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滾刀肥肉

作者:林羽樂
熙豐九年,冬月十八日,常朝。

  國朝的朝會分爲大朝和常朝。

  大朝是每年的元旦、冬至及萬壽節,皇帝御太和殿接受王公、文武百官的參拜、慶賀,稱之爲大朝,並不處理政務。

  常朝則是爲處理日常政務而設立的一種例行制度,又稱作“御殿聽政”。

  太祖定例,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日御殿聽政。

  後太宗、太上皇時期政務日益繁忙,逐漸增加頻次。

  到今上更加勵精勤政,定爲了三日一朝。

  朝會時間是卯初(凌晨五點)開始,故上朝官員最遲寅初(凌晨三點)就要起牀,預備上朝。

  賈琮從來不睡懶覺,可也沒起過這麼早,外加又是寒冬臘月更起不來。

  “三爺,都快寅正了,快起來。你今兒還得上朝呢,誤了朝怎麼辦?”

  晴雯急得連聲催促,若賈琮誤了時辰,她和茜雪兩人定是吃不了兜着走,老太太就不會放過她們。

  賈琮忽然想起今兒還要上朝回奏薛蟠的事,忙翻身起來。

  在晴雯、茜雪兩人服侍下,匆匆穿好朝服,隨意喝了兩口羊肉胭脂米粥,便出門去。

  天上一輪冷月,地下積雪數寸,北風呼嘯而過,透骨生寒,賈琮緊了緊身上的大氅,還好是騎馬,時間應趕得及。

  數十親兵打着榮府定製燈籠,前呼後擁,護送賈琮進宮。

  街上一個人影也無,不多時,便抵達承天門。

  賈琮見承天門下燈火點點、人影綽綽,已站了兩三百號人。

  趨近一看,卻是各家下人、轎伕、親兵等,送主子來上朝後,便等在此地,等着下朝接人。

  命親兵在此等候,賈琮亮了錦衣衛牙牌,從角門進去。

  進了承天門便是皇城,再進午門,就是宮城,也就是俗稱的禁宮大內。

  賈琮新姑娘上轎頭一回,正想找個人問問上朝的規矩,忽見旁邊兩個打着燈籠的小太監迎上來。

  “給伯爺請安,戴總管知道您今兒第一遭上朝,怕您不熟規矩,特命小的前來引路。”

  賈琮暗贊戴權面面俱到,心細如髮,拱手笑道:“有勞兩位公公。”

  “不敢。請伯爺隨我們來。”

  賈琮跟在後面,隨口問道:“皇城裏怎麼一片漆黑,那些官兒上朝,怎麼見路?”

  太監笑道:“本來皇城裏是處處有燈的,今上以糜費爲由,裁撤了。

  您還別說,還真有官兒黑燈瞎火的失足摔在金水河裏淹死呢。”

  賈琮啞然,這也太扯淡了。

  另一太監道:“這也是戴總管讓我們接您的原因。這上朝時,只有三種人有燈火接引。”

  賈琮好奇地道:“是哪三種人?”

  “一是內閣軍機大臣;二是王爺和部堂長官;三是各部院衙門遞奏官和各省駐京的提塘官。”

  賈琮點點頭,畢竟官場上混了幾年,所謂遞奏官、提塘官倒也明白。

  提前已確定在今日朝會議程中有要事奏報的官員,部院稱爲遞奏官、外省的稱爲提塘官。

  若事情還沒奏,人就摔死了,那就滑稽了。

  “今兒都有什麼人上朝?”賈琮問道。

  “常朝一般來說是四品以上京官參加,御史言官除外。”

  “武將則是京軍指揮使職銜以上的武將參加。”

  “勳貴則是東南西北四大王爺,有資格上朝。”

  賈琮點點頭,文官四品、武將三品,按道理自己也沒資格上朝。

  雖是超品伯爵,軍職卻不夠格,錦衣衛內只有指揮使一人有資格上朝,自己今兒屬於奏事官,方纔有資格上朝。

  想到這裏,賈琮心中慶幸,還好不用經常上朝。

  不多時,走到午門。

  近百官員早已在門口候着,一個個凍得瑟瑟發抖,把手攏在袖裏,三五成羣閒談,呵氣成霜,不時跺腳取暖。

  “伯爺,待會您從西側門入,跟着走便可。奴才先行告退,免得惹眼。”

  賈琮掏出銀票賞了兩人,道:“多謝兩位公公。替我給戴總管問個好。”

  “謝伯爺賞。奴才定把話帶到。”兩個太監歡天喜地去了。

  賈琮出手大方,宮裏誰不知道,賞人的銀票從來沒有100兩以下的。

  午門外,東西兩側門前各站了一堆人,東側是文官,西側是勳貴和武將。

  賈琮徑往西側來,想看看有沒有熟人。

  藉着雪地和城上燈籠的微光,湊近了一看,三四十號人裏,竟一個熟人沒見着,冷冽敵視的目光倒是感到了不少。

  賈琮微微皺眉,定然是執掌軍權的侯伯一脈了,自己出身國公府,被他們排擠也是正常。

  顯然,八大國公府邸平日裏竟無人有上朝的資格。

  “琮哥兒,你來了。”忽見一人過來打招呼。

  正是當年接到賈母帖子,派人四處尋找他的現任步軍統領衙門統領,安仁侯吳朗。這倒是個熟人。

  “下官見過提督大人。”賈琮拱手道。

  步軍統領衙門掌管神京治安,故主官又稱九門提督。

  吳朗笑道:“何須多禮。三四年不見,昔日少年已成一等蕩寇伯,真乃英雄出少年,可喜可賀。”

  “大人過獎。不過是祖宗餘蔭,算不得什麼。”

  吳朗擺手道:“過謙了。國朝功爵從不輕授,若非你在遼東立下殊勳,豈能至此?

  就算陛下想加恩,五軍都督府也不會鬆口。”說道最後幾個字,聲音壓低了許多。

  賈琮心中一動,吳朗向我示好,莫非是有意脫離侯伯一系,或者是想和軍中實權派保持距離。

  “大人謬獎了。些許功勞值什麼?還未謝過當年大人熱心援助之德。”賈琮笑道。

  吳朗笑道:“不過是分內事,謝什麼。當年我就看你臨危不懼、卓爾不羣,本還想把你安插到我麾下歷練,如今恐怕要你老弟照拂哥哥了。”

  此時,賈琮已確定吳朗是想靠攏開國王公一系,雖不知原因,也樂得交個朋友,道:“老哥擡愛,小弟愧不敢當。但有用得着的地方,儘管吩咐。

  要說起來,小弟如今人單力薄,日後恐怕還有多多借重老哥之處。”

  “好說好說。”吳朗笑着點頭,賈琮倒也知情識趣,怪不得陛下喜歡。

  忽見前面有人招手,道:“可是榮國府蕩寇伯?”

  嗯?賈琮忙擡頭去看,只聽吳朗低聲道:“是北靜王叫你,快去罷。”說完走到一邊。

  北靜王水溶?這可是個紅樓名人。

  賈琮忙走上前,拱手道:“琮見過王爺。”

  只見北靜王約莫二十三四歲,頭戴赤金點翠七寶鳳翅王帽,穿着紫金色蛟龍得水五爪蟒袍,繫着碧玉紅鞓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鼻若懸膽,脣似塗脂,好個秀麗人物。

  北靜王攜着他手,笑道:“你我既是世交,何須多禮。尊府一門雙公,如今又多了世兄這個爵兒,真可謂鮮花着錦了。

  小王早知世兄凱旋,如今又領着錦衣衛差事,公務繁忙,故一直未敢貿然相邀,還望世兄莫要見怪。”

  賈琮“受寵若驚”,拱手道:“王爺太客氣了,琮何以克當。若王爺相召,琮即便有天大的事,又豈敢不來?”

  北靜王笑道:“那就一言爲定,待你忙完這一陣,我再置酒爲你慶賀。前兒聽說你和北司之間有些齟齬,如今可調理好了?你可要小心,捋廠衛的虎鬚,可不是好頑的。”

  賈琮嘆道:“今兒上朝恐怕就爲這事了。琮既奉了皇命,莫說虎鬚,即便是老虎的屁股,也只得摸摸了。”

  北靜王微笑道:“世兄少年俊傑,縱橫沙場,摧鋒萬里,勒石烏桓,正該有這般豪氣。小王佩服。”

  賈琮忽然道:“待會上朝之時,若有變故,還望王爺看在兩家世交的情分上仗義執言。”

  北靜王眼神微微一凝,點頭道:“自當如此,放心罷。”

  黑暗中,賈琮眼中透出一絲精光,在遼東時便聽牛繼宗說過此人。

  當年東平、南安、西寧、北靜四大郡王,因功勳蓋世,太祖特恩准不降等封襲三世,太宗時再次給北靜王府加恩,準其原爵多承襲一世。

  故水溶雖已是第四世,仍然襲着王爵。

  “北靜王水溶年雖弱冠,卻沉穩老辣,文韜武略,無所不精,絕非渾渾噩噩的風流公子、富貴王孫。”

  想到牛繼宗對他的判斷,賈琮靈機一動便順口將了他一軍。

  看看他究竟是姓蔣還是姓汪。

  雖不能十分準,也可略窺一二。

  一時,兩人無言,都在默默思量。

  賈琮開口道:“王爺,琮是第一回上朝,不知還要等多久?這腳都站麻了。”

  北靜王笑道:“你纔來一回就受不了了?要說這候朝倒真是個苦差事。前人還有詩云,月明立傍御溝橋,半啓拱門未放朝。

  俗話說,人生有三苦,打鐵撐船磨豆腐。我看這上朝比之還多了一苦。”

  “哦?願聞其詳。”

  “一困二餓三黑四冷。”

  “王爺高見。”

  兩人一起笑了。

  忽聽“鐺”一聲清音。

  午門上,五鳳樓內的朝鐘被內廷鐘鼓司的太監敲響。

  東西側門緩緩打開。

  衆人忙正衣冠,排好隊進宮。

  賈琮知趣兒地跑到最後一位站定,不用問,在場每個人都比他爵位高、軍職高。

  進了午門,文武官員在內金水橋南止步,依據品級排好隊列。

  只見一孔武有力的侍衛,提着長鞭走到居中的橋上,手腕一振,兩丈多長的鞭子抖開,矯若遊龍在空中一甩。

  啪!啪!啪!

  三聲清脆響亮的靜鞭,打破了凌晨的寂靜。

  衆人這才從旁邊橋上魚貫而過,直達保和殿內,整齊站好,一聲不聞。

  監察御史在一旁緊盯,但有說話、咳嗽、吐痰、擁擠或儀態不整的,都記在小本本上,待參。

  賈琮微微擡頭,見保和殿面闊九間,進深五間,內外檐均爲金龍和璽彩畫,天花爲瀝粉貼金正面龍。

  六架天花梁彩畫極其別緻,與偏重丹紅色的裝修和陳設搭配協調,顯得華貴富麗。

  殿內金磚鋪地,坐北向南設雕鏤金漆寶座、御案,御階左右是鐘鼓司的樂隊,殿陛門楯間列“大漢將軍”,穿着全服鎧甲。

  殿內點着許多燈火,亮如白晝;殿外御道左右及文武官員身後則各有禁衛按刀而立。

  忽聽禮樂聲起,數名錦衣衛力士、內侍擁着熙豐帝從殿後進來,登上御階坐定。

  只聽門外靜鞭再響,鴻臚寺官員唱入班,文武官員一起跪下,行一拜三叩之禮,三呼萬歲。

  熙豐帝高坐御階之上,看不清神色喜怒,輕輕擡手道:“衆卿平身。”

  “謝萬歲。”衆人這才站起來,正式開始議事。

  只聽御階下戴權拂塵一抖,尖聲尖氣唱道:“有本啓奏,無本退朝。”

  “臣有本奏。”

  “准奏。”

  “今歲嚴寒,北方各省連日暴雪,壓垮無數房屋,死傷百姓數萬,牲口無數,乞請賑災。”

  “河工銀子請及早調撥,已備明年春汛。”

  “邊軍糧餉已拖欠數月,請儘早調撥。另京軍器械陳舊、馬匹老瘦,急需更換。”

  “翰林院奉旨修訂《大吳會典》已竣,請陛下訓示。”

  ……

  賈琮站在最後,聽了半天,沒一件事和自己有關,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忽見兩個御史出列,嚇了一跳,打哈欠也要被參?

  “臣參山西省忻州知州杜鶴,橫徵暴斂、貪鄙卑劣,激起民變。以致千餘百姓衝擊衙門,死傷數十人。”

  “臣參湖北宜昌府知府夏羣,侵吞公帑,中飽私囊,收受賄賂,賣官鬻爵,尸位素餐,任人唯親,百姓怨聲載道,士林羣情激奮,請陛下從嚴懲處。”

  賈琮鬆了口氣,還好不是參自己。

  又聽了半天,朝堂上你來我往,脣槍舌劍,爭辯不休,也沒扯出個什麼名堂。

  各部院以各種名目要銀子的,被戶部尚書晏寧一句話就噎個半死。

  “各位同僚,戶部沒錢,諸位先想法兒頂上,等江南賦稅繳上來,再行撥付。”

  賈琮見晏寧身材瘦小,尖嘴猴腮,說話時兩撇八字鬍上下翹動,十分滑稽,怪不得綽號叫“鼴鼠”。

  戶部右侍郎馮遠,則是個兩三百斤的大胖子,在一旁幫腔:“各位大人,戶部庫裏是真沒銀子,爲了給大傢伙籌銀子,我是天天寢不安席、食不甘味,不信你們看,我現在是不是瘦了一大圈。”

  賈琮忍不住一聲輕笑,這個胖子無恥起來,倒也有幾分爺的風範。

  衆官員忍不住紛紛開口斥責。

  更有性子烈的,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罵道:“馮胖子,鴻臚寺的藩客館舍被大雪壓塌了近半,若不修繕,讓外藩使者看到,成何體統?事關國朝體面,這個錢你敢不拿?”

  “馮胖子,河南今夏糟了旱災蝗災,千里赤地,顆粒無收,數百萬逃荒災民,流離失所,該不該賑濟?若是發生民變叛亂,你們戶部負責?”

  “據欽天監預測,明年黃河極可能發大水,殃及億兆百姓,若不拿錢治理河工,馮胖子,只怕到時賑災之銀,遠多過河工之銀。”

  ……

  面對七八個朝廷重臣“圍剿”,馮遠夷然不懼,抖着臉上的肥肉,拱手道:“諸位大人,請聽我一言。

  各位說得都有理,國朝家大業大,要花錢的地方海了去了,哪能有求必應?諸位同仁是把我馮遠當觀音菩薩了罷?

  要修房子的,你鴻臚寺的藩館塌了就塌了,別說你那頑意兒,今春壽康宮遭雷擊失火焚燬,陛下體諒國庫艱難,到現在都沒修,你急什麼?

  要賑災的,河南賑災錢糧今秋早已撥付,又來要錢?地方官員是幹什麼喫的?當戶部有聚寶盆還是點金術?請吏部、督察院徹查河南官場,抄幾個碩鼠,我看什麼錢都有了。

  要修河的,今年都還沒過去,你着急明年作甚?先等着,發了水再說。

  俗話說,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各位同仁若覺得我德不配位,不妨奏明聖上,與我對調,我不嫌高低,反正到哪都是爲朝廷效力。”

  “你!無賴。”

  “守財奴!”

  “吝嗇鬼!”

  “鄙吝小人!”

  “堂堂朝廷大員,金殿之上撒潑耍橫,成何體統。”

  ……

  馮遠冷哼一聲,理都不理。

  賈琮由衷歎服,這胖子是條好漢,堪稱極品朝堂滾刀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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