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自陳疏
王承恩始終不這麼認爲,耿如杞是大明的臣子,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不是很正常的臣子行爲嗎?可是大明皇帝對耿如杞始終抱着好奇和一定的芥蒂。
這讓王承恩十分的糊塗,萬歲爺的喜好,實在是難以度量。
耿如杞活的矛盾嗎?
耿如杞自己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在牢中的確是乞病歸老,當然他並不清楚大同府、歸化城的危機,只是出於自保的心態,才做出了反應,當得知大同府的局面危如累卵之時,耿如杞就沒有那麼多的時間考慮這個問題了。
耿如杞帶着兩個錦衣衛,輕裝簡從的奔回了大同府,他並沒有回到府邸,而是直接到了大同左衛軍,在黃石送到歸化城的情報之中,大同左衛,也有建奴四處煽風點火。
風塵僕僕的耿如杞趕到左衛之時,整個軍營已經火光沖天,喊殺之聲震天。
“來晚一步。”耿如杞十分懊惱的揉搓着雜亂的頭髮。
從歸化城到大同左衛的距離約三百餘里,耿如杞帶着兩個錦衣衛日夜兼程,用了一夜的時間趕回來,就是擔心左衛的情況,但是他依舊是來遲了一步。
耿如杞用力的擠了擠眼睛,一夜未睡,一路的騎行顛簸,讓耿如杞的眼中都是血絲,而進入了軍營之後,耿如杞更是目眥欲裂。
哨塔在熊熊大火中燃燒着,而哨塔之上還掛着一個軍卒的屍體,隨着春天的大風,火焰忽而吐出了長舌,將掛着的屍首吞沒。
一陣狂風帶着黃沙呼嘯而過,火焰蓬勃而起,吱吱呀呀的響聲在哨塔響起,隨後轟然倒塌,而依舊生死搏殺的軍卒們,僅僅哀嚎了一聲,就被倒塌的哨塔和熊熊烈焰所淹沒,沒了聲息。
過去操練的校場之上,已經變成了戰場,佈滿了軍卒的屍體。
血液汩汩,匯聚成了一條條小河般,在地上流淌,濃郁的鐵鏽的味道和硝煙在校場瀰漫,烏鴉在天空不斷的盤旋着,發出了烏拉烏拉的叫聲,十分刺耳。
校場的軍卒,即使在死時,眼神中依舊帶着麻木和茫然。
耿如杞深一腳淺一腳的在校場上前行,鼓譟在他的預計之內,但是發展到譁營這個地步,如此慘烈,他並沒有想到。
耿如杞走的很慢,隨着深入,喊殺聲越來越清晰,長短銃不斷響起,還伴隨着金戈相交的鏗鏘之音,殺紅了眼的軍卒們,圍攻着主賬。
耿如杞非常平靜的繼續向前走着。
“耿巡撫!”兩個錦衣衛攔住了耿如杞前進的路,他們的面色十分的急切,前方兩軍交戰,文臣出身的耿如杞,再往前有殺身之禍。
耿如杞撥開了錦衣衛的手說道:“沒事。”
耿如杞一步步的往前走,雙方的交戰已經到了最激烈的時候,喊殺聲甚至蓋住了火銃裏火藥爆炸的聲音。
“我是耿如杞,放下你們手中的兵刃。”耿如杞略顯幾分麻木的往前走着,不斷的重複着這句話。
“我是耿如杞,放下你們手中的兵刃。”
耿如杞如同着了魔一樣,不斷的重複着的高聲喊着這句話。
“死!”一個胳膊上繫着白巾卻已經被血染紅的軍卒,眼神之中,已經沒有了任何一絲的理智,提着手中的鉤鐮槍,就朝着耿如杞的腦門而來。
“鐺!”
錦衣衛用力的撥開了這一擊大開大合的殺招,一把拉住了耿如杞的胳膊,大聲的喊道:“耿巡撫!你醒醒!這是亂軍!亂軍!”
兩個錦衣衛一人一隻手,把耿如杞拖離了大帳。
耿如杞妄圖用個人的威望,讓大明的軍卒們冷靜下來,聽他分說,可是已經殺紅了眼的軍卒們,哪裏還會看他的面子?
這在錦衣衛看來完全是找死的行爲。
耿如杞坐在一根斷木之上,旁邊是已經焚燬的大帳,而耿如杞十分痛苦的抓着自己的臉頰,不停的喃喃的說道:“若是我能再早一些回來,若是能再早一些。”
耿如杞失神的自說自話,兩個錦衣衛嚴陣以待,他們想要強行帶走耿如杞,但是耿如杞堅持不走,他們兩個也沒有太好的辦法。
“耿巡撫,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眼下亂軍悍勇,還是先避開,調兵平亂纔是。”兩個錦衣衛勸說着耿如杞,眼神中帶着惶恐和焦慮,這可是戰場,指不定從哪裏來的亂箭,就能要了兩人的小命。
但是郭尚禮交代他們保護耿如杞,他們又不敢隨便離開。
耿如杞顯然是糊塗了,在經過了短暫的懊惱之後,耿如杞離開了大同左衛,來到了大同府,調兵遣將,大同右衛人心惶惶,當耿如杞的手書到了右衛之後,那些雜音,卻消散一空。
大同左衛的譁營最終被平定,天邊的夕陽和校場的血液一樣血紅。
“我是耿如杞,放下你們手中的兵刃。”耿如杞再一次回到大同左衛,重複着之前的話,而此時譁營的軍卒,面對數倍於己並且團團包圍他們的保商團和大同右衛軍,緩緩的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全部收監,待稟明聖上,秋後處斬。”耿如杞嘆氣的甩了甩袖子,離開了校場的高臺。
這些譁營索餉的軍卒,最後的結局只有一個,那就是死。
和薊門飢兵索餉不同,薊門飢兵索餉是鼓譟,而大同左衛是譁營,這兩者一種是向上陳述自己的訴求,一種是造反作亂。
自古造反作亂被平定之後,不連累家人,還得稱頌一聲聖上仁德天下無二了。
就連比較溫和的宋朝,殺人放火金腰帶,造反招安當大官的大宋朝,在平定方臘漆園起義之後,宋徽宗下令對蘇鬆地區進行十抽一的殺令,以殺震懾。
朱由檢收到耿如杞的奏疏的時候,也只能嘆息,最終硃批了耿如杞請斬叛軍的奏疏。
就如同耿如杞懊惱自己的馬能再快一點,在大同左衛譁營之前,趕回大同一樣,朱由檢也有些懊惱,自己的罪己詔下的還是慢了些。
鼓譟索餉,朱由檢不怕,總歸是好說好商量,大明欠餉,飢兵索餉,何錯之有?但是一旦譁營,那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這不是他沒有仁德,而是叛亂被平定的必然下場。
朱由檢的罪己詔下發之後,各地軍鎮的議論很多,這份罪己詔還包括着具體解決欠餉的倒計時,這方面是戶部尚書畢自嚴立下的軍令狀,在逐漸穩定了京師的物價之後,戶部有了更多的人手,對這方面進行清算。
各地軍鎮議論極多,但是他們對於大明皇帝是否能夠解決欠餉,多數保持樂觀的額態度。
這種樂觀的態度,也讓尚虞備用處的奸細們散播的謠言變得無力,各地軍鎮再沒有鼓譟之聲。
皇帝是天子嘛,天子還有解決不了的問題嗎?
這就是軍卒們樂觀的原因。
但是朱由檢作爲大明的天子,他的確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在封建時代,唯一的生產資料就是土地,而現在大明絕大多數的土地,都掌控在勳戚、退休的官吏、當地的縉紳、巨賈、宗族頭領手中,而這些人在大明中,連一分都佔不了,剩餘的九成九都是最普通的百姓。
其中最過於難纏的就是縉紳。
縉紳,是國家權力、法律統治無法、無力達到最基層時,一種必然的“中間商”產物。
大明在洪武年間,對貪官污吏的治理,同樣對縉紳進行了全國範圍的打擊,這種打擊的力度,在洪武年間和永樂年間一直持續,這也是當年的魚鱗冊和皇冊,可以十分有效統計的原因。
魚鱗圖冊,是大明的丈量冊,土地登記簿冊,將房屋、山林、池塘、田地按照次序排列連接地繪製,表明相應的名稱,是民間田地之總冊。
黃冊,以戶爲單位,詳細登載鄉貫、姓名、年齡、丁口、田宅、資產,並按從事職業,劃定戶籍。
在萬曆十五年的最後一次劃分魚鱗冊和黃冊之時,河南、湖廣、陝西、山西、南直隸、浙江、福建等地的所有魚鱗冊和黃冊的數字,和萬曆九年的大規模人口普查和田地普查,一模一樣。
縉紳橫行,勳戚、退休官吏、宗族首領、巨賈們主導的鄉野公共事務的結果,就是基層社會徹底的叢林化,涉黑涉惡勢力和地方土豪地主,把持整個基層社會,進而向着朝堂索要更多的權力。
“我們喫的飯、穿的衣、住的房、花的錢,都是大老爺們賞的,如果大老爺們不給,我們就喫不上飯、穿不上衣、住不上房,花不的錢,甚至請穩婆的錢都是大老爺給的,你憑什麼說大老爺的壞話?!”朱由檢看着手中的這份密諭,就是氣的胸口疼。
這是一份密諭,一個錦衣衛問地裏的老農,問他們對縉紳的態度,老農可不懂什麼縉紳,在他們口中,那都是大老爺。
而大明的末年,正是這羣看似有些木訥,甚至麻木的大明最普通的百姓們,拿着鋤頭、鐮刀、木杆,將大老爺們的腦袋給砸了個稀碎。
其中就有他朱由檢的腦袋。
張居正當年給出的答案是整頓吏治,張居正認爲只要解決吏治問題,就可以解決這一切的問題。
所以他親自擔任吏部尚書,整頓吏治,取得了卓效的成果。
朱由檢認爲張居正作爲一名政治家是極爲優秀的,對於政治問題的解決方法,就如同班裏的學神的答卷一樣,照着抄一遍就行了。
這抄作業的第一步,就讓朱由檢犯了難。
當年張居正搞吏治整頓,也不是上了幾封奏疏,和皇帝隔空商業互吹就實現了。
而是經過了很多繁瑣的步驟。
比如第一步,京察。
京察,是吏部考覈京官的一種制度,講究四格八法,洪武年間,三年一考。到了弘治年間,就成了六年一考了。
四品以上的官員,由皇帝親自考察,四品以下的官員,則由吏部和都察院會同考察,考覈不過關,就會被罷黜,削職爲民。
但是這個京察的方式,卻逐漸變了樣,因爲在天順年間,對於謙完成清算的明英宗皇帝朱祁鎮,將京察的方式,改爲了自陳疏。
何爲自陳疏?
就是四品以上官員的京察,不再是考覈其操守、政務、年齡,而是改爲了官員自己上書,讓皇帝自己看着辦。
官員自陳,往往都只能謙遜爲主,所以通常情況下的擡頭都是而結尾通常都是請辭。
大明皇帝當然不準,四品都辭了職,這麼多的政事,誰來處理?
朝臣們鬧着辭職,皇帝直接駁斥,這京察,自於謙被清算,朱祁鎮向朝臣們徹底妥協之後,京察就成了六年一度的大鬧劇。
嘉靖皇帝喜歡修仙,對於臣子的任免,完全隨心所欲,壓根就不跟你察來察去,自陳疏都是扔到小膳房的火爐裏當柴燒。
隆慶到萬曆十年,自陳疏被禁,海瑞遠在福建,忘了這茬,到了往年京察的時候,因爲自己南直隸的官職,隆慶二年,海筆架,還寫了一封自陳疏送到了北京,送到之時,還鬧出了笑話,
隆慶皇帝笑曰:真果然,天高皇帝遠也。
萬曆十三年起,京察正式成爲齊楚浙東林昆黨們權斗的工具,每年的京察都會鬧出一大堆的亂子,趙南星殺的人頭滾滾,汪文言手裏的血就少了嗎?
這種亂象,一直持續到了萬曆四十三年,萬曆皇帝再次啓用了自陳疏的京察方式,這京察大舞臺,纔算是徹底落下了帷幕。
齊楚浙東林昆黨人,無不扼腕!
這麼好的大舞臺,就這樣被皇帝拆了,是在令人痛惜。
朱由檢要整頓吏治,自然要從京察入手,然後輻射各地巡撫,畢竟巡撫是二品官職,也在京察的範圍之內。
自陳疏的方式就是和稀泥,不可取。
但是張居正的四格八法京察法,好用是好用,但是這玩意兒,卻是一把雙刃劍,用的好,吏治清明,可以繼續推行朱由檢的各種政策。
但是用得不好,就是挑撥朝臣爭鬥,這爭鬥一旦起了頭,想要平息,就不是你皇帝能夠阻攔的了。
鬥爭產生黨派,黨派之間你死我活。
好不容易纔平息了一些的黨爭,很容易因爲京察這個鬥爭大舞臺,再次變得洶涌起來。
“王伴伴,詔獄裏有沒有吏治的人才?”朱由檢開玩笑的問道。
王承恩卻沒有馬上回答,皺着眉頭,思索起來。
他作爲皇帝的大璫近侍,這種時候說話,就是舉薦,當然要仔細思量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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