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聖彼得堡來皇令

作者:符華
察裏津的秋天,入夜得很快。

  頭頂上的吊燈已經打開了電源,橙黃色的光芒灑滿在這間獨立的病房裏面。

  鋒利的水果刀隱藏着冷冽的寒芒。

  手上的蘋果,正一點點地被瑪利亞剝下皮衣,沒有斷裂的蘋果皮就這樣削落在瑪利亞的手心上。

  潔白飽滿的果肉,散發着誘人的光澤,而匕首的鋒芒則沒入了甜美的果肉當中。

  “鄧尼金閣下。”

  突然間,安靜的氛圍被打破了。

  伴隨着果肉的香溢,瑪利亞微微張開嘴巴,朝對着鄧尼金,以一種平靜得近乎沒有感情的語調,問了一句不輕不重的話。

  “現在的你,所效忠的是什麼?”

  “當然殿下您!”沒有絲毫猶豫,鄧尼金作出如此迴應。

  這樣的迴應十分正規,以至於沒有半點瑕疵。

  但同時,這樣的迴應只是一種君臣之間的回答。

  就像是你對老闆說‘老闆你真聰明!’可那是真心並且認同老闆聰明,亦或是這句‘聰明’,僅僅是一種形式上的表達呢?

  如今的鄧尼金就是形式上的回答。

  他口中說的‘殿下’所指之人並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後的羅曼諾夫王朝。

  這種回答每一個人都會如此。

  因爲他們不會想象到,一個統治了俄羅斯三百多年的皇朝血統,會在一瞬間變得土崩瓦解。

  一個王朝的滅亡,必須是有一個過程,古今中外皆是如此。

  可唯獨羅曼諾夫王朝卻顯得格外的突然。

  其突然性之強,甚至連歐洲各國都還沒反應過來,那羅曼諾夫王朝直接就沒了。

  所以,從來沒有人能夠想象得到,這樣龐大的王朝會瞬間滅亡。

  無論是совет組織內的幹部成員,亦或是與她同爲主席的約瑟夫都認爲,要推翻羅曼諾夫王朝,需要一個漫長的時間。

  唯有見過歷史結局的瑪利亞堅定認爲,不久之後俄國將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當然,那是站在歷史先知性的角度上去看。

  如果將自己納入他們的位置去分析,定是與他們一樣。

  所以鄧尼金的回答十分標準,標準得根本就不是瑪利亞所想要聽到的回答。

  被沒入匕首刀鋒的蘋果,就這樣被瑪利亞握在左手上,右手則挑起剛削出來的果皮。

  輕咬一口,留下一個淺淺的牙印,感受着果皮上的甜美,瑪利亞又問了一聲。

  “鄧尼金閣下,我問的是,你所效忠的,究竟是我們俄羅斯還是羅曼諾夫王朝?”

  奇怪的問題,還有奇怪的問話方式。

  這是瑪利亞刻意而爲之,只不過鄧尼金並沒有注意到。

  又或者說,他只認爲公主殿下沒說清楚而已,按他的理解,公主殿下想說的應該是‘俄羅斯與我們羅曼諾夫王朝’。

  腦海中,他爲瑪利亞補充完整了問題中的關鍵話語,爾後便繼續爲她的問題而做出回答。

  “殿下,身爲臣子自然是效忠於羅曼諾夫的俄羅斯!”

  他激動的說道,右手死死地抓着自己心臟的位置。

  這是一種宣誓般的儀式,意爲‘爲您獻出心臟,爲您獻出生命。’

  只不過,他想象中瑪利亞會回以激動的場面並沒有出現。

  坐在病牀邊上的她,只是輕咬着果皮,沒入匕首刀鋒的蘋果,扔被她虛握在手心上。

  “鄧尼金閣下,我想做出一個假設,你且聽下吧。”

  果皮貼在自己的脣邊,瑪利亞微眨着雙眼,緩緩說道。

  “如果羅曼諾夫要背叛俄羅斯人民,你會如何去做?”

  夜風,不知何時從窗外吹入。

  懸掛在上面的吊燈,迎着這股吹入進來的冷風,微微晃動。

  晃着那橙色的光芒,將瑪利亞的影子打在牆上,照得她的側臉忽明忽暗。

  “殿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鄧尼金愣住了,他不是很明白這位公主話語中的意思。

  什麼叫羅曼諾夫背叛人民。

  身爲一個皇族,被上帝賜予下來的皇權,哪有背叛人民這一說法。

  他堅定的認爲,俄羅斯能有如此偉大的成就,能夠成爲國際上掌握着不少話語權的影響力,其最大功勞便是羅曼諾夫王朝。

  因爲沙皇的統治,因爲沙皇的輝煌,讓俄羅斯走向強大。

  所以這壓根就不存在羅曼諾夫背叛人民一說。

  羅曼諾夫就是俄羅斯,俄羅斯就是羅曼諾夫。

  他對此深信不疑。

  可是……

  那股從窗外吹入而來的幽風,突然間讓他身子顫了一下。

  不知怎麼的,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在思考公主殿下的話。

  ‘如果羅曼諾夫背叛了俄羅斯人民,那自己又要怎麼選擇?’

  如此大逆不道的問題,別說去想,就連念頭也不曾有過。

  可這一念頭,此時此刻竟在這位尊貴的公主殿下口**現了。

  他看着瑪利亞,心裏的掙扎與矛盾越加激烈。

  羅曼諾夫王朝……俄羅斯人民……

  若真的出現這種情況,那麼,他都要怎麼選擇呢?

  空氣變得粘稠無比,秋天的夜風顯得格外的寒冷。

  他顫抖着眼眸,緊張地咂着嘴巴。

  “殿下,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不明白,神聖的沙皇,爲什麼會背叛俄羅斯人民呢?”

  他看着瑪利亞,明明這是對瑪利亞的疑問。

  可他卻驚訝的發現,自己彷佛是在質問着自己。

  沙皇,會背叛俄羅斯人民嗎?

  突然間,1906年的場面在他腦海中浮現出來。

  1905年時,他還在日本那裏,正爲了山頭而與日軍進行爭奪。

  可當他回去俄國時,全國各地都爆發了工人運動。

  他被任命爲步兵隊長,負責鎮壓一座工廠內的工人。

  出發之前,他被告知那座工廠內都是一羣窮兇極惡的歹徒。

  當他進入裏面時,卻驚訝的發現,裏面都是一羣瘦骨如柴的工人。

  這些弱小的工人手拿着木板,更有人拿着板凳,就這樣盯着自己。

  那虛弱疲乏的眼神,充滿了對他們的憤怒。

  那個讓他窒息的場面,最後被自己給選擇性遺忘了。

  這怎麼可能是真實存在,沙皇的光輝應該是照耀在俄羅斯人民身上纔對。

  鄧尼金就是受益者之一,他從農奴家庭轉身變成一名英勇的戰士。所以說……爲什麼會存在呢?

  ‘它是存在的!’

  如深淵的聲音,突然間從他的內心深處響起。

  身子猛然一抖,被他遺忘掉的場面,如潮水般涌入大腦。

  在工人大運動期間,他曾經以步兵隊長的身份,鎮壓過無數工人。

  粗暴且血腥,身邊的手下未曾有過心慈手軟,死在他們棍棒之下的工人,數不勝數。

  鮮血染紅了自己的軍裝,那時的他選擇了遺忘。

  他堅定的認爲,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

  這是維護一個國家安定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他不應該感到後悔,也不應該感到不安和害怕。

  強烈的思想驅使他去遺忘掉心中的不安,直到了現在,他再一次回想起那時的感覺。

  彷彿墜入至冬冰水時一樣,鄧尼金只覺得自己全身上下都散發着一股寒意。

  腦海中,父親的形象有一次浮現出來。

  那是一張滄桑衰老的面容,歲月的痕跡停留在他的臉上。

  他就這樣站在麥田裏,在他的面前,是一名傳令官,正頒佈‘農奴廢除法案’。

  得到了自由的父親,以一種近乎於狂熱的眼神看向聖彼得堡方向。

  ‘爲了偉大的俄羅斯帝國!感謝沙皇的恩賜!!’

  爾後,要求自己去成爲一名士兵,爲沙皇效忠,流盡最後一滴血。

  按他的說法,這都是因爲沙皇陛下的慈悲,他們一家才得以擺脫農奴身份,成爲了自由人。

  鄧尼金也是如此認爲。

  可伴隨着自己的學習過程,他開始發現,農奴的廢除並不是沙皇願意,他被逼改革,而且這場改革還剝削收颳了農民的最後一點餘糧。

  所以說,這真的是沙皇的慈悲嗎?俄羅斯人民真的要感謝沙皇?

  他有一次想起瑪利亞的問話。

  ‘如果羅曼諾夫背叛了俄羅斯人民。’

  強烈的窒息感讓他無法做出任何回答。

  彷彿有雙手,正死死地錮着自己的脖子,讓他難以呼吸。

  “抱歉殿下……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第一次,他沒有直視瑪利亞的眼睛。

  一直以來他都會以一種近乎於忠犬一樣的眼神,看着瑪利亞。

  他效忠俄國,效忠沙皇,效忠流淌着羅曼諾夫血統的瑪利亞。

  可此時此刻,他被瑪利亞的問題給弄得不知作何反應。

  他甚至覺得自己很矛盾,很迷茫。

  現在的自己,究竟是效忠於羅曼諾夫王朝,亦或是俄羅斯?

  強烈的矛盾感,死死地掐着自己的喉嚨。

  他已經無法做出回答了,只能一個人獨自陷入迷茫當中。

  沉默的氛圍又一次瀰漫在二人之間。

  外面,是幾乎微弱得聽聞不見的工業噪音,可在這間安靜得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的病房內,卻如此的刺耳。

  “明白了。”

  瑪利亞嘆了一口氣。

  她原本就沒抱有太多希望,畢竟鄧尼金這個就是如此的複雜。

  他反抗蘇聯,反抗共產,卻又爲了對抗法西斯的入侵而甘願回國,投入到衛國戰爭當中。

  複雜且矛盾的人性,在他身上顯露無疑。

  瑪利亞正欲將蘋果一分爲二,鄧尼金突然間打破了二人之間的沉悶。

  “殿下,我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回答纔算是在正確。”

  “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我效忠於羅曼諾夫王朝,同時也效忠於俄羅斯人民。”

  擡起了頭,那渾濁的眼神深處,隱約閃爍着一道弱光。

  “殿下,我無法給予您任何回答,因爲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想什麼。”

  矛盾,在他身上紮根,深深地扎入心中。

  瑪利亞看着這位幾乎過了半百之年的未來將軍,眼神中帶有一絲憂慮。

  “如此,我明白了。”

  蹙着細眉,瑪利亞放棄了對蘋果的一分爲二,而是將它完整地放在了鄧尼金手上。

  從自己的位置上緩緩起來,收回擦拭過的匕首,正準備離開病房。

  臨走前,她在門口邊上回過了頭。

  輕咬着下脣,猶豫了片刻後緩緩說道。

  “鄧尼金先生,期待你能破除心中矛盾的那一刻,待那時,希望我們能喝上一杯。”

  搖擺的吊燈已經停止了,燈光鋪滿在這間病房裏面。

  看着瑪利亞離開的方向,鄧尼金陷入了長久的沉思。

  他需要好好思考一下,現在的自己,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

  秋葉,迎着溫暖的清風,如雪花一般在空中緩緩飄動。

  一支從聖彼得堡那邊過來的車隊,緩緩地出現在遠方的水平線上。

  車隊上,是幾名神甫,正做着日常祈禱,邊上是幾名隨身護衛,以沙皇的名義,所有人退讓。

  “報!”

  市長室被推開了,一名鍥卡同志緊張地衝了進來。

  偌大的一間市長室,只有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批着文件。

  這同志推門而入,着實是把她給嚇了一跳。

  拍了拍胸口,瑪利亞無奈地瞟了對方一眼。

  “同志知道嗎,人嚇人是會嚇死人的。”

  這位同志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臉色一紅,連忙道歉。

  “十分抱歉主席同志,但因爲事態緊急,約瑟夫同志讓我立即跑過來通知您。”

  “約瑟夫?”

  撐起了眼眉,能讓約瑟夫如今緊急的事情,恐怕不簡單。

  “說罷,是什麼事?”

  “就在剛纔,來了一支神甫車隊。”

  神甫車隊……

  雖然察裏津附近也有東正教教堂,但那些教堂都比較破敗,裏面的神職人員也算不得多。

  所以說那是從哪裏來的?

  該是察覺到瑪利亞的疑惑,這位同志嚥了下口水,便繼續說道。

  “他們是從聖彼得堡那邊來的。”

  “爲了傳教?”

  “不,主席,他們是爲您而來的。”

  “找我?”瑪利亞臉色一變。

  一般情況下會以這種低效率卻又有着很濃厚的宗教儀式感的做法,也就只有自己那免費老爸會去安排。

  莫非,這支神甫車隊是父皇派過來的嗎。

  “現在接應他們的是誰?”

  “是約瑟夫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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