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林海不明所以,待要發問,又見秦氏滔滔不絕,只得住口,聽她娓娓道來:“我不敢當她的謝,又見她說話顛倒糊塗,便直問夫人可是與敝府上的何姨娘相識?她臉色一變,衝口便是:‘不是姓柳嗎?’”聽到一個“柳”字,林海便似有所悟,按捺住心裏升起的一股惱怒,愈發仔細聽秦氏說下去。“我詫異極了,怎麼也料不到她竟是打聽柳姨娘的。柳氏的事怎好像外頭提起,我便含糊其詞,這劉夫人見我不肯說,急得滿頭大汗,一個勁地追問我。”
還是秦氏的四妹妹靄蘭遠遠瞧見秦氏左支右絀的光景,忙走過來打岔。她本是這一日宴請年酒的柳少卿家的次媳,因着大伯已逝,長嫂多病,自嫁進來,一切家務俱是由她料理支應。今日這場小宴也是由她操辦,不免要四處照應客人,走到近前纔看見劉夫人汗如雨下,大驚失色:“夫人可是有甚麼不適之處?怎麼流得這幾多汗?”劉夫人見有人來,不便再問,勉強笑道:“沒甚麼,許是屋子裏太悶了些,我出去散散便好。”說着便站起身來要走。
秦靄蘭忙道:“我陪夫人出去。”劉夫人力辭了,靄蘭便把她送到堂廳門口,親手打起簾子目送她出去,方纔回來坐下陪秦氏說話。“二姐姐,多有怠慢了。這麼些堂客我實在是忙不過來,只恨沒長三張嘴好應酬接待。”秦氏雖還在細思方纔劉氏的話,聽靄蘭這麼一打趣,也回過神來,促狹道:“長了三張嘴,你不怕把妹丈嚇倒麼?”靄蘭甜如蜜飴一笑,掩口道:“他纔不怕呢。”秦氏將她輕輕一推,笑道:“得了個才貌仙郎,得意了這幾年竟還不夠?如今還拿出來說嘴。是是是,我知道,哪怕你長個夜叉樣,妹丈也只有歡喜的。”
靄蘭喫喫一笑:“我哪有生個夜叉樣,姐姐又來編排我。”秦氏戲謔道:“好,好,妹妹貌美如仙,原是我說錯了。”靄蘭臉飛紅霞,嗔道:“姐姐又拿我取笑。”姐妹說笑一回,秦氏心存疑雲,便趁機打聽道:“這劉夫人你們是如何相識的,怎麼從來不曾聽你提起?”靄蘭不疑有他,老實答道:“原本不曾有過來往,只是年前劉參軍偶然幫過二爺一個小忙,二爺惦記着要酬答一二,我這才下帖請人過來喫年酒。原以爲劉夫人不會來,不想竟來了,而且滿席之中跟姐姐最投契,一直尋姐姐說話。”
秦氏心裏忖度一回,這麼說,竟是碰巧了?靄蘭好奇地問道:“劉夫人尋姐姐說甚麼了?我看姐姐像是被她問得啞口無言,這纔過來給姐姐解圍。”秦氏不便明說,含糊道:“不過問我些家務閒話,因初次會面,不便深說,奈何劉夫人追根究底,故而招架不住。”靄蘭鼻翼微動,鄙夷道:“初識怎好交心,這劉夫人也太不通了。”秦氏將靄蘭衣袖一拉,以目環視四周,靄蘭始悟說話造次,幸而席上衆人多半隻顧聽戲,座次又偏僻,倒是不曾有人留意。
秦氏將頭輕輕一搖,嗔道:“怎麼還還這樣莽撞,若是教人聽見可怎麼說?”靄蘭羞惱告罪:“是妹子太過疏忽,幸得姐姐提點,日後必定謹言慎行。”秦氏點點頭,正要說話,遠遠就瞧見一個盛妝麗人手裏牽着一個垂髫小兒朝這裏走來。近前一看,原是靄蘭的大姑子柳韻珊,秦氏並靄蘭忙立起身來廝見問好。這柳韻珊已出閣多年,她丈夫便是建昌侯的庶次子趙康。建昌侯與林家乃是世交故舊,柳韻珊又頗會奉承建昌侯誥命,討得建昌侯誥命的幾分歡喜,偶爾伺候建昌侯誥命出門。
靄蘭的親事還是她一力撮成的,原來秦氏奉託林母幫靄蘭相看人家,林母素喜靄蘭人品性情,自然一口應承。這一日閒話與建昌侯誥命說起,原是想問問趙氏族中是否有堪配之青年才俊,不想韻珊聽了記在心裏,恰好幼弟柳麟如正在議親,遂起了將靄蘭說給麟如的念頭,遂託建昌侯誥命向林母一說,秦氏回家稟知父母,秦父親自面試過麟如,大悅,心裏便肯了八分。柳少卿原本不甚中意靄蘭出身,是韻珊極力遊說,備述秦家家風清正靄蘭賢良淑德種種好處,柳少卿才託人前去秦家求娶。
待靄蘭一嫁進門,主持中饋井井有條,治家理事嚴明有方,事親孝順,和睦妯娌,慈愛子侄,柳少卿方信女兒眼力不錯。跟隨韻珊一道來的孩童便是她先大哥的獨子柳湘蓮,因湘蓮母親多病,一個月倒有三十天纏綿病榻,精神又差,對湘蓮未免失於照管。靄蘭一進門來便受翁姑和長嫂請託,遂把湘蓮帶到自己房裏來養,也是存着博一個“哥哥帶着弟弟跑”的好兆頭。不想進門這些年,只養下一個女兒來,偏生女兒襁褓之中就夭折了,靄蘭直要哭得淚乾,湘蓮小小年紀便有孝親體慈之意,種種體貼之舉把靄蘭的心都給融化了。
原本靄蘭就盡心照顧湘蓮,此後更是把湘蓮視若己出,名分上是嬸侄,實質上情同母子。湘蓮一見靄蘭便如同乳鳥投林一般撲到靄蘭懷中,靄蘭輕輕撫摩他頭上的小丫髻,笑道:“還不給姨母見禮?”湘蓮委屈地努努嘴道:“我給姨媽行禮了,嬸嬸只顧和姑姑說話沒瞧見。”自他有智慧以來,便是嬸孃一手帶大他的,冬天怕他冷,夏天怕他熱,衣食起居上無微不至,哪怕懷孕時也不曾有一絲疏忽。及至開蒙時,也是嬸孃教會他識字寫字,又費盡心力爲他請蒙師,學業上更是嚴之緊之,閒時還常帶他回家向舅舅們請教功課。他親外家也常常來看他,因着靄蘭的緣故,他心裏更親秦家幾分。
秦氏這個姨母他是常見的,說起話來也不甚拘束。況且秦氏也頗爲疼愛他,笑吟吟道:“是,實兒給我見過禮了,可別委屈了孩子。”實兒乃是湘蓮的小名,取蓮“芙蕖之實”意也。靄蘭笑道:“那是我沒瞧見。”又問湘蓮從哪裏來,可曾用過飯了。湘蓮一一答了,韻珊向秦氏讚歎道:“令妹真是賢德。”秦氏抿嘴一笑,搖頭謙了幾句,回頭向靄蘭說道:“你也該去陪陪客,我看這折戲也快唱完了。”靄蘭這才起身,帶着湘蓮見見衆位女客去了,韻珊陪着秦氏說了一回閒話,也起身去幫靄蘭待客。
秦氏獨坐了一會兒,就瞧見那劉夫人又踱將過來,訕訕地向秦氏賠禮道:“夫人恕妾方纔魯莽。”說着便福了一福,秦氏忙起身還禮,搖頭道:“不敢當。”劉夫人見她不受,又福了一福,懇切道:“夫人不肯受禮,便是還怪罪我了。”秦氏無奈,只好受了,攜着劉氏的手坐了下來,笑道:“夫人真是太多禮了。”劉氏赧然一笑:“我性子太過魯直,常得罪人而不自知,幸而夫人大量,寬宥我了。方纔我是一時情急,才失禮於夫人。原是聽說幼時最相要好的姨家表姐
被貴府聘爲副室,我們姐妹暌違多年,心裏很是記掛,這才冒然向夫人打聽。”
秦氏把劉夫人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林海知道,“她還說她姨丈原是老爺的門人柳茂,後來因家業蕭條故而舉家回了原籍。她自幼便失怙恃,是由她表姐撫養成人的,視表姐如母,回京後尋訪不到姨丈家,不知表姐近況,百般無奈之下才尋上了我。我看她說話頗有脫漏不實之處,回家後便命人去查了查劉大人家的景況,又細細揣摩了一番,這才悟了,只怕這柳表姐不是劉夫人的表姐,而是劉煦的嫡親同胞姐姐。劉煦父母雙亡後,便是由長姐劉瀅撫養長大,可惜這劉瀅薄命,竟在十幾年前的上元燈節裏走失了。”
林海一點一滴將這些細節匯聚在一起,真相已經呼之欲出了,心裏不由升起一陣恐懼,直欲拔腿逃走,但還是忍不住了,在秦氏看來,林海便是穩如泰山地坐在那裏聽她說話。秦氏長長嘆了一口氣,把炕桌上的那封絕筆書遞給林海,黯然道:“老爺看了信,可不就明白我繞了這麼個大圈子是爲了說甚麼。”林海把那封重如千鈞的絕筆書接在手裏,單看信封上的題名他便知道,這是劉瀅的字。顫抖着把信展開一看,觸目驚心,不忍卒讀。
心裏掀起一陣鋪天蓋地的狂怒,繼而又是失望又是怨恨又是惶悚又是後怕,林海百感交集,心裏什麼滋味都有,最後還是那令人頭暈目眩的暴怒佔據了他絕大部分的心神。秦氏見他滿面紫漲,汗如瀑布,手上青筋直迸,牙齒咬得咯吱作響,生怕他氣厥了過去,忙勸道:“老爺息怒。不要氣壞了身子。事情已過去許久,珩兒如今也好好的,你可千萬保重些。”林海雙拳緊緊握住,從牙根裏迸出兩個字:“毒婦。”不知道是在罵賈敏還是在咒劉瀅,抑或是兩者皆而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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