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帝王心態
范文程和黃臺吉兩個人從來沒有討論過這個問題,黃臺吉不問,范文程不說,終於在不斷的君臣試探中,范文程問出了自己的問題,他在問黃臺吉的志向。
若是黃臺吉只是想做一個偏安一隅,生活在大明影響下的一方奴酋,所要做的事和要入主中原,定鼎江山,所要做的事,完全不同。
這是路線選擇的問題,之前范文程不問,就是知道黃臺吉心中有野望。
現在范文程問,就是知道黃臺吉心中有了疑慮。
范文程俯首說道:“既然大汗已經有了定奪,那麼眼下所有煩惱之事,都變得簡單起來,大汗要當一統四極之大君而不是從龍六十六部的奴酋,那義州之事,大汗就應該自己定下調來。”
“是戰是和,當以大汗的旨意爲準,諸大貝勒和貝勒們,由臣去說服他們。”
黃臺吉滿臉驚訝的看着范文程,忽然逼近范文程,滿臉疑惑的問道:“你打算怎麼說服他們?你手裏是不是握着他們的把柄?”
“臣皆爲上慮,若是大汗說有,那必然是有,沒有也有。若是大汗說沒有,那必然是沒有,有也沒有。皆以大汗之意爲準。”范文程回答着,他在培養黃臺吉的帝王心態。
換成一統四極之大君的大明皇帝,會問出這種話嗎?
御下之道,把柄再多也不算多。
黃臺吉雖然有野望,但是整個人的心態,依舊以一種關外建奴的身份自居,這種心理的障礙,只能靠黃臺吉一人去改變,范文程能做的只是潛移默化。
沒有人知道範文程的起始動機到底是什麼,但是作爲一個漢臣,他用盡了自己的全力,在輔佐黃臺吉。
黃臺吉什麼都沒給范文程,范文程現在既不是官員,也不是幕僚,他依舊是多鐸府上的一個包衣奴僕,他的寵妾被多鐸肆意凌辱,而黃臺吉承諾過給他平民身份之事,卻是說過就忘記了。
要地位沒地位,要權勢沒有權勢,大政殿議事,他從來都有站在屏風之後的資格,但是即便是如此,范文程依舊在盡忠竭能的爲建奴主效力。
黃臺吉看着范文程一臉理所當然的模樣,瞬間明白了一個皇帝,首先要有的就是帝王心態,這天下都是朕的,哪怕是錯的,朕說是對的,那也是對的。
黃臺吉明白范文程的用意之後,對范文程更加好奇。
據他所知,范文程的曾祖父名叫範銳,乃是嘉靖朝時候的兵部尚書,多次在遼東平定部族叛亂,有定北至功的美名。
而範銳爲人,又以剛正聞名,曾經有南海瑞北範銳的說法,範銳官至兵部尚書,朝中正二品大員,卻在正旦朝會上,執意勸諫嘉靖皇帝,莫要重用奸佞嚴嵩。
大明的朝臣在大過年給皇帝找不痛快,似乎在過去都是慣例。
而范文程的祖父和父親都是瀋陽衛指揮同知,世代掌管瀋陽衛軍,范文程和他的弟弟前往撫順投靠努爾哈赤的時候,范文程的父親範楠,也曾經參加過薩爾滸之戰,最後不知所終。
直至今日,范文程和他的兄長範文寀,都見不到他們依舊生活在瀋陽的老母親。
不是他們的老母親病逝或者兵禍而亡,而是兩人的母親,羞於見到二人。
前段時間,老人家在街坊被人罵的狗血淋頭,回到家找了根繩,就要自縊尋死,若不是范文程派了兩個人跟着,老人家怕是已經撒手人寰。
所以,黃臺吉怎麼想都想不明白,爲何范文程會這麼盡心竭力的幫他們建州女直做事。
這也是黃臺吉始終有點摸不透范文程的地方。
如果是范文程被兵禍裹挾,黃臺吉他父親努爾哈赤,施恩於兩兄弟還好說,但是這倆兄弟,卻是主動到了撫順投靠當時兵力不足六萬的努爾哈赤。
這就是黃臺吉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范文程這個人,太詭異了。
黃臺吉心中有疑慮,但是他不知道如何說起,思忖良久,最終還是將自己心中的疑慮壓下,問道:“那歸化城戰事如何?”
東西兩線作戰,黃臺吉怕自己喫不消。
大明地大力足,拳頭多,僅僅山西一省之地,就完全可以應付歸化城戰事。
說到底,歸化城是一個政治博弈的場所,林丹汗的兵力在沒有內賊的時候,並不能拿下歸化城。
後金汗國一直在商量着明年開春出征歸化城之事,察哈爾部也需要後金汗國給予足夠大的軍事示威,保證其在後金與大明之戰中,最少保持其中立的立場。
但是義州同樣不容有失,若是義州丟了,後院起了火,他別說出徵歸化城了,鎮江到整個遼東,都要在義州的兵鋒之下。
毛文龍手下可是有兩萬正軍,將近八萬輔軍,十數萬兵馬,再加上朝鮮的花郎軍,他黃臺吉今日去歸化城,明日毛文龍就敢進了他的盛京城!
當年毛文龍不到兩百人就敢突襲鎮江,現在他有十萬人,毛文龍打盛京的勇氣,黃臺吉從來不懷疑。
“歸化城之事,可以暫且壓一壓,臣以爲,還是義州更重要些。”范文程想了很久,建奴力貧,兩線作戰,根本喫不消。
有舍纔有得,鞏固住自己的底盤,再謀求更大的收益。
黃臺吉嘆氣的說道:“那林丹汗攻伐歸化城,就是獨木難支,但凡是耿如杞知兵,歸化城再無圖謀的可能了。”
“義州之戰,憲鬥以爲如何?”
范文程俯首說道:“毛文龍座下有三大義子,他們原名一曰孔有德,二曰耿仲明,三曰尚可喜。”
“孔有德乃是窯民出身,弓馬嫺熟,目不識丁,不識大義,常常爲其義父毛文龍鳴不平,朝中對皮島軍卒多有不公,草莽出身。”
“而其餘兩人也對大明朝廷多有不滿,我們可以利用此事,分而劃之。”
清初定南王孔有德、靖南王耿仲明、平南王尚可喜,都是毛文龍的三個義子,他們在毛文龍死後,發動了吳橋兵變,與大明朝打了將近一年多,最後不得不再次退回海上,接受了黃臺吉的招安。
而後的漢八旗的主幹,都是他們率領的皮島舊部所構成。
“你說這三個人,朕當然知道,但是毛文龍不死,他們也只敢說兩句罷了。真的做什麼,他們哪裏有那個膽子?”黃臺吉略微有些嘆氣的說道。
“你暫且下去吧,容朕好好思量。”黃臺吉揮了揮手,站在大政殿內思忖了很久,才大聲的喊道:“來人,擺駕古英巴圖魯大貝勒府。”
黃臺吉很不喜歡這個拗口但是又長的離譜的府邸的名字。
因爲每次提到古英巴圖魯大貝勒這些詞彙,他都想到了努爾哈赤大漸時,所有人都開始避諱代善的名諱,不管是官方文書,還是府邸牌額,都開始說這個又長又難叫的名字,直到現在。
平日裏都是用遼東舊官文紙張傳達政令,扣扣索索的朝臣們,在面對代善的時候,也願意多花一點筆墨,把名字寫的更長。
那是黃臺吉最惶惶不安的一段日子,他一直在思考,可汗換成了代善後,他應該如何和代善親近,可是之後他的父親和大貝勒接連幾處大戲,讓人目不暇接。
在一陣紛亂之後,黃臺吉登上汗位的時候,依然一臉的莫名其妙。
這可汗之位爲什麼是自己?
他的父親爲何不殺了代善?
代善爲什麼交出汗位?
努爾哈赤可是把自己的長子褚英都給殺了的父親。
虎毒尚不食子,對於努爾哈赤而言,政權交替,後金汗國政治的穩定,是努爾哈赤最在意的事。
能殺一個兒子,就不能殺第二個兒子嗎?!
留下一個代善,處理起來,何其的麻煩?!
黃臺吉偶爾會這麼想,但是很快就不停的搖頭,將這種有些忤逆的想法,拋之腦後。
對於一個後金汗國的可汗而言,違揹人倫情理,殺掉自己妄言擾亂軍心的兒子,努爾哈赤是正確的。
對於有一個父親,黃臺吉不止一次看到他的父親摩挲着褚英的兜鍪,睹物思人。
在努爾哈赤衆多兒子中,臨終的時候,努爾哈赤最喜愛的兒子,依舊是代善,不是他黃臺吉,哪怕是最後把汗位給了他。
努爾哈赤臨終前,還是相信了代善的誓言,沒有殺掉廢黜掉的嗣位的代善,而是依舊令其爲大貝勒,參與國事。
黃臺吉對代善的感情是複雜的,當范文程說破爲何努爾哈赤傳位給他之後,黃臺吉心裏就一直擰巴的很。
代善爲了護着他,力竭躺在了大政殿,更是傷了十餘日,一直沒有上朝,黃臺吉一直沒有任何的表示,就是因爲這種擰巴。
黃臺吉來到大貝勒府的勒馬石前,看着當初在營造大政殿和諸貝勒府時候,努爾哈赤親筆手書的古英巴圖魯幾個大字,心裏就是五味陳雜。
幾個貝勒府,唯有大貝勒府被親自賜字題匾額,除此之外,只有大政殿的牌額是努爾哈赤親筆手書。
“參見大汗,身體有恙,無法遠迎,還望大汗恕罪。”代善披着厚重的大氅,在幾個家僕的攙扶下,顫顫巍巍的來到了大門行禮。
黃臺吉看着那件大氅,那是當年薩爾滸之戰,代善在吉林崖下,擊潰大明總兵杜鬆的萬人隊時,努爾哈赤將自己還年少時候,獵的虎皮賜給了代善,做成的大氅。
而代善的金璽牛帶,同樣是努爾哈赤所賜,這金璽牛帶,整個天下,也就是兩條,一條在努爾哈赤的墓裏,一條在代善的腰上。
那是天命四年,代善隨努爾哈赤出征葉赫納拉氏,將海西女直葉赫那拉徹底打敗後,努爾哈赤殺掉葉赫納拉氏的一頭牛,將牛皮做成了兩條腰帶。
當時一起賜下的還有一副帽子鐵,而帽子鐵,就是鑲嵌兜鍪翎羽的地方。
那塊鐵,是從死掉的大兒子褚英的兜鍪上扣下來。
代善看到了黃臺吉盯着他的腰帶和大氅看,就將大氅褪下,拿在手裏說道:“臣歲數有些大了,前些天和小輩兒角力,勝之不武,這身子還未大好,儀表失當,還請大汗海涵。”
黃臺吉內心在嘶吼!在咆哮!
他一點都不想海涵這副大氅,更不想看到那根腰帶,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那塊褚英兜鍪上的帽子鐵!
但是他依舊面色如常的說道:“四弟就是來看望二哥,這些繁文縟節不提也罷,快快披上,天大寒,莫要凍壞了身子。”
代善很細心的換了一條腰帶,將大氅和腰帶都交給了隨行的大內侍衛之後,檢查了一遍自己身上再沒有什麼當年賜下的物件之後,才進了大堂。
黃臺吉憂心忡忡的將自己和范文程的對話說了個遍,沒有絲毫的隱瞞,包括范文程問他是相當可汗還是皇帝,黃臺吉都一五一十的說了個清楚。
此時的大明朝的西以山西遏歸化城,東以毛文龍取義州,這就是大明朝的議和方式。
“要說范文程這人,也是怪哉。”代善聽完一臉哭笑不得的說道。
范文程這個傢伙,到底圖什麼?代善也很想知道,他爲何如此盡心竭力的爲他們這羣建奴效忠。
“二哥的意思是,范文程這廝有問題嗎?”黃臺吉疑惑的問道。
代善搖頭說道:“我只是不知道他到底在圖謀什麼,但是他的奏對上沒有任何的問題,皆是一心一意爲了我們後金汗國着想,包括他的編戶分屯別居例,都是上上之良策,比那坐而論道的黃立極要腳踏實地許多。”
“前段時間,大汗要做訴告諸貝勒坐罪例,其實臣是反對的,但是不太好開口。”代善隱晦的表示了自己對這個訴告諸貝勒坐罪例條文的不滿,他都不清楚黃臺吉爲何腦袋一抽,搞出這麼個例來,險些弄的民怨四起。
他是大貝勒,難道沒有這個成文的條例,就有人敢告他們貝勒嗎?黃臺吉這一舉動,無疑是多此一舉。
“那廢掉這條訴告貝勒坐罪例?”黃臺吉試探的問道。
代善略微有些痛苦的皺了皺眉,老半天才緩過神來說道:“大汗要做皇帝,皇帝會有錯嗎?即便是錯了,那也是天下的錯。”
代善這陣疼痛,是被黃臺吉給氣的,並非是因爲舊傷復發,但是他還不能表現出來,黃臺吉是他爹選的人,也是他拱上可汗之位的人。
范文程都手把手教,怎麼當一個皇帝了!
結果還是汗國可汗的心態,這怎麼可能入主中原?想到這裏,戴上總覺得胸腔都是氣血翻涌,好懸一口老血噴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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