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1章 打草驚蛇
馮遠眼珠一轉,奸笑道:“此事不可不辦,也不可辦狠了,以免成爲衆矢之的。以我看,這差事之要領在緩、準二字。”
“願聞其詳。”
“所謂緩者麼,陛下給了三年期限,咱第一年大可不必催逼過緊,最好能以利誘之、以勢迫之、以威嚇之,應有相當一部分膽小沒背景的會歸還。
只要咱能收回些錢來,在陛下處也好有個交代,在朝廷裏也不至於太招人恨。”馮遠道。
“此言甚善。”
“所謂準者麼,還得勞煩子龍出馬,殺一儆百,以儆效尤。
請王爺在宗室裏挑一二家不開眼又沒什麼根基的,子龍在勳貴裏挑一二家沒兵權又死扛的,小弟在朝堂裏挑幾個不大不小的舊黨,以雷霆手段處置了。
既能多收回些銀子,又沒什麼後果。”馮遠捏着三層下巴,小聲道。
“這辦法好。”賈琮笑道。
“至於地方上的清理卻簡單了,子龍的錦衣衛出馬,誰敢不還?”馮遠笑道,“此事要害處還是在京城。”
賈琮想了想,道:“正方兄所言自有道理,可只能治標,不能治本,若是收賬,最後始終會收到那些硬茬子頭上,到時候怎麼辦?”
忠信也點頭稱是,宗室裏的老王爺欠的最多,誰能動他們?
馮遠道:“咱先把眼前這關過了,說不定到時候情況有變,咱能想到的事,難道陛下想不到?我猜屆時自有聖意,我等何必杞人憂天。”
忠信也點點頭,道:“我看明日霍中堂定有些口風。”
賈琮也道:“也罷,明日我再尋戴內相打探打探,看陛下究竟是什麼意思。”
“這是正理。”
從王府回來,賈琮先去尋龐超,說了此事。
龐超一言不發聽完,目中閃過一絲精芒,沉思片刻,笑道:“今上終於出手了。”
賈琮忙問其故。
龐超笑道:“打草驚蛇之計耳。”
“還請先生明示。”
“今上登基十餘年,爲何現在纔想起追比虧空?前些年更窮的時候,怎麼不追?現在國庫有些銀子了,反而去追,這是何故?”龐超道。
賈琮若有所悟,道:“先生的意思是,陛下故意爲之,是想引蛇出洞?”
龐超點點頭,道:“恐怕陛下自覺羽翼已豐,要大展宏圖了。這一次動靜小不了。
明面上是彌補虧空,暗裏幫新黨排除異己,恐怕今上還有第三層意思。”
“什麼意思?”
“琮哥兒,你經歷過鐵網山打圍,是否先使人虛張聲勢,驚嚇驅趕獵物出來,再圍而獵之,聚而殲之呢?”龐超道。
“正是。”賈琮沉聲道。
“此一理也。以我推測,一旦強力追繳欠款,定有些人會坐不住了,不管出於什麼動機,定會勾結起來抗法,一個不好,恐怕會有驚天之變。”龐超緩緩道。
“先生是說……造反?”賈琮低聲道。
龐超搖頭笑道:“只有沒讀過書的草寇暴民才把‘造反’二字掛在嘴邊。
若說成‘清君側’“誅佞臣”‘靖難’‘勤王’不是更好聽些麼,須知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賈琮道:“難道皇上不怕江山有變?”
龐超道:“想來今上自認爲智珠在握,憑他宵小不能翻浪。”
賈琮道:“那我該怎麼辦?”
龐超道:“這些日子你的準備也夠了,該做什麼便做什麼。
關鍵時刻,不出岔子便是萬幸,想來今上敢斷然出手,定有後招,靜觀其變便是,切莫自作聰明,多做多錯。”
“先生說的是,琮心裏有底了。”
——
次日,京內所有衙門都收到了上諭明旨。
“近查明國庫藩庫虧空極重,幾使國家舉步維艱,若不嚴追完項,一任貪官優遊自得,國法安在耶?
更有朋黨匪人,懷私捏造悖謬之語,以惑衆聽,殊屬可恨。
着即建清欠府,命體仁閣大學士霍鵬總掌,左宗正忠信王、桓侯賈琮、戶部右侍郎馮遠協佐,務必盡數追回。
凡府庫錢糧之虧空,總不出侵欺挪移二項,而負責具體事務的錢糧總吏則有秉阻之責。
如本官不聽秉阻,許總吏徑赴司院呈明免罪,如不行秉阻,以致本官虧空被參,即將總吏一同監追,減本官一等治罪。
倘官員私徇情面,接受交代,將虧空隱瞞,經朕察出,定將接任之員正法。
料必有以爲功名家貨既不能保,不若以一死抵賴,將貲財留爲子孫計者,凡有虧空,即使身亡,所有贓款仍着落追賠。”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封明旨發出,京中各部院都炸了鍋。
俸祿這麼低還不讓人借錢,借了錢還要追着還,這日子還過不過?當官的不是人麼?朝廷仁義何在,斯文何在?
文武京官們不約而同“羣情激憤”,把公務停擺了,由下至上發動起來,向上官訴苦,敦請本衙門堂官去陳情。
因忠信王只管宗親,錦衣衛又不敢去,更沒有膽子去軍機處鬧事,故所有京官都往馮遠那去。
當賈琮押着幾十個裝滿銀冬瓜、銀錠的大箱子趕到戶部時,見裏面人頭攢動,人聲嘈雜,宛如鬧市,不知出了什麼事。
“這位大人,正方兄可在?”賈琮拉着一個戶部官員問道。
“喲,侯爺來了,馮大人正忙不過來,我帶您過去。”那官員忙點頭哈腰帶賈琮去馮遠的公房。
穿過人叢剛走到馮遠公房門口,便聽到裏面傳來爭執聲音。
“老馮,這些年咱的養廉銀子,朝廷欠了多少,不用我說,你也清楚。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要咱還錢,好說,先讓朝廷把歷年欠咱的養廉銀子發了,我欠了國庫多少銀子,一分不少即刻奉上。”禮部左侍郎李木雨道。
“對,說得對!先把養廉銀子發了。”
“老馮,我借銀子實是出於公心,衙門裏辦差等着用錢,戶部又遲遲不撥,爲了不耽誤朝廷政務,我只好豁出這張老臉,去國庫借銀子。
本想着待公款撥付後再歸還,哪知戶部一拖再拖,我有什麼辦法?
你看,現有工部的賬目爲證。一筆一筆,歷歷在目,皆是用於公務,絕非私自挪用侵佔。”工部尚書萬自怡道。
“對,咱也是,都他媽用在公務上了,咱落着什麼好兒?”
“老馮,我借銀子實是迫不得已,我家境清貧你是知道的。
京城居大不易,俸祿就這麼點兒,養廉銀子也是年年拖欠,翰林院又是個清水衙門,家下人每日嗷嗷待哺,不借錢難爲無米之炊。
這些年下來,總共我也只借了幾萬銀子,你看能否通融一二,酌情減免?”
“老吳說的對,咱家裏幾十上百口人,就那點俸祿,喝西北風麼?朝廷素以仁義教化天下,怎地突然如此急切索債,我看有人是想借機整人罷!”
……
賈琮一聽裏面都是些專業槓精,暗道惹不起,便想開溜。
哪知早有人看到他,叫道:“桓侯來了,侯爺,您可得替我們說句公道話啊,前兒你那多寶閣開業,咱可沒少光顧。”
“侯爺,咱的銀子都買了你家那些頑意兒,一時實在抽不出手償還國庫,求您通融一二。”
馮遠聞言,忙從人堆裏鑽出來,把賈琮硬拉進去,笑道:“各位,我一個人說的你們不信,現在侯爺來了,請他說說。”
賈琮乾笑着與衆人打了個招呼,道:“我知道諸位大人手頭緊,一時拿不出這麼多錢。
可此事是皇上昨晚召見我等連夜決定的,乃朝廷大政方針,躲是躲不過去的,都回家想想辦法,湊銀子去罷。”
如今他做着生意,能不得罪人就不想得罪人,圖個和氣生財。
衆人一聽,哪裏肯依,又是訴苦,又是喊冤,又是辯解,又是扯皮,總而言之不想還錢。
賈琮被他們吵得頭暈,看向馮遠,見他兩手一攤,也是搖頭苦笑。
“諸位聽我一言,”賈琮提高了音量,把衆人聲音壓下來。
“諸位借錢各有各的道理,琮也不是青天大老爺,今兒來不審案子,我家與諸位一樣,也欠了國庫不少錢,今日特來還債。”
“尊府欠了多少?”衆人好奇地道。
“從我太爺那輩兒開始,寧榮二府總共欠了634500兩銀子,比你們都多罷?
雖說寧國如今不在了,可欠的債擺在那裏,我也得還了。”
賈琮頓了頓,道:“馮兄,派人去外面清點接收罷。”
“好勒,還是子龍爽快。你們都看看,什麼叫名門之風,一個個欠幾萬、十幾萬銀子就叫苦連天,跟泥腿子似的。
看看侯爺這做派,要不怎麼說是豪門貴胄,與國同戚。”
馮遠一聽有人來送錢便興奮,狠狠踩了衆人一腳,順便把賈琮捧起來吸引火力。
衆人哪裏伏氣,都道:“桓侯世代富貴,身家豐厚,我們如何比?”
“咱有錢還用得着去國庫借?”
賈琮沒好氣瞪了他一眼,他媽的,又想讓老子唱白臉。
馮遠“憨厚”一笑,悄悄使了個眼色,意思是,這是你老弟的強項。
沒奈何,賈琮只得陪着馮遠把戲做足,因沉下臉來,道:“諸位,俗話說正人先正己,既然要追比欠款,自然應從我、王爺並馮大人頭上追起。
我們三人退完了,就該輪到各位了,誰也別想耍滑頭。按照聖意,我只與諸位說三句話。
第一、蒼蠅要還,老虎也要還。無論大小官員,以至皇親國戚,只要有虧空的一律歸還,任何人不得例外。
第二、在任要還,離任也要還。有的虧空不是在一個官員任期內造成的。
比如張三在工部任上留下了10萬兩銀子的虧空,但是張三隻挪用了5萬兩,另外5萬兩是他的前任,甚至前任的前任挪用的。
這樣的情況,張三要歸還,他的前任和前任的前任同樣要分攤歸還。
第三、活人要還,死人也要還。有的官員在任期造成了虧空,但現在人已經不在了,是不是就不用還了?不!已經離世的官員,其虧空由父母妻兒兄弟償還。
總之一個綱領,但凡戶部賬上有名的,憑你是誰,必須清帳,否則我等在御前交不了差,皇上怪罪下來,諸位就莫怪我不念同僚之情了。”
衆人聞言,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要說和賈琮放對,他們還缺些底氣,如今賈琮上承皇命,中有新黨兩大軍機支持,下又執掌錦衣衛,自身又沒什麼破綻,實難對付。
馮遠見氣氛到位了,忙笑着打圓場,道:“桓侯與我也是奉命行事,並非要和諸位過不去,若有得罪之處,諸位仁兄多多包涵。
別說諸位,我馮胖子還不是要退十幾萬銀子?緊一緊褲腰帶也就過去了。
大傢伙的難處我都知道,這樣罷,諸位先回去湊銀子,以半月爲限,多少先交一筆來,讓我等也好在御前有個交代。
至於下一步怎麼做,就依據諸位退還比例而定,如何?依我愚見,能多退就多退些,若陛下震怒,定是從退的少的開刀,莫謂言之不預也。
諸位再會,我老馮也得急着回去湊銀子還債,少陪少陪。”
馮遠說話,一溜煙跑了。
賈琮暗罵死胖子,不講義氣,留老子一人頂缸,忙拱了拱手,也步其後塵而去。
衆人見兩大欽差跑了,心有不甘,面面相覷,咋地,真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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