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谁家灶头无烟火
吃過饭,陆铮便跟夏天行說:“胸闷,想出去走走,夏叔,一起去?”
夏天行這么些年,也沒遇到個愿意和自己聊天的,对這個年青人倒是颇有好感,便欣然点头答应。
看到陆铮和夏天行凑到一起,陆小萍小声嘀咕:“俩造反派!”现在正清除动乱余毒,年青人对造反派深恶痛绝,陆小萍自然觉得夏天行是阶级敌人,而陆铮也好不到哪去。原本,当年就觉得寄养在她家的陆铮吃她家喝她家的,自然低她一等。
陆铮和夏天行刚出家属院院门,后面脚步声响,却是童素素也跟了出来,指了指南面街巷,說:“夏叔,天太黑了,我去代销点买点东西,您陪我一趟?”
夏天行对童素素印象不错,市裡高官的女儿,人却和气,沒什么架子,也从沒看不起乡下人。
夏天行正想答应,陆铮却指着北边說:“夏叔,咱去河边走走。”又对童素素說:“素素,你喊周哥陪你去吧,我們不顺路。”
說着话,也不管童素素反应,便向北走,夏天行犹豫了下,跟了上来。
家属院区沒有几盏路灯,不過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巷子裡倒也并不黑,夏天行說:“素素那丫头不错,铮子,你好像抗拒她?”
陆铮心裡一哂,却不想别看夏天行沉默寡言,却是观察入微,不怪干了二十多年公安,实在是很有些本事。
不過夏天行自然想不到自己抗拒的不是童素素,而是抗拒童素素加入他俩,那說话就不方便了。
叹了口气,陆铮說:“我小时候是造反派,還带小朋友批斗過她,现在她众星捧月一样,我想,我還是少和她接触吧,夏叔,你說是不是?”
听到“造反派”三個字,夏天行眼皮跳了跳,沉默着,有些沉重的点了点头。
“夏叔,听說你是老公安了?”陆铮试探着问。
夏天行摇了摇头,显然对這個话题沒兴趣。
陆铮又试探了几句,想把话题往上引,夏天行都是默然不语。
两人渐渐来到了家属区北头,隔着一條石灰路,便是护城河了,河畔栽着垂柳,一轮明月映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陆铮摸出烟,递给夏天行,又摸出火机,帮他点烟。
两人吸着烟,都有些沉默。
陆铮原本是希望套這位老公安的话,但现在看来,怕是要改变策略了,老夏出奇的敏感和警觉,话不是那么容易套的。本来陆铮脑海裡這位造反派肯定比较莽撞,事业上的打击又会令他谨小慎微,不敢再提以前的事,但却不想,這個人完全和自己勾勒出来的形象不一样。
考虑了一会儿,陆铮打破了沉默,“夏叔,我今天其实除了探亲,主要是想拜会您。”
夏天行這却沒有想到,呆了呆,讶然问:“拜会我?”
陆铮微微点头,“夏叔知道六一五案件吧?你肯定应该听說過,我們一直封锁消息免得引起恐慌,实际上,去年夏天开始,一共发生了三起碎尸抛尸案,而且,从作案手法,初步判定是一人所为的连环杀人案。”
“我呢,就是六一五专案组的副组长,我叫陆铮,县局的副政委、治安科长,夏叔应该知道我,对吧?”
面前這個老公安,对岗位必然多多少少還有眷恋,县局内如果有老朋友,或许也会跟他提上自己一嘴半嘴,毕竟去年自己刚刚来到广宁时,在公安系统内部可是引起了很大的震荡。
被一连串的消息惊得目瞪口呆,夏天行怔怔盯着陆铮,好一会儿,缓缓点头,“啊,对了,陆铮,我說這名字有点印象呢,原来就是你。可是,你找我做什么?”說到這儿,微微皱眉:“难道,你以为我是嫌犯?”
陆铮笑道:”怎么会呢,夏叔,你忘了,我当年也是造反派,不会妖魔化咱自己的。”
夏天行默不作声。
陆铮道:“是這样的夏叔,现在我們专案组有了個突破口,便是一中校长张国良,我调阅了张国良以前的档案,发现了当年夏叔也调查過他,我希望夏叔帮我個忙,跟我讲讲当年的情况。”說是专案组找到了突破口,自然是虚张声势,免得夏天行顾虑太多,谨慎不言。
夏天行愣了下,随即摇摇头道:“過去的事,我沒什么好說的,该记录的你可以查档案。”
陆铮知道他還是不肯說,想了想道:“夏叔,您是老公安了,我相信你心裡会有团火,抓住犯罪分子保一方平安的火,那個狂热的年代,谁对谁错咱都不必提了,都是政治气候造成的悲剧,但不能因为咱们一切都向前看就对那個年代的事讳莫如深,尤其是,很可能会有一個杀人犯因此而脱罪。”
夏天行眼裡闪過一丝迷茫,但他只是摇头,将烟蒂弹入河中,說:“咱回去吧。”
陆铮心下這個着急啊,沒想到夏天行油盐不进,就如茅坑裡的石头又臭又硬。
伸手拦住想往回走的夏天行,陆铮略一犹豫,說道:“夏叔,我也不瞒你,张国良是我自己要调查的,专案组认定的嫌犯叫李卫军,现在,已经准备将他送检,而他,很可能是冤枉的。”
“夏叔啊,干了這么多年公安,你明白的,李卫军虽然只是三個字,但這三個字背后,是一個有血有肉有家人为他肝肠寸断的活生生的人啊。您能看着他就這样当了冤死鬼,而真正的凶犯躲在黑暗中冷笑嗎?”
夏天行這次是真的愣住了,打量着陆铮,不大相信的說:“是你自己要调查张国良?”
陆铮苦笑一声,說:“不瞒你說,我现在在局裡的处境并不好,虽然挂了专案组副组长的名儿,但也只是個跑龙套的,并不能影响案件的侦破进展。但我又觉得這個案子太可疑了,所以,才自己在暗中调查。”
夏天行凝视着陆铮,淡淡的說:“你难道不知道,你這样做,就算调查出了结果,得罪了全局的同僚,也未必有什么好的结果?有的时候,真相并不重要。”
陆铮微微点头,說:“我知道。”
夏天行就笑了,面前的年青人,多么像自己刚刚加入警队之时?一腔热血,只想探究真相。
夏天行终于点点头,“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
夏天行先回去了,陆铮在河畔又抽了几颗烟,才慢慢往回走。
听夏天行說,当年张校长的老婆上吊自杀有很多疑点,尸检时,在张校长老婆的胃部发现大量未消化的安眠药片,很难相信,一個人会采用两种不同的方式自杀,而且,张校长的老婆与人有染,张校长也有足够的杀人动机。
其实在审讯张校长的时候,张校长时而狂笑、时而大哭,痛骂儿子不是人,已经疯疯癫癫的开始招供。虽然讲述的前言不搭后语,但从前后语言模糊的脉络中,完全可以进一步突破他的心理防线,只是這时候社会突然发生变动,随之各项工作出现短暂的瘫痪期,专案组自然消亡,這案子最终不了了之。
现在,张校长嫌疑越来越大,只是,這一切都是推测,证据呢,证据又在哪裡?自己又该从何下手?
陆铮回到家属院的时候,院裡的人正在看电视。三户人家现在都有了电视机,但是,還跟以前传统一样,陆国斌把自己家的电视机搬到院子裡来,三大家子坐着小板凳看电视,就跟乡下看露天电影一样热闹。
“睁开眼睛,小心看吧,哪個愿臣虏自认?”
熟悉的主题曲在院子外陆铮便听得清清楚楚,中央台正每晚三集播放香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看着屏幕中嘿哈打斗的动作,陆铮心裡溅起一丝丝涟漪,当年,第一次看到這电视剧时自己是多么的为之着迷?
陆铮并沒有和大家一起看电视,而是去了厢房,整個大院子有两個厢房,本来是共用的储藏室,现在马翠红把东面那间收拾了出来给陆铮住。
微微有些潮味,但显然马翠红很用心,打扫的干干净净,床也铺的厚厚的,牡丹仙鹤刺绣的蓝床单也是崭新崭新的。
马翠红很快就跟了进来,略有歉意的說:“铮子,你先委屈一宿,明天我再给好好拾掇拾掇,现在天气暖了,住在這裡通风,挺好的,等冬天,我再想办法。”
陆铮嗯了一声,又說:“再看吧,我现在有住的地儿。”
“是嗎?那你住哪啊?”童素素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马翠红身后转了出来,似笑非笑的看着陆铮。
陆铮說:“招待所。”
陆铮在局裡的宿舍楼和小杜一個房间,不過整個宿舍楼卫生环境差,尤其他们的房间挨着楼层共用洗手间,夏天的时候一股怪味。小杜自己自然不嫌弃什么,但得陆铮母亲嘱托,自然要照顾好陆铮,便想县委招待所开间双人房,可陆铮一直都不同意,直到几天前,陆铮才转了性,和小杜一起搬去了县委招待所。
小杜自然不知道原因,還以为去年夏天陆铮被熏坏了,今年夏天又要到了,這才忙不迭搬家。
马翠红听到陆铮住招待所,眼圈便有些红。现在广宁除了国营旅馆、招待所,火车站附近倒也出现了不少私人开的小旅馆,但是特别脏,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马翠红自然以为陆铮便住在那些小旅馆。
“铮子,你听姨的,搬回来住行不?当年你妈临走时一再拉着我的手托我照顾你,……,我,我对不起你妈,就不能给我個补偿的机会嗎?别走了……好不好?”马翠红几乎都是在哀求陆铮了,更开始抹泪,想起過往种种,实在对不起去世多年的老妹妹,沒能照顾好铮子,都是她的错。
“翠红姨,其实,我现在過的挺好,我住县委招待所,环境挺好的。”看翠红姨的模样,陆铮心裡酸酸的,想起了为了自己劳累成疾早早离世的养母。
外面传来陆国斌的喊声,好像在叫马翠红。
马翠红抹了抹眼泪,說:“我一会儿再来。”急急的出去了。
童素素沒跟着走,反而搬了把三條腿的椅子坐了下来,问道“你住县委招待所啊,哪间房?”
看着這個靓丽女孩坐在残破不堪的椅子上,陆铮心裡实在觉得怪异,這种鲜明的对比太刺目了,怎么感觉像后世黑暗系比较虐的节目?
屋裡本来就是储藏室,倒是有些家具,不過都很陈旧,马翠红拣着能用的留了几样,比如這把三條腿的椅子,便擦得干干净净的。
“說呀,你不是和三婶撒谎吧?”童素素白嫩精致的下巴磕在椅子靠把上,大眼睛打量着陆铮。
保守年代风格黑色套裙职业装的精致美女,到膝盖的裙摆下露出纤细的丝袜美腿,系带小黑布鞋,黑色系带环绕纤美的白丝袜包裹的足踝,奢华和朴素如此融洽的结合,清新的性感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在静静的欣赏中或许心底深处,更会涌动折磨征服這清新佳丽的罪恶**。
“沒撒谎,我住309号房。”陆铮跟刘小慧也留下了自己的真正住址。
童素素嗯了一声,盯着陆铮又看,看得陆铮心裡直发毛。
“喂,你說实话,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陆铮愣了下,說:“沒有啊,咱俩多少年沒见了,而且以前小时候,我也沒和你說過话吧?”
童素素撇撇嘴,說:“你這人呀,沒劲,不說实话。”
陆铮发现童素素原来表情挺丰富的,不似刚才人多的时候,一直都是很成熟、很矜持的模样。
“你說对我沒意见,那为什么避瘟疫一样避开我,我是病毒啊?還是夏叔身上有金子?”童素素不满的說。
陆铮不善面对女孩,前世更是粗人一個,打了半辈子光棍,虽然,也有红颜一直在不离不弃的支持他,但他除了逢场作戏的一夜情,并沒有和真正有感情纠葛的红颜发生超過友谊的关系。
所以,面对童素素的兴师问罪,他只有保持沉默。
童素素见陆铮不吭声,才觉得自己欺负老实人不应该,而且,陆铮,也再不是少年时那個刺头了,或许,因为生活的重压,令這個昔日领着“部下”大闹天宫的少年郎再沒有以前的风采,而是变成了任人踩在脚下的闷葫芦。
童素素心裡,有一丝莫名的失落,她轻声的說:“還有,你說的不对,你以前和我說過话,有一次我被人欺负的哭,是你跟我說‘生活是用来抗争的,眼泪只代表软弱’。”
陆铮笑了笑,說:“是嗎?”還真不记得了。
童素素又說:“還有一次好多凶神恶煞的人要抓我,是你把他们骂走了。”
陆铮不由得又笑:“都是小孩子闹着玩,沒那么严重,什么凶神恶煞啊?”
童素素嘴唇动了动,终于沒說出口,她本来想說,可是你知道那时候在我眼裡他们是多么可怕嗎?而你,就像個从天而降的英雄。
童素素沒再說什么,留下個信封便默默的走了。
第二天早上,陆铮才发现童素素偷偷放在椅子上的信封,裡面是一叠十元的大团结,陆铮想還给她,问周大伟,才知道她早就走了,坐早上六点的公交车回市裡。
陆铮心裡一阵茫然,想也知道,童素素這是报恩呢,這么多年的事了,還念念不忘的,倒真是個有情有义的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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