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八章
江菱不認得那位男子,也不認識那個掌櫃。
但在那個時候,她的腦海裏就只剩下了四個字:面白無鬚。
那位中年男子臉上光光滑滑、乾乾淨淨的,比掌櫃身邊的老闆娘還要細緻一些。他說話的時候,喉結微微動了一下,顯然是男非女。但這位男子,卻顯得太過乾淨了。
除了面白無鬚四個字,再沒有什麼詞,能準確地形容出他的模樣。
江菱愣愣地看了半晌,忽然感到喉嚨有點兒幹。她碰了碰手邊的茶碗,碗沿滾燙,顯然不是能入口的茶水。她又下意識地朝旁邊靠了靠,用簾子的陰影遮擋住自己的身形,悄悄往外望去。
那位面白無鬚的男子已經結算完了茶錢,正躬身站在一位青年男子身側,低聲說着什麼。那男子大約二十七八歲年紀,眉宇間隱含着怒氣,目光鋒利如刀,正一刀刀地朝這邊剜過來。
雖然知道不是在看自己,但江菱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側身避開了那男子的目光。
隨後,她在心裏默默地數到了十,眼角餘光又朝那邊瞥了過去。
茶樓前的兩個男子還沒走,中年男子正躬着身子,用帕子不停地擦着汗,試圖解釋着什麼。年輕些的那一位揚了揚眉,擡腳朝這邊走了過來。錦衣玉帶之下,赫然便是一束明黃色的絲絛。
——糟糕。
假如這裏不是清朝,而是別的什麼奇奇怪怪的架空朝代,江菱還不至於這樣緊張。但今天的所見所聞,加上剛剛那位面白無鬚的中年男子,再加上那束明黃色的絲絛,立時便讓她心裏警鈴大作。
面白無鬚的中年男子,多半便是淨過身的太監。
敢用明黃絲絛的男子,要麼是皇帝本人,要麼是住在宮外的成年皇子。
但不管是哪一個,都不是江菱現在能招惹得了的。
她又朝簾子的陰影裏靠了靠,將自己的存在感縮減到最低。先前那位男子已經走到了製衣坊前,朝身邊的太監點點頭,低低說了聲“去罷”,緊接着江菱便聽見了一個低柔的男聲:
“掌櫃的,我們有些事兒想要問問你,你出來罷。”
製衣坊裏的掌櫃是個中年男子,也是剛剛那位年長繡孃的丈夫。他聽見外面有人喚他,便擦了擦手,從裏面走了出來。面白無鬚的公公上前兩步,低聲問了掌櫃兩句話,掌櫃的臉色立刻就變了,連連擺手,推說自己不知道。
那位公公有些不滿,略略提高了聲調:“可那衣料,分明是從你這裏出來的。”
掌櫃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那位男子,他依然負着手站在那裏,目光凌厲,隱隱有着不怒而威之勢。眼見氣氛僵持着,男子便開了口,淡淡地說道:“報一報你這坊裏的價格。”
頗有些居高臨下之態,顯然是久居上位慣了,做不得正常的客人。
掌櫃的鬆了口氣,將這坊裏的價格,逐一地報了上來。當報到一種極難得的衣料時,男子忽然揚了揚眉,彷彿是在冷笑。身邊那位中年公公又擦了擦汗,臉色有些青白。
等坊裏的價格逐一報完之後,男子便點了點頭,道:“不錯。”言罷轉身欲走。
忽然之間,男子的目光掠過簾子後邊,落在了江菱的衣飾上,又略略地揚了揚眉,問道:“這是你坊裏的繡娘麼?還是今日的客人?”
江菱大駭,繼而大窘。
任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到,這位疑似皇帝本人,又或是某位成年皇子的男子,爲何會忽然點了她出來,還用那種狐疑且冷漠地目光看着她。她下意識地搓了搓手指,指尖泛起一陣涼意。
掌櫃的朝這邊望了一眼,又賠笑道:“是今日坊裏的客人。”
男子淡淡地哦了一聲,往這邊走了兩步,忽然間又想起了什麼,側過身去,不讓江菱看到他的臉,隨後又用那種淡漠的聲音問道:“瞧你的衣裳服色,似乎是榮國府裏的丫鬟?”
江菱心裏暗暗叫苦。賈府家大業大,丫鬟們自然也有統一的服色。她今天只告了半日假,又緊着出來給林黛玉買金絲繡線,便沒有來得及換上自己的衣裳。此時被男子一眼看破,便只能裝作惴惴不安的樣子,往後邊縮了縮肩膀,細聲細氣地應道:“是,不知這位爺……”
男子輕輕呵了一聲,低頭看看江菱,卻只瞧見了一個瘦瘦小小的身子,頂多不過十一二歲年紀,看起來還有些營養不良。他素來不習慣去記女子的容貌,便直接問道:“可曾服侍過你們二老爺?”
江菱愣住了。旁邊那位公公也愣住了。
那位公公急得不行,一遍接着一遍地擦汗。明明現在是深秋,但他的領口卻已被汗水浸溼了。那位公公一面給那男子使眼色,一面用眼角餘光打量着江菱,補救似的說道:“你莫要害怕,照實說便是。我們不過是……我們不過是隨意問問,哈哈,不過是隨意問問。”
江菱心裏隱隱有些了悟,捏着嗓子說道:“不、不曾服侍過二老爺。”
男子輕輕唔了一聲,眉峯微微皺了起來。但片刻之後,他似乎是又想起了什麼,續問道:“那你們二老爺,可喜歡用粳米粥?”
——這又是什麼梗?
江菱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紅樓夢裏是否有這麼一個情節。本來紅樓夢的年代就頗爲久遠,她能模模糊糊地記得個大概,已經算是不錯的了。至於二老爺是否喜歡用粳米粥,這個……
實在是太難爲她了。
江菱想了想,又低着頭,細聲細氣地說道:“奴婢不曾服侍過二老爺,因此亦不曾知曉,二老爺是否喜歡用粳米粥。”她生怕被這男子記住自己的聲音,便特意換了一副尖尖細細的嗓子,力圖與自己原本的音色不同。言罷,話鋒一轉,又細聲道:“奴婢是前些日子才被賣進府的。”
男子揚了揚眉,輕輕哦了一聲,彷彿有些失望。
江菱低垂着頭,反覆地揉搓着自己的手指尖,又從一數到了二十,才聽見那位男子續道:“那倒是不巧了。但不知賈府裏的太太姑娘們,平素用什麼樣的米來熬粥?”
江菱想了想,猜測這個問題無傷大雅,便回道:“太太姑娘們用的,多半是碧粳米。”
碧粳米三字一出,男子又輕輕地唔了一聲,眉宇間的凌厲之色稍去。他朝身邊的公公點點頭,便轉身走到放外去了,留給那位可憐的公公一個大爛攤子。
那位公公一面抹着汗,一面將兩角銀子塞到了江菱手裏,悄聲叮囑道:“你記着,今日從來沒有見過我們家爺,也從來沒有瞧見過我。你們府裏的喫穿用度,在街上稍稍一打聽便能知曉,因此今日那番話,不是你自己說的,是我們家爺找街上閒漢打聽出來的,可記住了麼?”
江菱接了銀子在手裏,有些哭笑不得。
她這是……被塞了封口費?
緊接着那位公公又出到外間,給了掌櫃的一個二十兩的銀錠子,又重複了上述的一番話。掌櫃的可比江菱上道多了,不多時便猜到是有貴人來訪,一疊聲地唉個不停,拍了胸脯保證,自己決計不會將男子的行蹤透露出去。公公又取出帕子擦了擦汗,理了理被汗水浸溼的領口,一溜小跑地追上前去,壓低了聲音道:
“爺,內務府……”
後面的那些話,便全都消逝在了空氣裏。
江菱有些後怕地搓了搓手指,將兩角銀子留在掌櫃那裏,折價換了兩吊銅錢。掌櫃的接過她的銀子,連同自己的銀錠一起,用絞子絞碎了,才暗暗地鬆了口氣,感慨道:“你們榮國府裏啊,事兒就是太多,前些日子還摻和進了內務府的一樁案子。要我說,二老爺是見慣了富貴的人,連平素飯食都用的是碧粳米,哪裏會爲了……嗨……”最後那幾個字,已經含含糊糊的,聽不清楚了。
江菱聞言,心裏略略安心。
掌櫃的又續道:“自打康熙十七年起,內務府便……”
江菱忽然一個哆嗦,瞪大了眼睛問道:“康熙十七年?!”
掌櫃的奇怪地望了她一眼:“不就是前年麼,你日子過糊塗了罷。”
江菱輕輕嘶了一聲,捏着冰涼的銀秤,心裏隱隱有些後怕。康熙十七年是前年,那現在便是康熙十九年,年齡在二十七八歲的皇族男子,要麼是裕親王福全,要麼便是康熙皇帝本人了。
再加上剛剛的明黃色絲絛,不難推測出那位男子的身份。
愛新覺羅玄燁。
她的臉色刷的一下子變白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江菱剛纔,是刻意捏着嗓子說話的。
推薦都市大神老施新書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