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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吁咈都俞,相得无间

作者:地黄丸
冯桐自感此计绝妙,对徐佑的迟疑颇有些不耐烦,但又不能不听,拱手道:“郎君請說,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去办。”

  “第一桩,我有一個婢女刚染了风寒,沒一两日休息,怕是不宜远行。”

  “這個好办,随我来的船上正好有晋陵名医,我這就让人請他過来问诊开药,休息一晚,必会药到病除,然后等明天再启程不迟。”

  徐佑心中明白,這個晋陵名医其实是特意为自己准备的,防止他的身体经不住舟车劳顿再有恶化,由此可见,袁阶是无论如何也要跟他见上一面。

  “第二桩嘛,”徐佑郝然道:“可否請冯管事代为置办些酒食,不瞒你說,我已经多日未曾吃過饱饭了。”

  冯桐愣了一愣,打死他也想不到所谓的两桩难事,一是为一個无足轻重的婢女求医,一是为了填饱肚子求食,顿时心生鄙夷,愈发轻看徐佑。所谓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连他這样的奴仆都懂晓的道理,徐七郎可真是把徐氏宗族的颜面给丢尽了。

  殊不知徐佑虽然自傲,但也不是不知变通,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他可从来不会干!现在是袁氏有求于他,加上還有秋分病重,开口要一顿饱饭,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马上吩咐下人们送来,郎君但請饱餐!”

  “好,只等小婢好转一些,明日我就和冯管事一道动身。”

  冯桐大喜,管這人品行如何低劣,只要肯去晋陵便成,反正郎主要做的事他也知道,更是从心底裡赞成,然后一副唯恐徐佑改变主意的样子,立刻去院外安排。

  目送冯桐离开,徐佑掀起帘子走到裡间,见秋分斜靠在床头,一双无神的明眸盯着自己,道:“怎么坐起来了,快躺好。”

  “小郎,是不是袁家派人来了?”

  徐佑将她重新塞回被子裡,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迷糊中听到你跟那人說话,說晋陵,袁公什么的……”

  “嗯,袁左军要我去一趟晋陵。”袁阶是左军将军,时人也称为“袁左军”,徐佑用此语,比起袁公的称呼要更加的疏远了,道:“正好咱们要去钱塘,此后南北一方,再见无期,有些事情提前說明白也好。”

  秋分還有些低烧,脸色苍白,容颜憔悴,听到徐佑的话却从眼眸裡迸射出几分神采,道:“是不是要议小郎的婚事?定是袁家女郎知道咱们徐氏招此大难,想要提早完婚来照顾小郎……小郎,我梦裡梦到過的,袁家女郎是人间的仙子,心地肯定极好,极好的……咳,咳!”

  秋分捂着唇,急促的咳嗽了几声,徐佑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心疼的道:“对对,你說的对,我看中的女郎,自然不会差,等她過了门,你们一定会吁咈都俞,相得无间。”

  “吁咈都俞,相得无间……郎君說话真好听,不過婢子可不敢,就是主母打我骂我,那也是应当的事。”

  “傻话,人都沒娶過门呢,就叫起主母来了,也不怕羞!”徐佑点了下她的鼻尖,道:“你先躺着,過会有大夫来问诊,哪裡不舒服都告诉他,反正是袁氏掏钱,不用跟他们省這点诊金。”

  “嘻嘻,知道了!”

  秋分娇笑着答应了,侧身躺下,紧挨着徐佑的腰腿,一头乌黑的青丝铺洒在床畔,缠绕着徐佑的指尖,月光清辉倾泻满屋,让人觉得莫名的心安喜乐。

  当夜,冯桐請来的名医为秋分诊了脉,又煎了药喂她服下,說是无甚大碍,让徐佑真正松了一口气。這年代什么都能忍受,只是生病的死亡率太高,实在让人揪心。看完病后,冯桐带着人自去寻找客栈住下,约好明天中午一同出发。

  第二天一早,天光微亮,徐佑前往太守府取迁籍文书,刚出院门,冷冷清清的街道两旁立刻站起来四個青衣男子,個個手指关节粗大,眼睛神光敛聚,就是不懂武道的人也能看出来他们身手不凡,不是普通人家。

  徐佑却仿佛沒有看到這些人一样,袍袖翻飞,行止怡然,不一会就消失在路口不见。黑衣男子中有一马脸斜眉的人說道:“你速去禀报管事,就說徐佑出来了,去向未定。你们两個去跟着徐佑,看他往哪裡去,见了什么人,都說了什么话,及时回禀。”

  “喏!”

  三人轰然应命,也不见如何使力,身子同时腾空而起,足尖在低矮的墙头轻轻一点,于空中转過一道诡异的弧线,分往两個方向,越過高高的屋檐,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徐佑在太守府沒有耽误多少時間,昨夜袁氏的车船抵达义兴,自然瞒不過李挚這位太守的耳目,所以不等徐佑开口,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应需要的文书,笑道:“我猜以七郎之智,当知道跟着袁氏的船队离开义兴,有百利而无一害,故而早将這些备下。拿去吧,愿七郎一路顺风,平安抵达钱塘!”

  徐佑恭声道谢,李挚此人其实聪明之极,不仅能在如此复杂的局势下稳定了义兴郡的人心,并且两头讨好,既不得罪沈氏,又在自己這裡留下了好大的人情,做官的水平如何尚不可知,但做人的水平却是一等一的厉害。

  从太守府出来,徐佑一眼便看到了那两個黑衣人。倒不是他目光如炬,而是对方根本沒打算隐藏行迹,就那么赤裸裸的站在府衙对面的柳树下,身板比标枪還笔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行伍出身似的。

  徐佑停下脚步,思索片刻后,转身向黑衣人走了過去,无视他们带着惊疑不定的眼神,扬了扬手中的文书,微笑道:“麻烦回禀贵主,我今日就要离开义兴,以后不劳众位兄弟日日這么辛苦的跟随了。”說完也沒指望黑衣人答话,施施然离开。

  黑衣人对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其中一個往来路回去禀告,另一個還是跟在徐佑的身后,不過這一次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回到院子,徐佑看到秋分在收拾东西,上前将她手中的包裹取下,道:“你刚好一点,忙活這些做什么?”

  “不妨事,吃了药躺了一晚,這会感觉清爽许多。再說咱们不是要去晋陵嗎,总要给小郎准备几件衣服,不然怎么去见袁公?听說袁氏以儒学传家,最重礼数,小郎可不能失仪……”

  徐佑笑道:“总共這两三件破衣烂袍,扔掉還怕别人嫌弃不肯捡,有什么好收拾的?只要衣物整洁,想必袁氏的门风,還不至于以貌取人。”

  “哎,”秋分看着手裡的衣服,果然如徐佑所言,都是寻常农家的麻布葛袍,不過想来袁家娘子那样的人物,也不会因为這些俗物就厌烦小郎,道:“那我把這些衣服给周婶她们送去。”

  “也好,看看家裡有什么能用的,床榻被褥,刀锅炊具,凡是還用的上的,都给她们送去好了。”

  到了中午,一切安排妥当,冯桐請徐佑和秋分出门上车。徐佑立足院内,回头再次看了一眼這间萧索破败的小院落,這裡,承载了他重生以来的酸甜苦辣,虽然短暂,但却是来到這個世界之后第一個家。

  他前世是孤儿,到出车祸时也沒有结婚,虽然身边换了一茬又一茬的女朋友,住着豪宅别墅,但从来沒有真正拥有過家的感觉。不過来到這裡之后,虽然過的比较苦逼,但至少身边有個秋分,是一心一意的对待自己。或许对她而言,這一切只是身为婢女的职责和时代教会她的愚忠,但那种全身奉献的纯粹,還是给了徐佑冰冷的心,一点点不曾感受過的暖意!

  所以在即将离开,并且可以确定在今后很长一段時間都无法再回来的时候,徐佑還是对這裡有了小小的留恋。

  但這小小的留恋,在他毅然转身,迈出院门的刹那间,已经全都抛之脑后!

  既然到了這個纷争流血的时代,身上更是背负着灭族的深仇,不仅不能留恋這小院子中的平静,更要殚精竭虑,去走好往后的每一步。

  通天之路,从来不需要软弱和迟疑!

  出了门,冯桐道:“郎君請上车!”

  一辆牛车停靠在街道上,双辕双轮,车厢是最名贵的楠木,形似太师椅,有卷席篷顶,上面覆盖一张绸缎制成的大帷幔,绣有精致优美的梅花图案,四角垂着丝穗,辕架上配有青铜饰品,极尽奢华。徐佑前世裡曾在甘肃嘉峪关晋墓笔画裡见過這种牛车,知道它有個名称叫“通幰”,属于门阀贵族才能乘坐的高等牛车,因为木料珍贵,所以涂以本色做漆,又叫“清油车”。

  徐佑牵着秋分的手,刚准备登上牛车,冯桐伸手拦住,惊讶道:“郎君,這……是特意为你准备的,非尊贵之人不得乘坐,秋分還是随我等走路吧……”

  奴仆倒不是不能乘牛车,只是這等规制的车辆,连一般官吏和庶族的小地主也沒资格乘坐,要不是徐佑以前的身份,和他与袁氏的关系,严格說来,现在的他也沒這個资格。

  “哦?袁公出门游玩时牛车上不曾载婢女、挟妓妾?”

  這话要是放在明清时,算是问的有些无礼,但在风气大开、思想解放、崇尚“礼法岂为吾辈所设”的這個时代,却是再平常不過。

  冯桐哑口无言,只好眼睁睁的看着徐佑带着秋分上了牛车。不過上了牛车之后,轮到徐佑干瞪眼了,在外面看时還沒觉得,一进来却发现车内仅三尺见方的地,摆放着一张横几,剩下的地不能躺卧,只能两人并肩跪坐在丝绢制成的蒲团上。舒适度什么的就别想了,但好歹比起赤脚走路要轻松一点。另外牛车的优势是比较平稳,沒有马车那么大的颠簸感,长途跋涉的话忍忍也就算了。

  “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啊……”

  “小郎,你說什么?”

  徐佑跪坐在丝绢上,低声呢喃了一句,秋分沒有听清,歪着脑袋奇怪的看着他。

  “沒什么,只是觉得袁氏這么大的名声,牛车還沒咱家以前废弃不用的好,感到有些失望罢了。”

  陈郡袁氏崇尚清虚,家风以谦恭清素为首要,政治上与其他大族沒有根本性的冲突,经济上也不聚敛财富,所以能在各方势力间优哉游哉,历经百年乱世依旧矗立在世家门阀最顶级的行列,当然有他赖以生存的智慧。比如汉末三国时的名士袁涣,就是陈郡袁氏的代表人物之一,曹操曾给众官分发大车各数乘,让他们取军中财物,不管什么,任由取之。众人皆装满财帛珠玉,唯有袁涣取书数百卷,而平时得到的赏赐也多赠送于人,很是正直清廉,极受世人尊重。

  徐佑比较牛车的好坏,只是吐槽而已,袁氏再怎么沒钱,也比现在的自己要强上无数倍。秋分仰起头,清明的双眸不见一丝的迟疑,肯定的道:“有小郎在,我相信徐氏一定還能拥有比這更好的牛车。”

  徐佑呆了片刻,你倒是对我比我自己還要有信心,忽而哈哈大笑,道:“要是真有那一日,我做一辆金子打造的牛车送你!”

  “好啊!”秋分自不会当真,翘起嘴唇,凑趣道:“小郎可不能說话不算!”

  徐佑伸出手指,勾住她的小手指,拉了拉,道:“拉勾上吊,說到做到!”

  秋分竖起小手指看了看,奇怪的道:“拉勾上吊?這是干什么?”

  徐佑头大,难道這时代還沒有這种孩童间的游戏术语流传嗎,只好故作神秘的道:“這是咱们两人的秘密,只要承诺的事,一旦拉過勾了,就不能再改变!”

  秋分眨了眨眼睛,竟有几分萌态,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道:“嗯,我知道了,這是咱们两人的秘密!”她還特意在“咱们”這两個字上加重了语气。

  吱呀呀的摩擦声响起,牛车一路缓行,走過了明记的面馆,走過了一品茗的茶楼,王婶和周婶聚在阿旺家的铁铺前聊着闲话,余伯的儿子担着鱼篓飞快的跑向正是热闹时候的鱼市,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一個個从眼前晃過,仿佛将這些年留存在义兴郡的生活一幕幕的重新从眼前闪過。直到快到了码头时,一抬头,看到了远处雁留湖上那处巨大无比的坞堡庄园,裡面现在只剩下一些大火遗留下的残桓断壁,坚强的屹立在秋日暖暖的阳光下,向世人倾诉着那闪耀着荣光和尊崇的岁月。

  秋分的眼泪无声的顺着脸颊留下,那裡是她的家,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可自从那一夜之后,家沒了,人沒了,惶恐,害怕,惊惧,无助和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差点让這個仅仅十三岁的小女娘彻底崩溃,只是,幸好,幸好……小郎還活着,她還不至于一无所有!

  一只硬朗却又温柔的胳膊伸了過来,将她轻轻的揽在了怀中,秋分的脑袋顶在徐佑的胸口,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的哭声让外边的人听到:“小郎……郎主和主母,還有三郎五郎他们,他们的尸骨都被葬在了后山的乱坟岗,连祭拜的地方都沒有……呜呜呜,我,我心裡好痛……”

  徐佑低着头,将她唇边渗出的血丝抹去,然后慢慢的摊开手,看在眼中,仿佛重新看到了那一夜被鲜血染红了的雁留湖。

  “别哭,气要憋住,憋住了就不会散,凭着這口气,徐氏,一定会重新崛起,而我們,也会光明正大的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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