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恨意
她深深低下頭,彎起脊背,不叫人看出她正用盡全力抵抗着什麼。
她緊咬牙關,兩肩和四肢發麻,忍·受着一波又一波的衝·擊。
她眼前暈眩,腦中嗡鳴,渾身開始不由自主地發·顫。
她扛過了最後一道金光。
但她並不敢立刻放鬆。
她無聲而大口地吸氣呼氣,有汗珠從她鬢邊滾落。
她感覺到她的裏衣溼·透了。
她想用異能恢復身體的乾燥,卻發現她做不到。
她體內空空,所有異能都被用於抵擋金光的衝·擊,已是半點不剩。
不過,她沒有受到嚴重的傷害,只是四肢的某些經絡上出現了裂痕。
疼痛在她的忍受範圍內。
她早該想到的。
這是帝制社會,又有靈氣、靈體,有神仙妖魔、巫蠱詛咒,那麼,人間帝王帝后身上有“龍氣”“鳳氣”保佑,讓他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免受修行者的傷害也不奇怪。
她殺甄太后動用了少量的異能,所以纔會有金光浮現。
如果是一個普通人行刺,也殺·死了甄太后,可能“鳳氣”也不會有任何反應。
但行刺者的下場一定會非常慘烈。
剝皮剜筋?千刀萬剮?九族俱滅?
寧安華緩慢舒展身體。
如果下次,她還要向這種身份的人下手,一定得想出更完美的辦法。
不知是因爲她用的異能不多,還是因爲甄太后的“鳳命”稀薄微弱,這次的金光不算厲害,她還應付得了。
但大權在握、地位穩固、廣受尊崇愛戴的帝后身上的“龍氣”“鳳氣”,並不是現在的她能承受得住的。
她跌坐在地上。
江皇后早已命人守住幾處殿門。
宮女芸繡被數個大力太監拖至江皇后面前,被堵住嘴說不出話。
昏迷不醒的鳳藻宮尚書也被幾個年長女官看管了起來。
沒有人敢挪動昏倒在紫檀桌上,人事不省的甄太后。
被紫檀桌壓在下·面,額角有血,滿身滿臉都是飯菜和食器碎片的北靜王妃抖着手摸不到小腹,哀哀呻·吟。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甄太后、皇后和北靜王妃的身上。
但還是立刻有人發現了寧安華的異樣。
“寧夫人?”頂·着衆人的視線,秋望舒帶女兒趕來寧安華身邊。
自從聖旨將芳年賜婚給羅焰起,盧家就只能堅定站在皇上這邊了。
再說,滿殿之中,只有盧家和林家關係最近。她們不管寧夫人,還等誰管?
“秋姐姐,”寧安華面色蒼白,滿額冷汗,“芳年。”
“夫人這是怎麼了?”秋望舒不由看向寧安華的肚子。
寧安華努力微笑:“似乎是躲得太快,抻到哪裏了,現在才覺得疼。”
秋望舒讓盧芳年跪坐下來,扶寧安華靠在盧芳年身上。
她起身,低着頭向前行去,在離皇后還有四五丈遠時便拜下。
江皇后已經看見了寧安華的情狀。
不待秋望舒開口,她便命身旁大公主:“奸人作惡,矇蔽太后,讓寧夫人受了委屈,快帶寧夫人去元昭殿歇息,先讓女醫給寧夫人診治!”
她又命二公主:“快帶你妹妹們回臨鳳殿去,沒有你父皇或我的親命,不許出來!”
秋望舒大禮謝恩,隨大公主回到了寧安華身旁。
寧安華正低聲與盧芳年交談。
——爲了讓她轉移注意力,盧芳年說起家常閒話,正說到想要鬆兒的幾件小衣裳。
見大公主來了,寧安華要起身行禮,被大公主親自止住:“夫人快免禮!不知夫人還能不能動?”
寧安華忙道:“多謝皇后娘娘和大公主殿下垂憐,臣婦還能走得動。”
大公主鬆了一口氣,便命兩個女官小心扶起寧安華,又道:“還請秋淑人和盧淑人隨我一同去,有你們兩位在,寧夫人也能安心些。”
她親自在前領路,秋望舒、盧芳年在寧安華身後跟隨。
元昭殿位於鳳藻宮後殿,從主殿長樂殿偏門出去,幾步就能到。
寧安華向前走,看到賈母正與賢德妃不斷用眼神交流。
看見她過來了,賈母忙露出擔憂的神色。
寧安華對賈母微微頷首。
再向前,她看見了北靜太妃難看至極的臉。
北靜王妃還被壓在桌子下面。
寧安華能看到,有血跡從她身下洇開。
在寧安華臨時的設計裏,並不包括甄太后和鳳藻宮尚書會壓倒桌子,壓住北靜王妃。
太醫還沒趕來,只有尚食局司藥屬的幾位女醫匆匆進來了,北靜王妃還要再被壓上一會。
一張這樣大小、如此裝飾的紫檀桌有上百斤重。
再加上甄太后的重量,她這個孩子一定是保不住了。
但寧安華並不覺得愧疚,連同爲人母的遺憾都沒有半點。
路是她們自己選的,後果和意外也該她們自己承受。
方纔,皇后已給整件事定了性,把皇家的臉面給糊住了:
甄太后是受奸人矇蔽。
她——皇家敕封清熙郡君、二品誥命夫人寧安華——是無辜受屈的。
只要皇上和太上皇尚有三分理智,就不會更改皇后的說辭,再把皇家的面子摘下來踩在地上讓人議論。
北靜王妃失去了孩子,失去了甄太后,或許還失去了婆母和丈夫的信任,得到了洗得完全不徹底的名聲,還在京中所有三品以上誥命面前形容狼狽,會覺得值嗎?
希望北靜王妃沒精力再想怎麼算計她了。
不然,只要有機會,她不介意送她也去見甄太后。
——異姓王妃身上總沒有“鳳氣”保護吧?
寧安華平靜地想着,隨大公主走出偏門,通過迴廊來到元昭殿。
她聽見皇后讓所有後妃、命婦歸座,又命挪動幾扇大屏風,擋住甄太后和北靜王妃,也預備上皇、皇上來時,與衆人相避。
頭上發冠沉重,不能平躺,寧安華被扶着半躺在榻上,後背靠着幾層柔軟的靠墊。
安胎藥是早就預備好的,秋望舒親自端着喂她。
實在是苦,寧安華只能婉拒秋望舒的好意,把藥碗接過來,幾口飲盡了。
這回的安胎藥是正經安胎藥,裏面沒加任何不該有的東西,她是真的喝進了肚子裏。
女醫還沒來,大公主先找出參讓切了片,卻拿不準該不該讓寧夫人含一片。
寧安華異能全空,身體已不能自動汲取天地靈氣恢復,身上還有內傷,急需能量。
人蔘大補元氣,她若含上兩片,能緩過來不少。
她想和大公主要參片,又覺得保持這樣也好。
甄太后活不成了,接下來就是國喪國孝。這回是在京五品以上女眷全要守制跪靈送靈。
她趁現在把“重病體弱”的牌子掛上,就能名正言順告假,不用每天五更起來入宮跪靈,還要往來孝慈縣送葬了。
主意一定,等女醫到了,寧安華把眉一顰,再憋出些許眼淚,看上去越發虛弱不勝。
她知道,司藥屬的高階女醫,醫術和地位都不遜於同品級的御醫、太醫,連太后、皇后有重疾,都能參與進治療中。
來給她診脈的是一位劉姓六品司藥。只要這位劉司藥說她需要休養,說不定不必她主動告假,宮裏就會“開恩”,許她不必參與甄太后的喪儀了。
劉司藥嚴謹細緻地問了寧安華的感受,又把脈了有小半刻。
她起身,面向大公主:“寧夫人元氣大虛,頭暈耳鳴,當屬受驚過度。四肢皆有暗傷,是……”
劉司藥不敢妄說長樂殿內的事。
大公主善解人意:“你只說寧夫人傷得重不重,孩子怎麼樣,該怎麼治。”
劉司藥便道:“萬幸沒有損傷到胎氣。只是母體虛弱,遲早會影響胎兒。寧夫人四肢的暗傷好治,在牀上靜養一個月便可,但爲保胎氣,到生產之前,都不宜勞累了。”
大公主略加思索:“司藥先給寧夫人開藥罷。”
劉司藥下去開方。
大公主來至寧安華身邊坐下:“今日奸·人作亂,讓夫人受委屈了。”
寧安華忙要起身:“娘娘和殿下都知道臣婦是清白的,臣婦不委屈。只是太后娘娘……”
大公主親自扶寧安華躺好,嘆道:“我也沒想到,李尚書歷來忠心,今日怎會這般?皇祖母……”
寧安華忙道:“太后娘娘福澤深厚,必能逢凶化吉。”
大公主一嘆:“我在這裏守着夫人,夫人只管安心歇息。一有消息,會有人送來的。”
她離皇祖母近,看得清楚,是皇祖母晃了兩下,李尚書想扶,也沒站穩,纔有後面。
但爲了遮掩皇祖母無故爲難、陷害朝廷命婦的醜事,只能將李尚書打爲“行刺”“奸佞”了。
不過“奸佞”名給李尚書倒正合宜。
誰知道皇祖母爲難孃的那些主意,有多少是她出的?
大公主讓她安心歇息,寧安華就真的閉眼開始養神。
她已頭不暈耳不鳴了,方纔與劉司藥這麼說,是她忽然想到,她本該中藥暈過去,萬一被深究出來,她身上就有了疑點,趁機會能找補多少就是多少。
秋望舒和女兒坐在一處。
盧芳年畢竟年輕,過了今天才十七歲。她第一年除夕入宮,就出了這麼大的事,現下回過神,後怕才一陣陣涌上來。
夫君和林大人同爲陛下近臣,甄家的案子是夫君下江南去了結的。
若太后今日爲難的是她,她能像寧夫人一樣臨危不亂,從容應對嗎?
她又會不會有寧夫人這樣的好運氣,能全身而退?
秋望舒握住女兒的手。
女婿今晚一定回不了家了。
把芳年接回家住兩日罷。
大公主的內心卻不似她表現出來的一樣平靜。
娘不想讓這事牽連到她和妹妹,才用兩件事把她們都支走。可皇祖母出了意外,娘是兒婦,皇祖父有的是理由藉機難爲娘。孃的身孕將要七個月了,又該怎麼熬過皇祖母的喪儀?
長樂殿。
殿內所有人,包括皇后、沈太妃,都跪伏在地,恭迎上皇到來。
就算沒有屏風擋着,外命婦們也不敢窺視上皇的怒容。
方纔女醫們診斷,太后已經沒了呼吸。
上皇駕臨,命太醫院的院使、院判再診。
死一樣的寂靜後,院使和院判們都拜倒不起。
院使聲音顫抖:“回陛下,太后娘娘……薨了!”
有哀泣嗚咽之聲突兀地出現在殿內。
上皇暴怒:“哭什麼哭!誰在哭?給朕……”
皇上早已跪下,抱住上皇的腿:“父皇,父皇,請父皇息怒,父皇節哀,爲今之計,還是早些將母后收殮……”
上皇一腳重重踹在皇上心口:“逆子!你母后屍骨未寒——”
皇上不防,被踢了個正着。
他張嘴,吐出一口鮮血。
他不敢相信地盯着面前這灘猩紅。
父皇是真的想要他死?
父皇……已經如此後悔當年讓位於他了?
江皇后膝行過來,額頭觸地:“父皇,千錯萬錯都是兒臣的錯,是兒臣未能察覺李尚書不臣大逆之心,還請父皇不要怪罪皇上。諸位皇親誥命都在,還是先將母后鳳體移回內殿,再懲治奸佞。”
皇上動了動身子,半擋在江皇后面前。
懿娘還懷着孩子。
上皇盯着皇上和江皇后,沒有再踢出第二腳。
他吩咐戴權:“都關起來,查清再放出去。”
戴權細聲問:“陛下,那含元殿……”
上皇聲音暗沉:“含元殿上鎖,宮門上鎖。有隨意走動者,立斬!”
皇上和江皇后都覺得不妥,卻不敢再反駁。
上皇坐在了太后臨死前坐過的鳳榻上。
江皇后與皇上對視一眼,兩人互相攙扶着站了起來。
皇上在袖下塞給江皇后一枚令牌。
江皇后摸到令牌上有三個字。
她不敢露出任何破綻,帶領吳貴妃、賢德妃、梁妃、李妃四個高位妃子,親手整理了太后遺容。
皇上忍着胸前鈍痛,在上皇身旁侍立。
女官太監們將外命婦一一請入偏殿。
太后的遺體被放平,覆上白布。
太監擡來步輿,女官們將太后放上去,江皇后親率妃嬪送至後殿。
紫檀桌終於被搬開了。
桌下的甄素英早已渾身被浸在血中。
但她還沒有暈過去。
她一下又一下咬破自己的舌尖保持清醒,眼前一陣陣發黑。
她能感覺到,她盼了整整一年纔來的,一個時辰前還在她肚子裏動來動去的孩子已經沒了。
她的生命也在不斷流逝。
可她並不害怕。
憤怒填滿了她的身體,讓她失去了其餘一切該有的感情。
她理解太妃不救她。
她也不怨皇后娘娘。
是她和太后娘娘先算計寧夫人,出了意外是她報應不爽。
她只有許多問題想問上皇。
甄素英的手碰到了一塊碎瓷片,又被劃開一道血口。
她想握住這塊瓷片,手指一動,卻又放棄。
她沒有力氣。
不會成功的。
如果還有機會,她一定——
請示過上皇后,北靜王妃被幾個宮女擡去偏殿醫治。
甄太后的遺體已被擡走,內侍們往來撿拾打掃,擦乾血污,撤換地毯,長樂殿又恢復了大氣潔淨。
上皇也冷靜了下來。
他不能貿然廢帝。
朝臣多有心向老五的。
他要施恩。
他問戴權:“查清沒有?”
戴權附耳低聲道:“陛下,是太后娘娘讓芸繡倒酒在寧夫人身上,寧夫人是硬拼着傷身躲開了。劉司藥說寧夫人得靜養到生產,已經給開了藥了。”
他將宮宴上發生的一切詳述給上皇。
太后娘娘想讓北靜王妃轉投皇上……這可是犯了上皇的大忌啊。
戴權說完,不着痕跡地離上皇遠了些。
上皇心中滿盈怒火。
甄氏竟敢!
但他沒有再發怒。
他命:“宮女芸繡,鳳藻宮尚書李氏,暗害太后,五馬分屍!北靜王妃、清熙郡君無故受屈,各賞黃金百兩,宮綢十二匹,宮緞十二匹,許在家養病,不必參加太后喪儀,也不必來謝恩了
。”
戴權拜下:“陛下仁德!”
上皇命:“鳳藻宮所有太監、女官、內侍、宮女,立刻動身前往皇陵,爲太后服孝守靈。”
戴權再拜,稱頌聖恩。
上皇命:“開啓宮門,送諸皇親大臣命婦出宮。”
戴權起身去了。
上皇問:“皇帝?”
皇上忙屈身拜下:“父皇。”
上皇落淚道:“你母后已去,只餘你我父子……”
皇上口中仍有血腥,卻立刻又抱住上皇的腿,哭得哀切。
他看得分明。
五十二年夫妻,父皇一眼都沒有多看母后的遺體。
父皇踢他那一腳,也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日暮之前,寧安華被軟轎送至宮門。
秋望舒和盧芳年一直陪着她。
林如海已在寒風中等了她半個時辰,心焦似火,顧不得在外人面前守禮了。
女官掀開轎簾,他親自把寧安華抱了出來,用袖子擋着,不讓風撲了她。
寧安華看見有驚鵲“撲棱棱”從樹枝上振動翅膀。
透過樹枝的縫隙,她看見了湛藍的天。
碧空如洗,萬里無雲。
原來今日的天氣這麼好,天空這麼美。
巍峨的宮牆立在她身後,比甄太后的血還要紅。
她對林如海笑了笑:“表哥。”
林如海幾欲落淚:“咱們這就回家。”
寧安華轉頭,看向秋望舒和盧芳年:“讓你們看笑話了。”
太后今日薨逝,臣下不能言笑。
秋望舒只說:“夫人今日喫苦不小,快請回,我們改日再去看望夫人。”
寧安華點頭,又向盧芳年示意。
林如海出宮後,早命林平擡空轎回去,趕了車過來。
見她們告別已畢,他先抱寧安華上車,又遠遠對避開的盧臨照一揖,上車即刻命回家。
盧臨照趕來妻女身邊,見她們無恙,才把心放下。
在宮門口不好多說,秋望舒只問:“帶芳年一起回去?”
盧臨照忙道:“我也是這麼想。咱們也快走,明日五更還要入宮。”
盧芳年卻道:“爹孃回家罷,我回羅家。”
她說:“不管夫君回不回去,我都是羅家的太太。”
秋望舒背過身擦淚。
芳年怎麼就嫁了這麼一家!
盧臨照紅着眼睛,唯有點頭:“好,好,回去罷。”
盧芳年嚥下喉間酸澀:“爹,娘,明日還會見的。”
暮色漸深。
劉御醫給皇上診脈已畢,跪下回道:“陛下素來身體強壯,今日沒有傷及根本,只需服藥再加以悉心保養,就不會落下症候。陛下三個月內不能騎射勞累了。”
皇上呼出一口氣:“開方罷。”
劉御醫一句不敢多言,下去開方。
皇上手中把玩着儀鸞衛總令。
他一從父皇身邊脫身,皇后就還給他了。
他纔信皇后對他毫無二心。
可父皇……
皇上屏退衆人,只留羅焰。
“給朕。”
羅焰心頭一跳:“陛下?”
皇上喉間乾澀:“林愛卿中過的毒,叫什麼來着?朕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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