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新安路
刘子昭双手接過匣子,取出裡头的卷轴,在书案上展开。旁边曹供奉轻轻“呀”了一声,凑近了仔细端详。
画面上两枝盛开的红莲,妖娆艳丽,周围的莲叶柔韧舒展,青翠欲滴。整张画一打开,看的人就情不自禁被吸引了进去。丹青忍不住挪挪脚,想要多看几眼。
刘子昭与曹供奉二人先把画的正面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又弯下腰审视纸张纹路和四边镶嵌的隔界,然后轻轻把画翻過来,看覆背的裱纸,最后刘子昭拎着天杆上的铜鼻,把画对着窗户举起来,曹供奉站在前边透過阳光扫视了一番。两人对望一眼,暗暗点了点头。刘子昭把画放下,曹供奉又在天杆地杆两端敲了敲,這才直起身子。
“恭喜江爷,這幅‘别样红’应是吴青莲的真迹。”刘子昭语气笃定,把画小心翼翼的收进匣子裡。
江自修喜上眉梢,赶忙把匣子接過来,珍而重之地抱在怀裡,道:“多谢多谢。不知酬金几何?”
刘子昭道:“不忙,酬金的事好說。呃……不知江爷可否有意出让此画?”
“实在不好意思,只因家中一個长辈生辰将近,特特借来此地上货的机会寻一幅好画作为贺寿之礼。過两日就要北返,這画是无论如何不能出让的。”
丹青站在一旁,看江自修唱做俱佳,大觉有趣,眨巴两下眼睛,乖乖的不做声。
“這样呵……要說贺寿之礼,本店倒有几幅合适的画,也算拿得出手,比方李松年的‘三星聚福’,穆连山的‘桃李争春’,就是本朝樊伯诚的工笔重彩‘麻姑献寿’,也一点不比這‘别样红’掉价啊。”
江自修露出戒备的神色:“大掌柜,江某只是生意人,這些字啊画的是不懂的,不過我這位长辈可是行家。我打听過了,彤城最有名的就是‘别样红’,拿這個送人再不会错的。品鉴的酬金你只管說来,江某可不是小气人。”說罢皱着眉站起身来。
刘子昭连连打躬作揖:“江爷勿恼,請宽坐,宽坐。”搓搓手,面露难色:“实不相瞒,有人托我們寻访一幅‘别样红’已久,彤城虽說是吴青莲故裡,可他的画前些年差不多都流到北方去了,偏偏這位主顾是小店无论如何也得罪不起的,所以看到江爷此画才会失态。”
江自修重又坐下:“什么人這么神气,难道他還能强抢豪夺不成?”
“唉……是彤城太守大人。”
“啊?”
“江爷打北方来,自然知道京裡不少达官贵人们好這口。太守大人大概是想寻一幅……小店在彤城翻了個個也沒找着,要不怎么說江爷是有缘人呢?”
听到事情牵涉到太守大人,江自修的神色也凝重起来:“說起来,我得着這幅画,确实有些机缘。冬至那天格外冷,傍晚我到了彤城外的石潭铺,估摸着进不了城了,就找了個废弃的祠堂借宿,顺手救了裡边一個快要冻死的小乞丐。他临走的时候,就把這幅画给了我。”
“江爷想必不知道,吴青莲最后隐居的地方,就是石潭。”
江自修点点头:“原来如此。那小乞丐只怕和吴青莲有些渊源。”
刘子昭看着江自修,万分诚恳地說道:“江爷想必也不知道,吴青莲生前虽然风光,身后却甚是凄凉。”
“哦?還有這事?”
“吴青莲两朝为官,顺风顺水。虽然当时也有人明讥暗讽,其实富贵逼人,谁不羡慕,要不他的画怎么在官场上這么走俏?不知为何,他却一生沒有子嗣,在朝多年,也不曾提携亲戚族人,只把一個身边的长随收作了义子。回乡沒過几年他就死了,几個本族的侄子瓜分了财产,卖掉了他的画,把他的义子干脆赶出了门。”
“怎么這样……”
“這些事,外地人哪裡知道。江爷,您是实在人,我也跟您說句实在话——”刘子昭放低了声音,“這‘别样红’不见得是什么吉利的物事。他们朝堂之人有皇上保佑,自然不怕,您想拿這個给老人贺寿,恐怕不太妥当。”
最后,刘子昭终于成功的說服了江自修,以“别样红”市价白银两千两再加上一幅樊伯诚“麻姑献寿”图成交。
直到进了王宅的大门,丹青才把憋了一路的問題问出来:“东家,那幅画……是真的么?”
“你看呢?”
丹青闷闷的道:“不是。”
“那還问什么。”
丹青斜睨了江自修一眼:“我說不是,是因为我知道你拿出来的肯定不是真画。”
江自修哈哈大笑:“丹青,你真可爱。你是认定了我只卖假画咯?殊不知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才是生财之道。”
丹青不理江自修的得意,轻蹙眉头:“還是觉得不像。”
“哪裡不像?”
“那幅画让我想起一句诗,‘红到极处便成灰’。虽然神韵十足,可是吴青莲画‘别样红’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了,不应该那么直接才对。真迹我也见過,感觉要复杂得多。”
虽然早知道丹青是不世奇才,但如此敏锐的直觉仍然令江自修暗暗吃惊,心中再一次为自己当年做出的全面培养他的决定喝彩。口裡却是淡淡的:“你也看见了,他们都是行家,鉴别得相当仔细。”
丹青忽的笑了:“东家,那什么太守大人要买‘别样红’,你早知道的,对吧?”
江自修也笑了:“一样东西,买的人都相信是真的,那它就是真的。再說了,就水平而言,哪怕吴青莲重生,画出来大概也就和它不相上下而已,你說它值不值两千两银子?”
“不止两千两啊,那幅‘麻姑献寿’图难道一文不值?”說到這,丹青眼珠转了转,歪着脑袋看着江自修:“东家为什么单单挑了這一幅?”
江自修到底忍不住,嘻嘻笑道:“瞒不過你,樊伯诚病得快要咽气了,他就那些画還值点钱,几個小妾闹得不可开交,他老婆一气之下把家裡的画全烧了……這事我知道,他刘子昭可不知道。嘿嘿,這幅‘麻姑献寿’眼看就要坐地起价呀……”
看着江自修得意忘形的背影,明知道和他一样幸灾乐祸是多么不厚道的行为,丹青還是忍不住“哈哈”乐起来。
就丹青的成长经历和所受教育来說,道德判断并不足以干擾他太多。当日之所以和王梓园闹得那么凶,恐怕情感上委屈负气的因素更多,而過后的伤心痛苦主要的乃是源自艺术理想的破灭。丹青曾经有一個为艺术痴狂的父亲,一個大家闺秀的母亲,骨子裡始终带着一股象牙塔的味道。這两天和江自修厮混在一起,后者身上豁达不羁的江湖气慢慢感染了他,画假画,卖假画好像变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而且其中似乎乐趣无穷。
江自修走了几步,慢下脚步等丹青。
“你可知那幅‘别样红’是谁的手笔?”
“這有什么难猜的。师傅肯定不会干這种无聊事,学画的只有三個人。鹤哥师兄主攻山水,肯定是瘦金师兄了。看那画的格调,跟他的脾气也挺像。”
“我先前和刘子昭提到的那個故事,并不全是假的。只不過发生在八年前,也沒有什么真迹。那是我第一次随父亲到彤城来,当时瘦金和你来的时候差不多大,刚刚死了义父,他一個人四处流浪。說起来,吴青莲是他义父的义父。”
虽然已经猜到這内情,丹青還是忍不住吃惊了一把:那么潇洒自若风流倜傥的瘦金师兄原来有這样凄惨的過往。
“瘦金的义父曾伴随吴青莲半辈子,把‘别样红’学得出神入化。只是画一张烧一张,道是天下人皆羡青莲不识红莲。老来收养了他,镇日跟他讲吴青莲的往事。唉,弄得瘦金這孩子把吴青莲当成了偶像,出师的题目非要作‘别样红’,连累我這么辛辛苦苦的替他卖画。依你师傅說,他若非有這点滞碍,应当更上一层楼。”
丹青想,怪不得平时就觉得瘦金师兄对江家的感情不同一般,原来有远比别人深厚的渊源。而且,像他那样主动地追寻一個人,崇拜他,模仿他,比起自己的摇摆不定犹豫不决,也许幸福得多吧。
正想着,旁边的江自修突然停下脚步,用這些天难得一见的正经口吻說道:“丹青,我可以答应你——”丹青扬起脸,看到江自修温和坚定的眼神,“你出师之后,为江家服务五年。五年期满,任你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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