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鐵衣架

作者:水接藍
下雪了。

  謝欺花說要喫羊肉祛寒。

  “對李平璽的身體好。”

  三個人去吃了銅鍋涮羊肉,一大碗紮實的羊湯下肚,喫得人直冒熱汗。

  謝欺花要開車,喝不了酒,就沒點,但老闆還是送了一瓶毛鋪苦蕎。

  老闆是謝雪的朋友,知道謝欺花前年去了首都,卻不知道她已經回來了。

  問起這兩個小孩兒怎麼來的,謝欺花表情很有味,不說話,只指了指天。

  老闆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兒了。

  “唉,也是遭業,年紀輕輕的。”老闆憐憫地道,“有困難就說。我也是看着你長大的。”

  “目前是沒什麼困難。”謝欺花邊結賬邊說,“困難都是因爲窮。咱們這邊的人啊,什麼都好,就是太窮。”

  “窮病。”老闆跟着笑了。

  “別付,哥請你的。”

  “今年生意誰都不好做。”

  謝欺花還是付了錢。

  回了家,謝欺花讓李盡藍把新買的被褥和枕頭抱上樓,又讓李平璽把臥室的地板拖了一遍。

  她自己倒是悠哉悠哉,翹着腳刷小視頻,滋着牙樂呵。直到李盡藍走過來說,地板拖好了。

  “把你的褥子鋪在地上。”謝欺花示意他,“就是之前李平璽睡的牀尾,那裏寬敞點。”

  “不了吧,那李平璽睡哪兒?”

  “睡牀啊。”謝欺花理所應當。

  “他睡牀?那你睡哪兒?”

  “廢話!我也睡牀啊!”

  “……李平璽和你一起睡?”

  不說還好,一說謝欺花火氣就上來了:“你弟有毛病!一晚上放兩三次尿!還老愛踢被子!你以爲我很想和你弟弟睡是不是?還不是那個老中醫說不能睡地板,說什麼溼氣重,容易脾胃虛。我讓他去睡沙發,他嫌冷不去,我說我去睡沙發,他也不要,你說,他怎麼就那麼難伺候呢?”

  “……你還帶他去看中醫了?”李盡藍很懂得避重就輕,“有效果嗎?老中醫除了這個還說了什麼?”

  “那不然呢,等你回來,你弟都涼成一顆黃花菜了。”謝欺花翻他白眼,“中醫能說什麼?不就是把脈問診開中藥嗎?冰箱裏的也快喝完了。哦對了,藥錢從你們的撫卹金裏面扣。”

  “……好。”李盡藍沒有怨言,“謝謝你帶平璽去看病,平璽之前都是不願意喫中藥的。”

  謝欺花怎麼可能不知道,尚在李家生活的時候,一到飯點,一大堆傭人追着給李平璽喂藥。但是她不一樣:

  “你看茶几上這個鐵衣架,來來來,你數一數,上面幾塊地方掉了漆?”

  李盡藍拿起衣架,發現有被掰直的痕跡。謝欺花:“我一拿起這個……”

  剛從臥室出來的李平璽看到這一幕,以爲謝欺花要打李盡藍,嚇得腿都軟了。

  “別打我哥!別打我哥!不推薦打我哥!”儘管害怕,他也義無反顧地護住李盡藍,“要打就打我!打我!”

  “你看!”謝欺花拊掌大笑。

  她把衣架扔回給李盡藍。李盡藍神情複雜地接過,沉默許久,輕放一旁。

  李平璽左看看右看看,才發現是自己想多了:“我就說呢,哥你這麼乖,怎麼會被打呢?”

  “少來,你哥我也是照打不誤。”謝欺花環着臂,“怎麼?這麼寶貝你哥?那你跟他走?”

  “我不走,我不走。”李平璽嘿嘿一笑,過來給謝欺花垂肩捏背。

  李盡藍看一大一小如此詼諧,一時間竟有了自己是外人的錯覺。

  平心而論,謝欺花是容易討孩子喜歡的角色,儘管她自己不這麼認爲。謝欺花嘴上不饒人,但,心尤其軟。

  於李平璽這種小少爺來說,從前對他恭謙的人太多了,謝欺花這樣態度惡劣的還是獨一份———一個好人突然變壞了,會讓人懷恨在心;但壞人突然對你好一點,你反而容易親近她。

  謝欺花就是後者。

  更別提謝欺花雖嘴毒,說的話基本是真理。

  在李平璽很長一段時間的認知裏,姐姐都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存在。

  這想法持續到青春期開端,對周遭的事物有了獨立的看法,才逐漸消褪。

  時候不早了,謝欺花讓李平璽去睡覺。李平璽說哥哥不也沒睡,謝欺花立刻伸手去拿衣架。

  李平璽不情不願地回臥室了。

  謝欺花朝他哥:“瞧你弟那德行。”

  李盡藍也陪笑,漆黑的眼睫輕顫。

  謝欺花因此感慨:“你像你爸啊,特別是笑的時候。”

  李盡藍說所有人都這麼說,而李平璽更像媽媽一些。

  “你爸……”謝欺花想了想,還是改口了,“咱爸對你們哥倆,應該是那種望子成龍的態度吧。”

  李盡藍頷首:“他對我們一直要求很嚴格,會定期給我們訂目標,但我們沒做到時,他也不會過分苛責。”

  “那是,他一般都苛責你媽去了。”

  李盡藍對此並不知情,問,真的嗎。

  “你肯定不知道,爸媽吵架能讓你知道啊?”這時謝欺花作爲外人的優勢就發揮出來了,她頭頭是道地分析。

  “從你爸的角度來說,你們要繼承家業的,在同齡人裏還需努力,特別是你弟;從你媽的角度來說,她是犧牲了事業來操持家庭,肯定不容易。”

  那些前塵往事。

  李盡藍已經很少想起了。

  “那時候……”李盡藍說,“你不要怪我們,那時候我和平璽都討厭你。如果父親和母親對你冷淡些,我們心裏也好受些。我只是不明白,爲什麼他們都把你當作親女兒一樣看。”

  “他們對我好,正因爲和我不親。”

  謝欺花看向李盡藍,發覺他沒法理解這句話。正常,十四歲的孩子。

  她做出假設:“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家沒破產,現在會是怎麼樣?”

  李盡藍愣了愣。

  那麼他還是李家的長子,冉冉升起的朝陽,家族都將衆望寄託在他身上。而李平璽呢,同樣負擔起重任。

  只有謝欺花,從始至終和他們脫軌,唯一能肯定的是她不在這份規劃裏。

  “看吧,之所以對我好,是因爲我不重要。”謝欺花自己拎得清,“我不重要,所以很多話反而可以對我說。你看看你爸你媽,單說我知道的事,拎到他們面前,誰不覺得尷尬呢?”

  “你是不知道,家裏傭人閒談的什麼,掌權啊,繼承啊,內鬥啊……”謝欺花笑得很肆意,“在你們面前,他們不敢說,在我面前,他們可以隨意議論,因爲我連聽都聽不懂。”

  說到這裏,謝欺花自己也覺得可笑。

  “算了,我和你個小孩廢什麼話。”

  李盡藍抿了抿脣,低聲說,對不起。

  李盡藍道了歉,這時候突然這樣,謝欺花很意外,隨即道:“不用這樣。錯的是大人,道歉的永遠是孩子。”

  “不說那些有的沒的了。”她開始說正事,“我問了一個在襄陽讀大學的朋友,她在外面租了公寓,有多的房間能讓你住。”又頓了頓,“人家是女生,你注意點,那些有的沒的。”

  什麼有的沒的。李盡藍擡眼瞧她。

  “就是不要亂動人家的東西,不要亂問人家的私事,同一屋檐下要有分寸。”謝欺花蹙眉,“這種事還需要我教?還有啊,晚歸時間不能超過晚上十點,最遲十點半,聽到沒?”

  李盡藍點頭:“這些我都知道。”

  “以後就不用交那四千塊錢給我了,自己留着,我有你們的撫卹金就夠了……你不是還打算讓你弟弟上學嗎?攢點學費吧,轉學籍也需要錢。對了,你學校什麼的看好了沒?”

  還沒有。謝欺花讓他趕緊打聽一下。

  “好,我明天就去。”李盡藍應下。

  “還有……”謝欺花敲着記了太多事的腦袋,“手機裏的電話卡也給我拔了,明天帶你去營業廳弄個自己的號。你知不知道黑號都是什麼人用的?搞電詐的人!真是不學點好!”

  “身份證也趁這段時間給你辦了,坐高鐵、坐大巴什麼的都方便……再不要隨便搭陌生人的順風車了啊!”

  李盡藍持續着挨訓的過程。

  謝欺花回想着,行,總算交代完了。

  她起身去臥室睡覺,李盡藍跟上她。

  “誒,髒兮兮的。”謝欺花捏鼻子,“一股機油味,你坐什麼回來的?”

  “重卡車。”李盡藍難得手足無措,換做以前,他可從沒被人嫌棄過髒。

  “去洗澡,去洗澡。”謝欺花在他身後,又開始吩咐事兒,“對了,你既然回來了,陪你弟起夜的工作就交給你了啊。晚上也別睡太死,起來看看你弟踢沒踢被子,着沒着涼。”

  好的。李盡藍一併應下。他轉身去拿換洗的衣物,躡手躡腳去衛生間。

  把自己裏裏外外洗得乾淨,想到謝欺花嫌惡的表情,他又多洗了一遍。

  狹小的浴室裏霧氣氤氳。

  李盡藍審視自己的身體。

  很單薄,很骨感。

  還只是小孩而已。

  什麼時候纔可以長大?

  他盯住自己漆黑的眼。

  李盡藍沒敢用吹風機,怕把熟睡的謝欺花吵醒。他在冰冷的客廳裏擦乾了頭髮,纔回到開了暖氣的臥室。謝欺花睡在牀的左邊,李平璽睡在牀的右邊,被厚被褥包裹得像一隻毛毛蟲。

  一看就知道是誰的手筆。

  他不是有意打量此時的謝欺花。可從接近她到依賴她,確實經歷了許多。

  李盡藍頭一次如此細緻地觀察着她,發現謝欺花有一張美而素淡的面孔。

  她平時蹙眉多,冷笑多,白淨的臉上掛着輕佻的市儈。以至於在沉眠時她和平時太不一樣,搖搖欲墜的溫柔。

  李盡藍從心底認同她長姐的身份。

  如此,他才輕聲喊了句“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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