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閒言碎語
宮宦們一水倒向了張皇后,她也沒有太好的辦法。
周婉言面色有些悲苦的說道:“皇祖母,此時先帝已經龍馭上賓,梓宮已經移送太廟了,只等待德陵修好,就要下葬,可是此時的張皇后還住在乾清宮裏,與萬歲朝夕相處,我也是怕宮宦、朝臣、坊間亂嚼舌頭根,今日才擾了祖母的清淨。”
“萬歲登基至今,從未到過坤寧宮一步,孩兒心裏有怨氣,還望太妃憐惜。”
劉太妃拍了拍手中的柺杖,思慮了片刻說道:“既然如此,老身等下午講經結束,就讓皇帝過來一趟,和他分說下此事。”
“謝祖母憐惜。”周婉言欠了欠身子,擦了下眼角的淚,她也是越說這心裏越苦。
新朝初定萬事繁雜,萬歲忙碌本是應該,可是再忙碌,連冊封她爲皇后,朱由檢都未露面,對她而言,這心裏的苦,也只能找劉太妃說道。
“王永壽,你去乾清宮再跑一趟。”劉太妃支開了等在一旁的宦官,轉過頭笑着寬慰着周婉言。
“皇后顏如玉,不事塗澤,也是傾國傾城之貌,何必如此哀怨?也不必嫉羨那張皇后,那畢竟是前朝皇后,再怎樣,等到朝局穩定了,也是要住在這慈寧宮的。”
“皇帝是天下之主,此時國朝動盪,西虜遼東女直,陝西民亂不止,哪怕是居於深宮,老身也聽聞了朝中一二之事。張皇后久居乾清宮不出,那是皇帝要用她,維持朝政穩定,給朝裏的明公們安心。你也不要多想。”
畢竟朱由檢這個皇位乃是當初明公們擡上去的,而此時皇帝做的事,顯然不打算聽之任之,任由朝臣們左右。自然還是要安撫朝臣纔是,否則這聖旨出不了國子監,也不是沒有可能。
周婉言聞言哭的更是悲從中來,她左右看了看無人,才低聲說道:“論顏色,孩兒不如那張皇后貌美體態婀娜;論才情,孩兒不如張皇后飽讀詩書經義。”
“論出身,張皇后父親乃是貢學出身,而我父親乃是江湖郎中,以算命爲生;論胸懷,孩兒不如張皇后那般心胸寬闊,這還沒怎麼着,聽到了宮宦們幾句傳聞,就顧影自憐。”
“論功績,張皇后乃是從龍之功,而孩兒當日只能躲在信王府裏惶惶;論世情,孩兒也遠不如張皇后圓滑和容忍,哪怕是陳德潤在宮裏散那些個欺上之話,爲了不惹萬歲擔心,她也是能避就避。”
“無論從哪一點上論斷,孩兒都遠不如張皇后,宮宦們都在傳,孩兒這皇后之位,就是個假的,這越聽就是越惶恐不安。”
劉太妃頷首,嘆了一口氣,六論不如她,這讓周婉言這個新皇后說出這番話,可見這心裏不知道已經打轉了多久,她無奈的說道:“倒是難爲你了。”
“其實你說的這些,出身這是天定改不得,可是那張皇后入宮,老身可是看在眼裏,剛開始還不如你呢,那也是一步一個腳印,慢慢走到了現在,才成了今天的懿安皇后,你年紀尚幼,稍待些年歲,自然也可以像張皇后一樣,甚至比她更出色,知道嗎?”
周婉言瞪着水靈靈的大眼睛帶着幾分驚喜說道:“祖母,孩兒真的可以嗎?”
劉太妃看着周婉言那雙眼眸,就知道她這輩子大概是追不上張嫣了。
周婉言可以成長,那張嫣就不會成長了嗎?
但是劉太妃還是笑着寬慰道:“那是自然,婉兒一定可以的。”
“還有呀,萬歲讓懿安皇后在乾清宮住着,肯定有萬歲的打算,也是萬歲給了懿安皇后一個偏案,看萬歲所作所爲,肯定要做大事,這新朝初定,用懿安皇后的勢,去把持朝政,也是應有之意,你莫要想的太多。”
“孩兒知道了。”周婉言依舊有些委屈的說道。
王永壽匆匆進了慈寧宮正殿,急促的說道:“太妃千歲,萬歲聽聞千歲召見,已經趕來了慈寧宮,特命臣先來通稟。”
周婉言有了幾分慌張,猛地站起身來,慌忙的說道:“祖母,孩兒先躲一躲,要是讓萬歲知道了孩兒在祖母耳旁叨叨,怕是要在心裏給孩兒落一個怨懟妒婦的印象,孩兒躲一躲。”
“誒…”劉太妃伸手要攔,結果周婉言挽着裙角奔着偏殿而去,劉太妃看了一眼王永壽,這王永壽是坤寧宮太監,萬歲看到王永壽的時候,怕是早就明白了,周婉言這不是自欺欺人嗎?
朱由檢帶着張嫣一起來,他進了宮左右看了看,居然沒看到周婉言,也是搖頭苦笑,拱手說道:“見過皇祖母。”
張嫣俏生生的行了個蹲禮,眉開眼笑的看着偏殿露出的小腦袋瓜,對着周婉言招了招手,掩着嘴角笑道:“見過皇祖母。婉兒你過來吧,我都看到你了。”
劉太妃讓朱由檢和張嫣起身,只是她看着張嫣也到了慈寧宮,一時間不知道從何說起。
張嫣在宮裏這七年可不是光喫飯,哪裏還不知道劉太妃有私底下的話要說?
但是朱由檢鐵了心要錙銖必較,那就不能在這宮裏離開她的視線。
張嫣拉着跑來的周婉言的手,笑着說道:“皇祖母和萬歲有話要說,咱們呢,就到偏殿說說話。”
張嫣走的時候,拍了拍自己的袖子,看了一眼朱由檢。
朱由檢的袖子裏裝着她寫的勿服宮中水食的書信,請求出宮爲尼和轉移提督宮禁的奏疏,她當然清楚。
張嫣看到朱由檢頷首,她才嘴角掛着笑,拉着周婉言去了偏殿。
“今日老身尋了萬歲來,是有要事要商量,這眼看着萬歲已登大寶之位,冊立婉兒爲後的詔書也已經到了國子監刊印,老身就琢磨着,萬歲要不要選秀女?這冊立皇后都是一後二貴,乃是國朝之慣例,除了皇后還要有兩個貴人。不知萬歲意下如何?”劉太妃笑着問道。
她當然不是聽了周婉言的抱怨才直接召皇帝,她是尋思着這宮裏的規矩,一個皇后兩個貴人,是自明太宗皇帝朱棣時候就定下的祖訓,也是爲了國本的延續。
“此事朝臣們已經上過奏疏,朕怕勞民傷財,大動干戈擾民,滋擾地方安寧,畢竟皇兄當初選秀女,江南都出現了拉郎配,甚至連寡居的寡婦都嫁了人,朕不願再看到這種亂象了。”朱由檢搖頭說道。
每新君登極,就會有選秀女的謠言。
當初朱由校大婚之時,選秀女的詔書頒佈天下,南直隸、浙江、湖廣三地盛傳,大明皇帝要從江南選秀女,一時間整個社會都動了起來,甚至連十歲的姑娘都許了人家,嘉慶的一個妓館都空了。
事實上,大明的皇帝,開始的時候都是從南直隸選秀,遷都之後,都是從黃河以北選秀,從來沒過黃河以南。江南選秀就是謠言。
選秀女入宮也是投獻的一種方式,爲世人所不齒。
天啓皇帝的事,也並非孤例。
弘治十二年,浙江就出現了:訛言越中詔選女子,一時奔娶殆盡的事。
正德十年春正月丁亥,又開始傳聞正德皇帝要選淑女進宮,哪怕是京師地區,凡有女之家未許者不擇婿爲配,及笄者不備禮而成,甚至藏於姻黨之家,一時間天下惶恐。不選擇夫婿結婚,不用備禮就可完婚,甚至藏到親戚家的也有。
隆慶元年年底,選秀女,千里鼎沸,男女失配,長幼良賤,不以其偶,數千裏之內的沒結婚的女孩子,都被在一個月的時間裏,迅速結婚。
萬曆九年,萬曆皇帝要選秀女,被張居正攔住了。
張居正以“選用宮女事體太輕,恐名門淑女不樂應選”爲由,要求萬曆皇帝選秀女的時候,不要從民間選擇,希望能以提升選女規格來儘量避免百姓爭相嫁娶的混亂局面。
爲了防止引起百姓恐慌性結婚,提高規格選擇名門淑女而非百姓家中女子,萬曆皇帝准許了張居正的諫言。
張居正死後,這就成了他是大明權臣的理由之一。
“這…”劉太妃欲言又止,看了看偏殿的周婉言,嘆氣的說道:“萬歲,太子乃是國本,萬歲沒有後嗣,做事處處都被掣肘。選秀之事,萬歲是何打算?”
朱由檢忽然想到了王恭廠大爆炸中死去的天啓皇帝的第三個兒子,他搖頭說道:“潛邸時,袁氏、田氏德行恭謙,可爲貴人。”
選秀都是給朝臣們給後宮摻沙子的機會,朱由檢現在對朝臣們沒有一丁點的信任。而在中,朱元璋也曾經特意告誡後世子孫:“天子及親王后妃宮人等,必須選擇良家子女。勿受大臣進送,恐有奸計。
事實上,朱元璋的擔心在土木堡之變後就形成了常例。
“那行,既然萬歲心裏對二貴人有計較,那自然是好。”劉太妃滿意的點了點頭,選秀之事,她就是一個試探,最重要的還是定下這二貴人的名頭。
“婉兒呢,性子比較弱,今天到老身這宮裏來哭訴,皇帝也不要太怪罪她。還有…”劉太妃撇了一眼偏殿的張嫣,低聲說道:“客氏乃是妖蛤,那懿安皇后與其旗鼓相當,絲毫不落於下風,當時是客氏仍有魏忠賢助力,都奈何不得她,此時,懿安皇后常伴萬歲左右,聽聞還在乾清宮設了一偏案,老身沒別的意思,就是提醒萬歲對她應當多提防着點。”
“老身最近聽聞官家與朝臣們多有矛盾,想到了當年的移宮舊案,萬歲還是多留心纔是。”
“皇祖母教訓的是。”朱由檢點頭稱是,他沒有和長輩、老年人吵架的習慣,而且劉太妃顯然是善意的提醒。
而且看起來,劉太妃有點怕張嫣。雖然張嫣不敢拿她如何,但是畢竟張嫣掌着權。
李選侍想要通過年幼的朱由校來控制朝政,不讓朱由校登基,這件事劉太妃是親歷者。在她眼裏,張嫣在行當年李選侍攝權之事,也是情有可原,霧裏看花,終歸都是霧濛濛一片。
劉太妃拍了拍自己的柺杖,滿臉慈善的笑容說道:“要不說奇了怪呢,老身這地方一向清淨,可是呢,最近幾日就變了樣,天天有人變着花樣,求到老身這清淨之地,多數都是些勳戚,說是萬歲苛刻勳戚,要老身說,萬歲登基之時,唯有張國公聞訊,前後奔走,他們倒是躲在自己家宅裏,前怕魏璫,後怕朝臣。”
“這會兒卻哭着說萬歲苛刻他們。老身就詳細問了問,就西山煤窯子那點破事,他們倒是好意思舔着臉求到老身這裏!平日喫着皇糧,不操心國事,就想着給自己家門撈一點是一點,西山煤窯子年年壓死多少人?萬歲行的是仁政,儘可大膽施爲,老身也懶得聽他們叨叨,萬歲讓宮禁都攔着點……”
“萬歲?”劉太妃說着說着略顯有些訝異。
因爲朱由檢聽着聽着睡着了。這不能怪他,劉太妃禮佛,這殿裏都是薰香,薰香本就安神,還有唸經的宮女在後殿禮佛的聲音。
登基至今,他每日看奏疏處理國政都要到二更天,早上不到五更天就得起來準備廷議之事。
本來呢,國事吊着,他還能夠精神極度的亢奮,到了這慈寧宮卻意外的安詳,昏昏欲睡。
劉太妃也沒大聲打擾朱由檢的小憩,滿臉欣慰的扶着柺杖進來,囑咐王永壽不要讓人饒了萬歲清夢,進了偏殿。
劉太妃打量着已經破涕爲笑的周婉言,也不知道張嫣是怎麼哄好的這小丫頭,笑着說道:“懿安皇后,萬歲睡下了,你住在乾清宮裏,沒事要多讓內侍提醒着萬歲時辰,雖然年輕,可是這身子骨熬垮了,可如何是好?這年輕的時候,怎麼都好,落了病根,臨到了,都是麻煩事。”
劉太妃的眉頭一顰,似乎是不經意的說道:“而且呀,這少年多不知道節制,初識這魚水之歡,總是個索求無度,懿安皇后平日裏還是讓萬歲剋制些。”
“是。”張嫣笑吟吟的答應了,一轉身面色卻出奇的凝重,住在乾清宮,閒言碎語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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