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男兒當死於邊野,馬革裹屍

作者:吾誰與歸
耿如杞收到了萬歲的手諭,略微有些嘆息的靠在了座椅之上,神情有些落寞。

  他想要爲沈棨申辯,那個在宣府看到自己痛哭流涕的師弟,這種心態是私情。

  但是他卻不能爲沈棨申辯一句,哪怕是一句話。

  萬歲不讓他說話,大明的國勢也不允許他爲沈棨說話,這是通敵賣國之大罪,於大節而言,耿如杞也不能爲他的師弟說話。

  “糊塗呀。”耿如杞連連搖頭,將手諭放進了專門盛放聖旨的匣子裏,這都屬於皇恩浩蕩的無價之寶,看似幾張紙,不值什麼錢。

  可是這天下有誰有這麼多的聖喻伴身?

  “耿老西,出大事了!”郭尚禮渾身是血的衝進了順義王府,跑進了書房內,連房門通稟都沒做,直接闖了進來。

  “受傷了?!”耿如杞猛的站起身來,急匆匆的扶住了郭尚禮。

  郭尚禮搖頭說道:“這是建奴的血,我快馬行至察罕浩特,喬裝打扮一番,混入了大營之內,雖然看似尋常,但是戒備極其森嚴,軍營中顯得極爲空曠和安靜,似乎並未駐軍,經過多方打探,才知道代善分兵,帶領主力奔着歸化城而來!”

  “行至二嵬坡,與建奴斥候幹了一仗,這都建奴的血,代善可能已經到了歸化城附近。”

  “堪輿圖,快!”耿如杞大聲的咆哮着。

  行軍是一件很複雜的系統工程,並非帶着人一路莽上來就可以了。

  那種一字長蛇陣的行軍法子,前軍已到,後軍還在幾十裏外,中間一個穿插,整個一字長蛇陣就被腰斬,而且通常糧草先行、輜重押後的行軍之下,被中間穿插,就會失去攻城的輜重。

  通常情況下的行軍,都是左右兩翼、前先鋒,殿後、中帳大軍策應的行軍方略,相隔數十里地,而這種分兵,十分容易被防守方抓到先手,比如先鋒被全殲,後軍就會極其劣勢。

  當初的薩爾滸之戰,就是三月一日夜杜鬆被全殲,馬林見到潰軍,立刻轉陣防守,但是依舊在三月二日被全殲。

  先鋒被消滅之後,後軍很容易就被個個擊破。

  自古行軍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而行軍也是耿如杞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機會,只要逮着了對方的破綻,狠狠撕咬一口,防守歸化城,將會變得極其簡單。

  大明的軍隊戰鬥力很弱嗎?

  其實耿如杞知道,大明的戰鬥力並不弱,比如“先行冒進”的杜鬆,到達預定戰場鐵背山之時,是二月三十日。

  而馬林緊隨其後,在三月一日就已經進入了預定戰場。

  兩隻萬人隊的行軍,即使在杜鬆冒進的情況下,半日距離僅僅二十里,在通訊靠腳的大明朝,這種默契程度,幾乎是令行禁止的典範了。

  杜鬆的杜太師的稱號,可不是白叫的,但是貿然進攻吉林崖的行爲,再次分兵,給了老奴酋機會,而老奴酋抓住了這稍縱即逝的戰機,擊敗了杜鬆,隨後就是摧枯拉朽的勝利。

  薩爾滸之戰就是典型的斬先鋒,將敵人消滅在行軍途中的經典戰役。

  無論代善採用何種方式進行行軍,耿如杞都有機會佔到極大的便宜,並且順利將戰果擴大,獲得戰爭的先機。

  當然耿如杞不知道,大明的皇帝卻知道一種行軍方式,敵人萬萬佔不到便宜,相反,還會望風而逃。

  那就是人民羣衆的汪洋大海般的小推車的行軍方式,這種行軍方式,完全不需要拘泥於任何的戰陣,站在巨浪之上,可以摧毀一切試圖抵抗之人。

  淮海戰役,就是這種行軍中獲勝、獲勝中行軍,戰線一日百里,推的運輸隊長直接懷疑人生。

  終極戰爭奧義,就是如此的樸實無華,行軍,獲勝,再行軍,再獲勝。

  代善這一招暗度陳倉,實在是出乎了耿如杞的預料,他略微有些唏噓的說道:“這大貝勒在建奴那裏有古英巴圖魯的封號,果然名不虛傳。”

  “派出包統的萬人隊鉗制嗎?”郭尚禮看着堪輿圖皺着眉頭問道。

  “外線作戰的情況下,在千里之平原,牽制機動力更加優越,陣型已經完全展開的建奴軍,郭尚禮呀,郭尚禮,你以後萬萬不能帶兵打仗,否則你不是戰敗,就是被譁營的部下所殺,下場都不太好。”耿如杞嘲弄着說道。

  耿老西的嘴巴,豈止一個毒字了得?

  郭尚禮撇了撇嘴,但是他沒有反駁,在用兵之事上,郭尚禮沒有置喙的能力,耿老西的用兵,的確了不得。

  哪怕郭尚禮帶着錦衣衛這麼些年,在大兵團作戰之上,遠遜於耿如杞。

  耿如杞看着堪輿圖,心神卻是逐漸的安定了起來。

  “你知道雍熙北伐嗎?”耿如杞老神在在的端起了茶,慢條斯理的說着。

  郭尚禮一拍額頭,這老學究又開始了,他略帶焦急的拍了拍自己身上甲冑,忿忿的說道:“耿老西,這都火燒眉毛了,你跟我這裏講古,有意思嗎?”

  雍熙北伐,雍熙三年,宋太宗皇帝趙光義第二次發動北伐戰爭,意圖收復燕雲十六州,結果被北朝蕭太后、耶律休哥,南朝韓德讓打的哭爹喊娘。

  遼國是典型的北人北治,南人南治,一國兩治基本政治格局,韓德讓的韓家,幾乎世代掌管南樞密院任樞密使。

  而蕭太后的父親蕭思溫是遼穆宗耶律璟被害、耶律賢登基的幕後推手,在耶律賢登基之後,蕭家全盤佔據北樞密院。

  在太平興國四年,宋太宗趙光義第一次北伐,在高粱河,韓德讓就是將驢車戰神封號,扣在趙光義頭上的指揮者,之後韓家就掌控了南樞密院。

  雍熙北伐是第二次趙光義的北伐,但是在這場北伐之中,蓋世名將曹彬折戟,楊家將鼻祖楊業雁門關殉國。

  自此以後,宋朝再沒有了收復燕雲十六州的契機。

  雍熙北伐,是任何一個軍將,都要學習的典範性的戰略失誤、指揮失誤、行軍失誤。

  耿如杞當然知道眼下代善已經行至歸化城的附近,但是耿如杞卻絲毫不慌張,他抿了口茶說道:“任何時候的分兵,都必須是分兵之後,任何一路都能正面牽制對方主力,甚至是打贏對方主力決戰,纔可以分兵,否則後果就是被對方串糖葫蘆,救則敗,不救也敗。”

  “以薩爾滸之戰舉例,在當時的情況下,僅僅杜鬆和馬林兩總兵率領近三萬餘正軍,完全有能力可以牽制老奴酋的兵力,甚至可以正面作戰,但是杜鬆在第二次分兵之後,卻將輜重留在了營地,輕裝簡從直撲吉林崖,貪功冒進,說的並非行軍,而是分兵。”

  郭尚禮仔細的琢磨了一番之後,才恍然大悟,自己那一句讓包統牽制的確是不太對。

  耿如杞嘆氣的說道:“雍熙北伐之戰中,最可怕的就是將從中御,上千裏的戰線,定好了何時在哪裏紮營,就必須在哪裏紮營。甚至有軍卒行至目的地,駐營之地的河流乾枯,無水源之下,監軍王侁依舊要求按照聖喻駐營,屬實是……找死都沒這種找法。”

  “上千裏的戰線,並且避免與對方主力會戰的戰略,從最開始就是一種錯誤。”

  耿如杞就趁着堪輿圖,將當初雍熙北伐之中的種種,跟郭尚禮娓娓道來,任何一個小細節,其中的錯誤都說的十分的明白。

  “也就是說,哪怕是在雍熙北伐中,曹彬能夠避開岐溝關敗北,大宋軍依舊無力收復燕雲十六州?甚至可能敗的更多?”郭尚禮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才心有餘悸的問道:“這麼看的話,雍熙北伐最大的失誤,就是在戰略上制定上,就出現了方向性的偏差。”

  “然也。”耿如杞嘆息的說道:“當時的韓德讓爲南樞密院樞密使,在大宋第二次北伐之中,韓德讓見大宋來勢洶洶,其實有意無意的怠戰了,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否則曹彬也要死在雍熙北伐之中。”

  郭尚禮看着堪輿圖用力的錘了一下說道:“第二大失誤,就是將從中御了,否則曹彬岐溝關絕對不會敗的這麼難看。”

  “潘美部、米信部、田重進部,在曹彬部取得了重大戰果,拿下涿州之後,居然沒有配合前行,爲了尊上詔命,駐紮在應州、飛孤、新城等地,裹足不前。致使曹彬部獨自迎戰耶律休哥部和蕭太后軍,實屬是痛失好局!”

  岐溝關歷來點評之時,都會說一句曹彬英明一世,糊塗一時,貪功冒進,攻破了涿州。

  但是這世間有個顛不破的道理,戰機稍縱即逝。

  曹彬取涿州是聞到了戰機,趁着耶律休哥和蕭太后軍未曾趕至涿州之時,拿下了戰略要地涿州。

  若當時宋軍四路軍並進,大宋收復燕雲十六州,就不用等到兵不血刃童經略了。

  但是沒有如果,宋軍慘敗。

  耿如杞心滿意足的喝了口茶,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郭尚禮就是讀書少,研究的戰役少,多讀點書,多研究些戰例,多領兵打仗,也不失爲一員悍將。

  成爲錦衣衛的千戶,實屬可惜了。

  “那咱們呢?”郭尚禮從來不羞於求教,他疑惑地問道。

  “萬歲傳至某手上的任何詔書,都沒有明確的指示,就是告訴某,歸化城不能丟,其他的看着辦。”

  “還給了便宜行事的詔命,賜尚方寶劍,這第一條,將從中御的顧慮,在咱們萬歲這裏,不存在。”耿如杞樂呵呵的說道。

  尚方寶劍,連郭尚禮這種天子班直都沒有的東西,耿如杞有一把。

  耿如杞也是佩服自己的皇帝,自己擱歸化城呆了這麼久了,萬歲居然絲毫不着急,來一封詔書,還是提醒他不要陷入泥潭。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

  得君如此,耿如杞也沒啥好說的,士爲知己者死,幹就完事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這第二條,眼下城中,順義王卜石兔把妹妹送到了京師之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日在家中禮佛,祈求佛祖保佑,土默特右翼已經完全聽命於包統,而包統卻是聽命於某。”

  “大同衛軍以及保商團,都是出自我手,這歸化城上下,皆由我一言而定。不需要什麼四路並進,左右翼配合,其餘部從配合,整個山西境內,都聽我的,就連宣府現在也聽我的。”

  大明皇帝的詔書裏還有一件事,那就是宣府不再獨立設置巡撫,由山西巡撫代理。

  宣府是京師門戶,自永樂年間遷都獨立設置巡撫至今,地位一直比較超然,但是大明皇帝現在把宣府交給了耿如杞。

  這是何等的信任?

  前腳收拾他的師弟沈棨,後腳將京師門戶交給了他。

  但凡是耿如杞有點別的心思,帶着保商團、土默特部萬人隊、大同衛軍、宣府衛軍,喊一句天子不仁,或者喊一嗓子奸佞盈朝,配合代善的六旗軍,入宣府,直逼京師,大明就有顛覆之危急。

  郭尚禮到了歸化城之後,更像是耿如杞的護衛,而不像是監視,自領皇命出京之後,大明朝堂除了恢復其百戶爵以外,再沒有一道命令傳出。

  但是耿如杞爲什麼要有自己的小心思?做大明忠骨青史留芳,不是更好嗎?

  “所以,此戰某勝券在握,大明必勝!”耿如杞十分鎮定的說道。

  他代善並非浪得虛名,擔得起古英巴圖魯的稱謂,難不成耿如杞就是虛名在外?

  “怎麼打!耿老西,你說!”郭尚禮攥緊了拳頭,眼神裏冒着精光問道。

  “明日偵查,後日點將臺點將,大後日誓師,然後喫飽喝足,出城與之決戰。”耿如杞十分言簡意賅的說道。

  郭尚禮眼睛瞪得老大的問道:“啊?就這,你憋了半天,引經據典,談古論今,就憋出個這策來?出城決戰?”

  耿如杞理所應當的點頭說道:“不然嘞?咱們在歸化城手中兵力,與代善六旗兩百牛錄,幾乎相同,兵甲鋒利,以逸待勞,此時代善立足不穩,就是決戰的好機會。難不成還要龜縮在歸化城和附近的土堡裏守城嗎?那不是作繭自縛嗎?守得住嗎?”

  “打得過嗎?”郭尚禮心有慼慼的問道。

  耿如杞確信的點頭說道:“都是人,被砍了都會死。”

  “建奴有強軍有兒郎,我大明就沒有強軍,沒有好兒郎了嗎建奴疲於行軍,即使代善是兵仙再世,他還能讓大軍不那麼疲憊嗎?硬碰硬打一場。”

  “男兒當死於邊野,以馬革裹屍還葬耳!何能臥牀上死在兒婦女婢中!”

  ps:今天媳婦看了個電視劇,跟我說蕭太后和韓德讓談戀愛如何,我直呼好傢伙!這和睡王與懂王原地結婚共住白宮一樣的離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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