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9章 密旨南下
賈琮笑着讓兩女坐下,道:“確是有事。今兒進宮給娘娘請安,娘娘提到什麼‘鄭伯克段於鄢’的典故。
我記得當年下揚州時,顰兒曾與我講過,竟渾忘了,娘娘問起來無言以對,因此娘娘叫我回來請教你們。”
兩女嗤一聲笑了。
黛玉調侃道:“好個天下第一才子,竟連這個都不知道,好意思呢。叫你平日不讀書,丟人了罷?”
寶釵掩嘴輕笑道:“我看也不全怪琮兒。俗話說,教不嚴師之惰,你這個先生教徒不嚴,也有責呢。”
寶釵夙來大氣,不過想到兩人當年同下揚州,耳鬢廝磨,切磋“學問”,漸生情愫的光景,仍有些酸意,忍不住出言輕輕譏刺。
黛玉哪聽不出來,臉蛋兒微紅,瞪了賈琮一眼,啐道:“我可沒這麼笨的學生,還是請寶姐姐親自教導得好。
我教他的東西,他早已還了給我,只有寶姐姐的話,他時時記得呢。”
賈琮笑道:“我又沒你們過目不忘的本事,哪記得住許多,你們快快與我說來,再敢拈酸喫醋,小心爲夫家法伺候。”
“‘鄭伯克段於鄢’典出《左傳》,說的是隱公元年,鄭莊公之弟共叔段深得母親寵愛,多有不臣之舉。
彼時其弟再作起亂來,何人能制?即便勉強壓服,又會造成多少百姓、軍士死傷,國家元氣何存?
“滑頭。”寶釵笑着在黛玉額前點了一下。
“琮兒竟指摘起左公來,前人曾言此文乃‘左氏筆力之最高者’,亦是名教之經典,琮兒這話在家裏說說也罷了,在外卻不可輕言,免得世人詬病。”寶釵勸道。
因一時之仁名,而使國家動盪,國運衰敗,百姓倒懸,這叫什麼仁?”
賈琮恍然,原來皇后的意思是讓自己學鄭莊公,對其餘皇子覬覦大位之行隱忍不發,以待時機成熟,將其一舉打落塵埃,永不翻身。
莊公發現後,故作不知,臣下屢次進言警示,只以‘多行不義必自斃’支吾,使得共叔段得寸進尺,愈加驕橫,竟欲兵變篡位,卻被早有準備的莊公在鄢地輕易打敗,使其逃亡。”
賈琮笑道:“此正是腐儒之見。若教化管用,還要密諜詔獄作甚?若教化管用,爲何從古至今這麼多人造反謀逆?
寶姐姐,國家神器之誘惑何其大也,豈是說兩句話就能使人打消妄念的?
若莊公真的這麼做,那纔是蠢貨,除了使其母其弟警覺,將不臣之心隱藏得更深,以積蓄更大的造反力量之外,再無半分作用。
按儒家道理,莊公發現其弟有謀逆之心時,自應身負兄長之責,諄諄教誨,循循善誘,使其迴歸正途,使得國家安定,也保全母子兄弟的情分,是也不是?”
想到此節,對陳皇后的老辣心智更多了幾分忌憚。
“琮哥哥在想什麼?”黛玉見他沉吟不語,問道。
寶釵、黛玉聞言沉思不語,賈琮這話她們從未想過,一時不知如何對答。
“理應如此。”寶釵點點頭。
賈琮若有所思,道:“既然是鄭莊公,爲何史書稱爲‘鄭伯’,這可降了好幾格了。”
寶釵笑道:“鄭莊公對其弟不軌之心早有察覺,卻巧施心計,欲擒故縱,誘其惡貫滿盈,絲毫不念手足之義、母子之情,向來爲君子所不齒,故稱其爲鄭伯,譏諷於他。”
賈琮聳聳肩,哂道:“寶姐姐,左丘明區區一個史官,我乃當朝國公,說他兩句也不行?
良久,寶釵才苦笑道:“琮兒,你說的固然有理,亦讓人難以辯駁,只是不容於世,咱們在家裏說說也就罷了,在外還是莫要這般特立獨行。”
兩女大羞,齊聲啐他,笑鬧一陣,黛玉推了推寶釵,笑道:“寶姐姐,你與他說罷,他記得住些兒。”
賈琮回過神來,笑道:“我在想左丘明也是扯淡,還譏諷人家鄭莊公,若換成他,只怕鄭國早亂成一鍋粥了。依我看,鄭莊公英明神武,實乃聖明之君。”
黛玉笑道:“琮哥哥對《左傳》素有高論,咱們在家裏聽聽也不妨。”
這個女人,不尋常。
黛玉也點點頭,道:“寶姐姐說的是,琮哥哥如今已是國公,一言一行皆爲人矚目,切不可隨意抨擊古之大賢,以免小人拿住話柄。”
賈琮笑道:“二位賢妻放心,我又不是憤世嫉俗的書生,怎會出去亂說話,咱們只是切磋學問,求同存異罷了。”
寶釵打趣道:“琮兒見解獨到,獨樹一幟,若生在春秋時,定成一代名士,說不定咱們也能在《左傳》裏讀到你的故事。”
賈琮擺手笑道:“還是算了,我猜自己定要被孔老夫子誅殺,他老人家這點與我一般,凡是看不順眼的通通弄死,少正卯不就是這麼被他斬殺的麼?”
黛玉嗔道:“才說了你,竟又調侃起聖人來。”
賈琮攤手笑道:“聖人倒也罷了,再說春秋時哪有你們這樣鍾天地之靈秀的女孩子,我去做甚?”
“去你的。”兩女聞言忍俊不禁,齊齊橫了他一眼。
——
次日,賈琮得到稟報,說前日五軍都督府議定的京中各營將領已獲欽準,又命人傳話王子騰,將蘇燦、趙凌空並遼東總兵楊雄長子楊志從遼東調入京營,任參將。
又得知在林如海過問後,趙姨娘的敕封立馬便辦下來了,雖然區區一個孺人,對賈府來說微不足道,好歹也算替賈環正了名。
最高興的是馮胖子辦事十分乾練,也不知他在御前怎麼說的,“紫薇舍人”的帽子硬是叫他拿了下來,果然是有錢使得鬼推磨。
想到諸事妥協,除了僅剩的大學士空缺外,自己這回也算完美收官,正與龐超議論時,忽聽親兵來報,說天使降臨。
賈琮忙更衣出來迎接,卻見是戴權來了。
“哎呦,總管親臨,琮未及遠迎,還望恕罪。”賈琮迎上去,拱手笑道。
戴權擡手笑道:“老弟,內堂說話。”
賈琮心中一動,忙引他進去。至內堂,戴權面色一肅,面南而立,道:“陛下密旨。”
賈琮忙撩衣拜下,道:“臣賈琮接旨。”
“着定國公賈琮即赴金陵,查辦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氏歷年虧空亂法案,一應案犯押赴進京待罪,欽此。”戴權說完,將一封明黃緞子交給賈琮。
賈琮心頭一驚,叛亂方纔平息,今上就惦記上甄家,可見怨念已久,甄家這回完了。
“臣接旨。”
“老弟,我知道尊府與甄家乃是世交,你又是重情重義之人,聽說與甄三小姐還有些……嘿嘿,陛下這回派你去,既是信重,亦是考驗,切不可婦人之仁,辜負了聖心。”戴權扶起賈琮,笑道。
賈琮苦笑道:“謝總管提點,不知聖意如何?可有轉圜地步?”
戴權哂道:“老弟怎麼也說起外行話,甄家當年借太上皇數次南巡,虧空了多少,這些年來又撈了多少,不用我說,你也清楚,其餘違法亂政之事,更是不可勝數。
最可恨者,彼輩當年仗着太上皇寵幸,暗助廢太子,對皇上頗爲不敬,如今正是國法昭彰之時,哪有什麼轉圜餘地?”
賈琮心中暗歎,道:“總管放心,琮明白了,定當秉公執法。”
戴權笑道:“你老弟辦事,聖上向來是放心的,儘快啓程罷,這可是你封公後第一件差事,務必辦的漂漂亮亮爲好。”
賈琮笑着點頭應是,把戴權送走,又返身回去與龐超商議對策。
龐超道:“此事你切不可存僥倖之心,東廠定然在暗處盯着,如今你和戴權親近,他倒會替你遮掩,不過終究授人以柄,若他日有變,這便是罪狀。”
賈琮無奈嘆了口氣,讓他親自去甄家抄家拿人,情何以堪?
龐超道:“琮哥兒,你反過來想,幸好是你,若換成旁人,豈非更無法掌控?”
賈琮點點頭,沉聲道:“先生說的是。”
因進去悄悄和如意等人說了,衆女得知後,皆心有慼慼。
楚嬋心中後怕,暗道僥倖,若非當日死皮賴臉纏着琮兒,自己也成階下之囚了,卻憐惜甄家婦孺,問道:“琮兒,三妹妹她們會如何處置?”
賈琮搖頭嘆道:“這卻要看聖意如何了,輕則貶入賤籍發賣,重則打入教坊司或……”
“什麼?”衆女忙追問道。
“與邊關披甲人爲奴。”賈琮沉聲道。
啊!衆女花容失色,齊聲驚呼,忙又捂着嘴,“與披甲人爲奴”其實就是充爲營妓,對這些大家姑娘小姐來說,是最悲慘的結局,不如一死了之。
如意素有俠肝義膽,皺眉道:“到時候我去求父皇開恩。”
賈琮搖頭道:“不,你別去。此案內情複雜,非同小可,不是你該過問的。你去求情,只會讓陛下更加厭惡甄家。”
如意聞言,嘆了口氣,道:“那你說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賈琮苦笑。
黛玉最心軟,急道:“琮哥哥,難道咱們就放手不管麼?甄三姑娘……”
賈琮握着她手,寬慰道:“顰兒放心,我自會盡力而爲,至於如何搭救,還需從長計議。”
黛玉也知他爲難,柔聲道:“此事極難,琮哥哥酌情辦理便是,也算不負了兩家世交之誼。”
賈琮點點頭,道:“我自然明白,與你們說一聲是怕你們擔心,這一趟是密旨,你們切不可聲張。”
衆女忙點頭答應。
賈琮忽然想起一事,道:“寶姐姐,今兒戶部尚書馮遠派人傳信,說紫薇舍人一職陛下已恩准賜給薛大哥,以酬其助力平叛之功,我說話就要南下,是趕不及爲薛大哥道賀了。”
衆女忙一齊賀喜。
寶釵心頭雖十分驚喜,面上卻雲淡風輕,嘆道:“世事如此,幾家歡喜幾家愁。如今世交甄家有難,琮兒正爲難,我家這點子事,怎好大肆鋪張,待琮兒辦好眼前的差事,再把酒言歡不遲。”
“寶姐姐說的是。”賈琮點頭道,衆女亦贊其賢德。
一起喫過午飯,賈琮辭了衆女,想着又要出門,還有些事沒辦,等回京後想來沒時間辦了,因叫來南司掌刑千戶周威、緹騎千戶荊參,吩咐了一番,又起身往賴家走去。
此處已成了他給藍薇、任舒等行首並諸多清倌人、極品瘦馬們安排的“職工宿舍”。
才一進門,便有幾個小丫頭飛一般進去報信。
藍薇等人忙迎出來拜見,又敬賀賈琮加官進爵之喜。
“都起來,裏面說話。”賈琮擡手道,攜着藍薇的手,招呼衆人進去。
“前兒逆賊作亂,我實無暇兼顧,忙了好幾日,今兒才得空過來,你們都好麼?”賈琮問道。
藍薇道:“多謝國公爺垂憐,想來反賊只顧着攻打各家勳貴府邸,此處宅子不顯山露水,倒僥倖躲過一劫,姐妹們有驚無險。”
賈琮嘆道:“天可憐見,你們沒事。把你們聚在一起,本是出於私心,若因此而使你們罹難,我這輩子良心何安。”
任舒安慰道:“聽說府裏公主殿下、諸位太太、姑娘都受了驚,險到極處,我等草木之人能得國公爺垂愛,死而無憾。何況此乃不可測之事,爺不必自責。”
蘇荷也道:“舒姐姐說的是,我等風塵之人能與國公相識一場,已是天幸。不管往後如何,此生亦無憾矣,國公爺自忙大事要緊,不必掛念我等。”
衆女皆點頭稱是,對付賈琮這樣喫軟不喫硬的男人,她們駕輕就熟,深知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
賈琮心頭既感動又憐惜,苦笑道:“你們一片深情,卻讓我不知如何報答了。”
藍薇俏皮一笑,道:“國公爺若憐惜我們,閒暇時多來看看便罷了,我們何敢奢望其他?”
賈琮握着她手,看了諸女一眼,點了點頭。
衆女見他神色鄭重非是逢場作戲,都十分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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