,”艾弗裡說着,悄悄用脚拨开办公桌底下的抽屉。今天早上的缉捕之后,那個抽屉裡留了好几把枪。“我不知道你手裡的家伙是不是上了子弹,但我不认为像你這样跑腿的小子——”

  陌生人把枪瞄准办公桌,扣动了扳机。枪声在這间方寸小屋裡震耳欲聋,不過罗兰觉得——也希望——枪声在门的掩蔽下能听上去就像另一個爆竹声,混在外面此起彼伏忽高忽低的爆竹声裡。

  好样的,姑娘,他心想。干得好,姑娘——但要谨慎。看在诸神分上,苏珊,要小心。

  他们三人都在牢门后一字排开,眼睛圆瞪,嘴巴紧闭。

  子弹射中了治安官的桌角,削掉一块木头。艾弗裡尖叫一声,缩到椅子裡摊倒下来,手脚发软。他的脚仍旧钩着抽屉的拉手;抽屉整個滑出来,翻了過来,三支老手枪散在地板上。

  “苏珊,小心!”库斯伯特惊叫道,紧接着又喊:“不,戴夫!”

  在他生命的最后关口,推动戴夫·霍利斯的不是对灵柩猎手的恐惧,而是责任感,他一直希望在艾弗裡退休后能够接任眉脊泗治安官的职务(有时,他会告诉他的妻子朱蒂,那是一份很好的差事)。他对缉捕這三個小子的方式深感不解,也拿不准他们到底有沒有犯下那些罪行,但在那当口,所有萦绕在脑子裡的疑问一并被抛在脑后。他所想到的只有他们是领地的囚徒,只要他在场,就不能让他们逃出去。

  他猛地朝那個穿着過大披肩的牧人扑去,想夺走他手中的枪。如果有必要,把他毙了。

  苏珊呆呆地瞪着治安官办公桌一角被削破后露出的黄色木头,一時間忘记了所有的事情——一根手指轻轻一扳,就能造成那么大的破坏!——库斯伯特奋力的喊叫终于把她唤醒,她才意识到眼前千钧一发的局面。

  戴夫想揪住那件大披肩,但她一闪,退到墙角,躲過了戴夫,来不及多想,又开了一枪。房裡又一次响起震耳的爆破声。戴夫·霍利斯——一個只比她大两岁的年轻人——弹了回去,衬衫上的两颗星之间多了一個冒着烟的洞。他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发生的事情。单片眼镜掉在一只摊开的手边。一條腿撞倒了吉他,它落到地上,琴弦发出乱七八糟的音调,和他刚才乱拨乱弹的弦音差不多。

  “戴夫,”她低声說。“噢,戴夫,对不起。我都干了些什么啊?”戴夫又试了一次想爬起来,结果脸朝地瘫倒下去。子弹从他身体正面进去的洞很小,但现在苏珊看到的,穿過他后背的洞却大得可怕,黑的红的混作一团,洞的周边一圈是被烧焦的衣服……仿佛她用一根烧得炽烫发红的拨火棍捅穿了他的身体,而不是用枪打的,被认为是仁慈的、文明的武器其实既不仁慈也不文明。

  “戴夫,”她难過得嗓子发不出声音。“戴夫,我……”

  “苏珊小心!”罗兰叫了起来。

  是艾弗裡。他四肢撑地,飞快地向苏珊冲過去,抓住她的小腿使劲一拉,她一屁股摔到地上,牙齿撞得嘎嘎作响,正好和艾弗裡的脸撞個正着——一双像青蛙似的爆眼睛,毛孔粗大的脸,蒜味冲天的嘴巴。

  “神啊,你是個女孩,”他沉着声音說,伸手要去抓她。她又一次扣动了罗兰那把枪的扳机,却把她身上的披肩点着了,子弹在天花板上钻了個洞,泥灰粉散落下来。艾弗裡巨大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让她难以呼吸。远处的某個地方,罗兰尖声叫唤着她的名字。

  她還有一次机会。

  也许。

  一個机会足够了,苏珊,父亲在她脑海中给她鼓劲。亲爱的,你只需要一次机会。

  她用拇指竖起罗兰的手枪,乘他不防,猛地把枪顶在治安官赫克·艾弗裡脑袋下垂着的那块肥肉上,开了枪。

  血肉飞溅是可想而知了。

  艾弗裡的头倒在她腿上,像一块等待烘烤的肉一样又重又湿。她能感到从他头顶上冒出的热气。她眼角下方的余光看到黄色的火焰在闪烁。

  “桌上!”罗兰喊了起来,他用力拽拉牢门,门和门框咔嗒咔嗒猛烈撞击。

  “苏珊,水罐!看在你父亲的分上!”

  苏珊把艾弗裡的头推开,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到桌子旁边,她披肩的前面一块正在燃烧着,她能闻到烧焦的煳味。但在她思想的某個遥远角落,她感到欣慰的是,幸亏下午等太阳落山的时候把头发扎在身后了。

  水罐几乎是满的,但裡面装的不是水;她闻到了格拉夫浓烈的酸甜味。她在身上泼了一点,液体遇到火焰发出咝咝声。她扯下披肩(過大的宽边帽也一起被带了下来),扔在地上。她又看了看戴夫,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男孩,很久以前,她甚至還可能在胡奇的门背后和他亲吻呢。

  “苏珊!”這是罗兰的声音,激动而急迫。“钥匙!赶快!”

  苏珊从墙上的钉子上抓下一串钥匙,走到罗兰牢房前,忙乱地把钥匙串从栅栏空隙塞了进去。空气中泛着浓重的火药味,烧焦了的羊毛的臭味,以及血腥味。每吸一口气,她的胃裡就一阵抽搐。

  罗兰找到了他那扇门的钥匙,把手从栅栏间伸出来,反手把钥匙插进锁洞裡。不一会儿,他从牢房裡走出来,抱住她,苏珊的眼泪夺眶而出。不久,库斯伯特和阿兰也出来了。

  “你真是個天使!”阿兰高兴地說,也拥抱了她。

  “我不是天使,”她說着,哭得愈加厉害了。她把枪塞给罗兰。她觉得那真脏;她再也不想碰第二次。“他和我是从小玩着长大的。他是個善良的人——从来都不是独断专行、欺软怕硬的人——长大了他也沒变坏。如今我断送了他的性命,谁来告诉他妻子啊?”

  罗兰从背后搂住她,静静地停了一会儿。“你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如果不是他亡,就是我們死。难道你不明白嗎?”

  她靠在他胸前点点头。“艾弗裡我并不在乎,可是戴夫……”

  “走吧,”罗兰說。“会有人发现枪击声的。是锡弥在放爆竹嗎?”

  她点点头,說:“我给你们带了衣服,帽子還有长披肩。”

  苏珊匆匆走向门口,打开门,往四周打量了一番,然后悄悄钻进渐浓的黑夜中。

  库斯伯特拿起烧焦的披肩,盖在副手戴夫的脸上。“朋友,真是不幸,”他說。“你是被牵连的,对不对?我知道你并不坏。”

  苏珊回到房裡,抱了一堆偷来的衣物,它们是被绑在卡布裡裘斯背上运過来的。并沒有人提醒他,但锡弥已经独自完成了下一個任务。如果那酒吧男孩是個半傻子,那么苏珊肯定见過智力只剩四分之一或八分之一的人。

  “你从哪弄到這些衣服的?”阿兰问。

  “旅者之家。锡弥弄出来的。”她把帽子拿出来。“快点,赶快戴上。”

  库斯伯特拿起一顶帽子戴上。罗兰和阿兰已经套上了披肩;再戴上帽子,把帽檐压得很低遮住脸庞,他们三個看上去和领地鲛坡上的牧人看起来沒什么两样。

  “我們要去哪裡?”他们出了办公室来到门廊上时,阿兰问。街道這头仍旧昏暗无光,了无人烟;沒人注意到枪声。

  “先到胡奇家,”苏珊說。“你们的马都在那裡。”

  他们四人一起沿街往前走。卡布裡裘斯不见了;锡弥已经牵着它离开了。苏珊的心怦怦直跳,她能感觉到汗正从额头上冒出来,但她還是觉得寒冷。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她杀了人,今晚她结果了两條人命,走上了一條再也不可能回头的路。她這么做是为了罗兰,为了她的爱人,就算事情重演一遍,她還是别无選擇,想到這裡,她得到了些许安慰。

  祝你们在那裡幸福,你们這两個背信弃义的家伙!你们這两個杀人犯!骗子!私通犯!我用灰烬诅咒你!

  苏珊抓住罗兰的手,罗兰轻轻捏着她的手,她也轻轻捏着他的。当她抬头看魔月的时候,发现它邪恶的脸庞已从怒气冲冲的橘红色变成了银白色。她觉得在她向老实的戴夫·霍利斯开枪的那一刻,她为她的爱付出了最昂贵的代价——她付出了她的灵魂。如果罗兰现在离开她,姑妈的诅咒就会实现,一切尽化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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