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作者:宴時陳羨
傅忱雖睜着眼,眸光卻在疼痛中渙散,恍惚迷茫間,他好像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跑太快了,模糊的重疊起來。

  像在第一次,在偏殿,他剛睜眼時瞧見的那抹影子一樣。

  約莫是,講話磕磕絆絆,總是躲着小聲哭的小結巴。

  她怎麼來了?她怎麼會來?

  她以老鷹護小雞崽的姿態,將傅忱護在了身下,替他阻擋一切災難。

  不斷揮舞下來的棒槌,打擊在皮肉上的聲音還是一樣的,卻沒有了意料中的疼痛,他聽到頂上痛苦的嬌吟。

  聲音,還是熟悉,隔得久,他也能認出來,和那次下暴雨的夜晚一樣的。

  真的是小結巴。

  只有她纔會發出這樣微弱易碎的吟呃。

  懷樂幫傅忱扛了幾棍子,阻撓的間隙也爲他掙得一口喘息之機。

  “住住手!”

  這些梁懷惔手下的走狗向來把他往死裏虐。

  傅忱在外看了一出好戲,折返的時候在道上遇到前面帶着人,手裏拿着鞭子一下一下打在手心的梁懷惔等着他的梁懷惔。

  總愛鞭笞他的畜生。

  最後一次了吧,礙於大計,傅忱只能忍耐,他不能還手,若被梁懷惔發現他身手不錯,一定會真正廢掉他。

  傅忱被人抓住手臂,擰在地上,梁懷惔先給了他一巴掌,踹他的肩一腳,笑得依然那麼放肆欠扁,又用鞭子使勁抽了他一頓。

  一想到快要結束了,傅忱覺得沒什麼不可以忍的,無非是多扛幾下疼就是了。

  無非就是被人揍一頓,有什麼的呢。

  他們還是膽子小的,不敢要他的命,亦不敢折了他的手和腿。

  梁懷惔打累了,出了一身汗,吩咐底下人繼續招呼傅忱。

  他似乎並不解氣,一反常態沒走掉,反而蹲在傅忱的身邊。

  “本殿下近來搜刮來一點好消息和好東西,特別講來給你聽聽,知道你親孃死後沒多久,爲何西律就立了新的皇后嗎?”

  傅忱眼睛擡了擡,梁懷惔見他終於沒了那股被打也能維持着的恣然,終於有些爽了。

  “因爲你親孃骨子裏是個賤人。”

  “名滿天下,貌美無雙的惠沅皇后,應該說是人人都能騎踏的名娼纔對。”

  “她與人暗通款曲,叫人抓了個現行,生產當日,是西律皇帝故意給她下藥,造成出血的假象弄死了她。”

  “我替你查出來了,傅忱。”

  “高興嗎。”

  當年惠沅皇后屍骨未寒,西律很快就立了新後,宮牆流言紛紛。

  傅忱彼時年幼,他聽了也不信。

  父皇那日瞪紅了眼,揪着產婆讓去找太醫的怒容是如此的鮮活。

  他想,父皇肯定是愛母后的,情感真切怎麼會是作假。

  或許有別的難言之隱,不得不立新後,他這樣安慰自己。

  很快傅忱懷揣着的想法,在父皇與新後一次次歡聲笑語當中漸漸消淡。

  父皇讓他顧全國本,遣送南梁,他頭次覺得那些猜測是有的。

  父皇爲母后垂死而發怒的儀容鮮活,他與新後賞花品酒的笑顏也同樣鮮活。

  再沒人管年幼的傅忱和妹妹,惠沅皇后死後,後宮易主,他便時常受到新後的刁難。

  新後產兒那一日,囚着傅忱的小轎踏上南梁的官道。

  他看着西律的景,在馬車的驅駛下,越來越遠。

  傅忱恨他的親父,但他對惠沅皇后的感情很複雜,他即恨惠沅皇后,另一方面又愛她,畢竟那是他親孃。

  不管真真假假,自然容不得人詆譭,拿親孃來論事,傅忱再忍,也沒忍住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飛到梁懷惔的臉上。

  梁懷惔險躲過去,有些沾到了他的側臉。

  “急了?”

  他從懷裏掏出來一樣東西,是女人身上的貼身細軟,上面繡着白玉蘭,那是惠沅皇后最愛的花。

  玉蘭花尾翹出來很長,一直繡到打結的兜帶上,像蝴蝶的觸鬚,惠沅皇后所用私人物都繡着這樣白玉蘭。

  這簡直是奇恥大辱,傅忱有些不穩,開腔罵他。

  “南梁的蛆蟲。”

  梁懷惔就喜歡看他氣急敗壞的樣子,他抓着傅忱的頭髮,把他往地上猛砸。

  “傅忱,你個賤種生的,也配說我?”

  梁懷惔發起瘋,基本收不住。

  旁邊的人瞧他魔怔,怕玩大了,都來拉他。

  “殿下殿下,差不多就行了,玩死了不好善後。”

  護着傅忱的暗樁,心下緊了又緊,沒有傅忱的號令,他不敢出手。

  梁懷惔推開來勸的人,又砸了好幾下,才堪堪作罷。

  如今不需要宮侍按,傅忱早沒什麼力氣,這些人對他拳腳相向。

  每一捶每一鞭每一腳每一棍,他都在心裏記着。

  頭破了,血流下來,遮住眼彷彿下雨了,他的思緒漂着,記得出門時,那小結巴是跟在他後面的,如今他沒回去,她在哪?

  應該還在酆館外吧,她不知道他出來了。

  不知道是不是這些日子被她養得嬌氣,甜甜膩膩的東西喫多了,他忽覺得這次的疼痛很劇烈,嘴裏好苦。

  他想念飴糖的味道了。

  回過頭,傅忱忽又覺得,她不在的好。

  潛意識裏,傅忱並不想叫她看見這幅畫面,他被人欺成這樣,也不想叫她聽到這些。

  “”

  他竟然在想這個?想着想着她就來了,不是錯覺,也不是幻覺,真的來了,跑得好快。

  傅忱於冰冷和暴戾中感受到了綿軟的溫熱。

  綿軟,卻很有力量。

  鼻子聞到香味,他確定是懷樂了,睫毛被血黏連在一起,看得不是很真切,他也極其確定。

  心中忽升起一股氣,傅忱想她來幹什麼?

  來看他笑話的是不是?她也和旁邊的人一樣的。

  不是,她護着他。

  梁懷樂來護着他,嗯,是護着他的,小結巴也被人打了……

  他不應該多想,有梁懷樂來也好,大概,他要受的罪會更少一些。

  她活該啊。

  她哭了嗎?怎麼沒聽到哭聲?對了,她從來不哭出聲的,否則也能叫他樂一樂,弱成這樣,還想幫他。

  她不懂?他壓根不需要。

  孱弱的小螞蟻替他出什麼頭?真是討厭的小結巴。

  懷樂是從幾人當中的罅隙縫裏竄進來。

  宮侍都沒有留神,幾棍子敲下去,懷樂脊樑骨疼得顫抖嘶叫着。

  身體本能下意識要蜷縮起來,她整個手臂後背都腫了,指尖都在微微顫抖,依然還在擋着。

  “停!”

  爲首的宮侍叫了停下,其餘得都捏着棍子,正打得過癮被人打斷了。

  也不管對面是誰,不爽罵道,“誰啊?!不想活了,敢管二殿的事!”

  宮侍眯起眼。

  “小公主?”

  大多數宮人都曉得懷樂的,錯愕過後,打錯她的幾棍子也不與她道歉,反而對她夜大呼小叫嚷嚷着。

  “快讓開!”

  傅忱滿口都是血,他咬着牙,意識被宮人的叫喚驚得清醒了幾分。

  懷樂已經站起來了。

  綿軟抽離的那一刻,傅忱說不上來什麼是什麼感覺。

  他心裏想讓她滾的,她不配給他出頭,等她真的走了,彷彿心裏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被抽走一樣,瞬間空了,神情也怔愣。

  “不不讓!”

  他第一次驚覺,小結巴原來也是可以這麼大聲說話的。

  平日裏哭哭啼啼,柔弱無力的梁懷樂。

  沒什麼用的小結巴,竟然也會和人吵鬧爭辯,活像一隻炸了毛的小野獸,爲護他露出尖銳的牙齒。

  她竟然沒哭。

  懷樂擋在傅忱面前,張開雙臂,拔高了音量。

  “不不準不准你們欺負他”

  明明還是那麼矮,螳臂當車,傅忱垂下眼,看到她逶迤的裙襬,很舊了,還沾着泥。

  他一時沒有說話,懷樂還轉過頭安撫他。

  “忱忱哥哥不怕”

  傅忱在想,他怕什麼?她聲音都抖了,害怕得聲音抖着,抖成這樣。

  是她在怕,怕爲什麼還要來?不走開。

  上一波跟在梁懷惔身邊的人被他換了,眼下這一波不知道御花園裏發生的事情。

  眼前不過就是個沒寵的公主,仰着下巴趾高氣昂的宮侍可不管這許多。

  棍子指到懷樂鼻尖,不耐煩驅趕她,“快滾!不然連你一起打!”

  “別以爲你是公主,就能多管閒事,我們可不會手下留情!”

  棍棒在空中揮舞發出讓人膽寒的聲音,她的膽子小,傅忱想,該讓了吧。

  懷樂沒讓,她不說了,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直接去動手宮侍手裏的棍子,可惜她力氣太小了,宮侍一撒手她就被人推到了旁邊的草叢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呀摔了,好弱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宮侍捧腹大笑她的不自量力。

  旁邊的小狼崽嗷嗷叫着,幫着懷樂去撕咬欺負她的宮侍的褲腿。

  “哪裏來的小畜生!找死!”

  那些人一擁而上,按着小狼崽踩打,懷樂急紅了眼睛,“不”

  “十七”

  小狼崽被踩得在旁邊奄奄一息,懷樂淚如雨下。

  “十七”

  宮侍趁她傷心,又衝上去收拾傅忱了。

  懷樂第二次撲上去,眼睛都急紅了,用她的牙齒死死咬着宮侍的手臂。

  “啊!”

  “敢咬我!”被咬的宮侍打向懷樂,有人抓住他,“收拾西律質子就夠了,殿下沒有吩咐別的,這好歹是小公主。”

  “我呸!”

  被咬的宮侍對朝傅忱,“就拿你開刀出氣了,畢竟小公主也是爲你才咬得我。”

  傅忱森然冷笑:蠢貨。

  新一輪揮舞而下,懷樂環抱着傅忱,擊打全叫她擋了去。

  被她咬過的宮侍記仇,啐一口。

  “來得正好!”

  他下手雖然沒有特別狠,但是鋪天蓋地。

  懷樂疼得整個人都在抖,淚水和汗水滴打在傅忱的臉上。

  她還在笑安慰男人說,“忱忱哥哥,不怕”

  懷樂一點都不弱,懷樂可以保護你。

  “不怕。”

  傅忱木了頭皮發麻,思路在一陣陣疼痛中,他的眼睛也跟着紅了。

  什麼都是一樣的,他這次也僅存一絲清醒,疼痛叫他疼得身上發寒。

  但又好像不一樣了。

  什麼不一樣?那回他在上,他還是掠奪者。這回他在下,他變成了階下囚,小結巴護着他。

  傅忱聞到了香,一股細弱的香,好香,像母妃,他被人掰得扭曲的指尖動了動,心裏被刺得厲害。

  她爲什麼要跟他說這些。

  她爲了蠱惑他,還真是捨得豁出去一切,可憐他?

  梁懷樂也瞪紅了眼,跟當初的父皇一樣。

  她肯定是騙他的,她就是在蠱惑他,都是假象!

  小結巴不是公主嗎?她是皇帝的女兒,那些人怎麼還下手這般重,她真沒用,她哭什麼,剛剛不都是沒哭嗎?

  爲什麼棍棒敲打在身上的悶響聲,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清脆,響亮。

  比打在他身上還要疼,像打在他的心上,叫他恐懼,不安,焦躁。

  傅忱無數遍告訴自己不要在意,可是他止不住地怕。

  他的身體卻不可控地隨着棍棒的響聲,一下一下地發起了寒顫,抖得不能自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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