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抄贼
士族有清浊,门第有高下,虽然有人被驳了情面,但也让其他人看到了彰显自身清贵的机会。徐佑的坐船老老实实的随着大部队慢慢移动,不时看到有奴仆打扮的人手持過所和棨牌到关隘前报名:
“巴东成易……”
“临淮刘望……”
“南康齐宝之……”
“琅琊颜真……”
這些人中不少都是中等乃至次一等的士族,在本地郡望和周边郡县都很有话语权,可平时的威风在這小小的长河津口全都遭到了冷遇。守关的津主虽然语气平和,态度卑下,可不管外面人怎么說,他只有一個回答:“此乃扬州刺史府柳使君亲笔行文吴郡和会稽诸郡,严令沿河各埭、桁、渡、津不得私放船只通关,不管是谁,都必须详加搜查,若有徇私舞弊者,杀!”
扬州刺史柳权,出身河东柳氏,他的族兄,也就是当朝中书令柳宁,這样的家世和权势,别說长河津口之前的這些人,就是放眼整個楚国,能完全无视他的手令的人,只怕還沒有生的出来。
接连有七八個士人被扫了面子,尤其连琅琊颜氏都无法插队,其他人自知身份還不如颜真,立刻变得老实起来,规规矩矩的排队等候检查。可见从古到今是一個道理,特权阶级并非不能遵纪守法,而是沒有给他们遵纪守法的环境。
不知過了多久,终于轮到那艘无比拉风的金旌船,慢行到了津口前,二十個身穿黑缯黑甲的府州兵沿着搭好的七個跳板依次上了船,手中长刀出鞘,神色谨慎,如临大敌。
徐佑的船跟在金旌船的左侧后,两者相隔的不远,看到這一幕,他低声道:“這是扬州府的部曲?”
楚国的军队可以大概分成中军和外军,中军是驻守京师的宿卫军队,也是楚国最重要的军事力量。主要有六军组成,首领分别为领军、护军、左卫、右卫、云骑、游骑六将军。其外還有屯骑、步兵、越骑、长水、射声五校尉,以及积射、强弩二将所带领的军队。左卫、右卫两军宿卫宫阙,其他各军宿卫京师,有战事时奉诏出讨,战事一毕,還归原处。
外军则是相对中军而言,有方镇兵、郡县兵、地方乡兵和私兵。方镇兵就是各都督府的军队,但因为都督常常兼任州刺史,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因此又称为府州兵,所以徐佑有此一问。
左彣眼神中透着讶色,道:“应该沒错,扬州柳使君曾挑出麾下最精锐的部曲三千人单独成军,皆玄裳、玄旗、黑甲、乌羽之矰,望之如墨色席卷天际,人称墨云都。奇怪,刚才那些船都是派了几個直水登船检查一下而已,怎么到了郭勉,竟然出动了墨云都?而且如此骁勇的部曲为什么会被派来缉捕一個抄贼,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徐佑的目光停留在依然高坐楼船二层美人窝裡的郭勉的身上,虽然不知道他的脾性,但被墨云都欺负到了船上,還能坐着不动,要么真是临危不乱,胸有成竹,要么就是故作镇定,心裡有鬼。
他微微一笑,道:“项庄舞剑,志在沛公,我怕抓贼是假,劫富是真!”
仿佛就是为了印证徐佑的推测,突然听到一人高喊:“在這裡!”紧接着响起刀剑夹杂的金石声,不等周边船上的人反应過来发生了什么事,一個全身包裹在青色大氅裡的人从一层偏西侧的舱中破开窗户,翻滚落在船舷上,在他身后是追赶而来的五六個墨云都,和漫天飞起的凶狠异常的刀光。
那人身手倒也了得,沾地即起,脚下展开诡异的步法,堪堪避過了劈来的长刀,然后毫不迟疑的越過船栏,扑通一声扎进了冰冷的江水裡。
“擒住他!”
“人呢?”
“落水了,沒发现踪迹。”
這时候周边围观的人群才明白发生了何事,惊呼声此起彼伏。有那胆小的,连热闹都顾不得看,抱着脑袋跑进了自家船内。不過也有一些精明的人,立刻发现了這一幕的背后所隐藏的深意,同样带着奴仆悄然消失。
不管是郭勉,還是柳权,都是一般人惹不起的存在,這样的浑水,别說亲自下场蹚一蹚,就是站在旁边看看,也怕沾惹来数之不尽的麻烦。
三艘水军斗舰从津内驶出,驱开周边的行船,成品字形将金旌船围住,截断了它的退路。過了小半個时辰,不知是不是郭勉放弃了抵抗,還是和领军的校尉达成了什么协议,金旌船在斗舰的监视下慢慢驶向长河右岸,让出了津口前的空档,河道终于大开!
沒了查找抄贼的借口,只清点货物,收取津税,通关的速度快了无数倍。丁季跟守关的贼曹是老熟识,递交過所时還闲聊了两句,自然不会受到为难,很快就過了津,沿江长驱直下。
经過刚才的所见所闻,众人都沒了睡意,徐佑吃宵夜的习惯又实时的发作,丁苦儿去弄宵夜,和左彣对面而坐,秋分在一侧奉茶。
“郎君,你說柳使君是何意?莫非抓抄贼是假,对付郭勉是真?”
反正长夜漫漫,闲坐也是无聊,不妨剪烛共话,徐佑笑道:“這個不好說,我对扬州人事不太清楚。不過天下事一理通百理明,可以根据蛛丝马迹进行推断。你也說了,对别的船,仅仅出动了几名直水,可针对金旌船,却是二十名擎刀的墨云都。”
左彣点头道:“是,這個明显是冲郭勉来的。”
“郭勉的反应也很奇怪,要是真的私藏抄贼,以他的背景,完全可以阻止這些人上船,墨云都毕竟不是柳权本人,他還不至于畏惧。除非……”
“除非他不知道自己船上有抄贼?”
“不错!除非這個抄贼,是别人偷偷安在船上的。”
左彣眼睛一亮,道:“栽赃?所谓的抄贼其实跟刺史府是一路的?”
“或许……你看抄贼落水之后,墨云都的人只是在船舷随便看了看,并沒有积极派人沿江搜索,反倒掉头去对付郭勉……”
话音刚落,船身突然一阵摇晃,丁苦儿的声音传来:“什么人?你……”接着是丁季惊恐的声音:“有贼子……郎君小心!”然后瞬时变得寂静无声。
左彣神色大变,目视徐佑,右手往地上一抓,从不离身的长剑嗖的到了手中,大拇指轻轻一推,剑身离鞘半尺,烛火摇晃,照射的满室寒光。
徐佑知道左彣心中想的什么,因为他也在第一時間想到了一個人,暗夭!
难道說离开晋陵数百裡,仍然逃不過暗夭的追杀?
徐佑脸色镇定,站起身拉住秋分的手,将她护在身后,道:“出去看看!”
三人前后出了舱室,一個浑身湿漉漉的男子低头坐在甲板上,双腿成八字伸开,正有一下沒一下的拧着上衣的袖口,淅淅沥沥的水渍流淌了一地,在他的脚边,分别躺着苦儿和丁季,眼睛紧闭,但胸口尚有起伏,显见是晕了過去。
此人的身形样貌跟在晋陵城中遇到的暗夭沒有丝毫相似之处,但左彣并不敢大意,谁知道暗夭究竟有多少化身,走前几步,沉声道:“足下何人?”
男子嘻嘻一笑,抬起头来,道:“刚才我从郭勉那個老匹夫的船上逃跑的英姿,难道你们沒有看到?沒看到是眼盲,看到了却猜不到我是谁,那就有点麻烦了,可能是這裡……脑中有疾!”
徐佑冷眼旁观,此人样貌不算俊美,眼睛细小而狭长,鼻梁高挺,双唇极薄,本是沒什么福命的尖酸之相,可偏偏一双斜眉入鬓,就如同画龙点睛之笔,顿时将整個人的气质变的飞扬起来,加上說话时流露出来的玩世不恭的神态,更是透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潇洒和蛊惑人心的魅力。
左彣是老江湖,不会因为对方的言语无理而着恼,也不敢当真相信他就是那個抄贼,反而打起十二分精神,道:“足下既然从金旌船上逃了出来,何不远走高飞?要知道刺史府的墨云都可不是普通的府州兵,被他们缠上的人,到现在为止還沒有谁能够安全脱身……”
“远走高飞?呵,我前脚走,你后脚就去报官,到时候墨云都那群疯狗又追上来,倒霉的不還是我?”
“咱们素无冤仇,以后想必也不会见面,都是江湖上走动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個仇家不如多一個朋友。若是你就此离开,我以性命担保,绝对不会透露一個字给别人知道。”
男子站了起来,也是這一站,才发觉他的身形很高,手脚更是比一般人长出许多,他的目光越過左彣,打量着一言不发的徐佑,道:“你刚才不是說的头头是道,這会怎么成哑巴了?”
原来他一直在偷听自己和左彣的谈话,徐佑微笑道:“我這人有点怕生,跟足下初次见面,连名姓都沒有通禀,实在不知该說什么才好!”
男子冷冷一笑,道:“有心计,拐弯抹角打听我的名字。不過事无不可对人言,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不知道足下有沒有這個胆识听?”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