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戒律法條
他極少會產生想做些什麼的想法,但今日也算是特例。
爲仙者沒有夢境,可在凡間歷劫之時,他以凡人之身,總是頻繁地做着同一個夢。
夢中漫天雪色,又或許那不是雪,而是從某處被風吹落的花瓣,飄飄灑灑。
他在下面,仰頭看着逆光之處,有人坐在樹梢上。
身後是高懸的月夜,婆娑的樹影,眼前是飄灑的白雪。
“我是來救你的。”
那人說着,聲音異常清脆。
他聽出一絲笑意,有些遲疑地伸出手,看着對方在自己掌心放了一顆圓潤的桃子。
視線裏的五官模糊不清,但那人脣角淺淺的笑意像是鑿刻進了眼瞳中。
那是哪一世的記憶嗎?
歷劫失敗後,他的凡人之身死去,神魂迴歸仙位。此後,他不再做夢。然而那個夢他在人間做了二十五年,如影隨形,始終縈繞在記憶中。
玉珩仙君的神念可融進天地,一念起時便與山川星斗共鳴,洞悉萬物的所在。
他要走天階,沒有人敢置喙,卻也不敢任他獨行。
衆仙侍只得列陣相隨,跟在他身後。
一行人從玉華門拾階而上,經過青雲門,越過玄天。
直到走到太虛門時,玉珩神情如常,與某位輪迴某世的故人擦肩而過。
他沒有多看一眼,那人也垂着頭,白髮如雪,從肩頸滑落。
與無極仙域數千萬弟子一樣,那人恭敬行禮,毫無二致。
在這片寂靜中,玉珩仙君感到常伴身側的文昭星君短暫地消失了一瞬。
不久之後,文昭星君又出現,一言不發地跟在身後,安靜得有些欲蓋彌彰。
看來,他猜對了。
玉珩仙君微微垂眸。
自己或許真與那人有過一段過往。
……
身旁有腳步停了片刻。
玉珩仙君聽到有人低聲喊,“仙君,”
他應了一聲,音色極淡,擡眸就見玉階上多出了星星點點的血,在通體瑩潤的通天梯上顯得有些突兀。
不遠處,一名身穿外門弟子服的身影正一步一步向上緩慢爬行,每過一個臺階便磕一次頭,磕得滿臉是血。
淡淡的血腥氣融進煙霧裏,這弟子身上有一半凡人血脈。
隨侍立時上前,冷聲質問,"你是哪門的弟子,爲何在此叩首?
臺階上的弟子渾身戰慄,齒關相擊,"太、太子殿下責罰
說完後不敢停下,邊磕邊繼續向上爬。
桑池一遍一遍重複着,早已忘記了自己當初爲什麼要打這個賭,忘記了現在磕頭是他自己輸掉賭約後的懲罰,甚至忘記了自己曾經害過人。
暮色降臨後,晚風漸漸變冷,桑池已經對復仇不抱希望。
可偏偏,他聽到剛纔的隨侍向下走了幾階,低聲說道,“玉珩仙君,這弟子是被責罰了,大概是犯了什麼錯。”
玉珩仙君?
桑池猛地擡頭,眼中佈滿血絲。
他聽父親雲桑上仙說過,雲氏一族在仙域地位高出一籌,便是因爲受萬人敬仰、供奉在無極峯中的玉珩仙君,就出自雲氏。
後來,雲桑上仙也藉由家族出了玉珩仙君的聲望,一步步向上攀升,最終被人捧到高位,在凡間留下無數自己的種。
雲桑上仙覺得小兒子桑池最像他,所以一直嬌慣長大,現在爲何說不認他就不認他了?還將他丟在這裏爬天階?
既然他們是同一個氏族,那玉珩仙君會不會包庇他?
不對,是該說會不會出手相助?
想到這裏,桑池原本冰下去的血驟然熱了起來。他像是不會說話了,牙齒磕磕絆絆下,半張臉像在抽搐。
“我沒錯……”
"有人害我,不,是妖......!
“放肆。”
隨侍蹙眉,這般瘋言瘋語,實在污了仙君的耳目。
正欲呵斥,卻聽身後傳來一聲清冷的嗓音,“妖?”
玉珩仙君眸光微動,月白色的衣袂恍若山間白雪。
身後隨侍低聲道,“仙君,聽聞殿下近日與內門一位弟子相交甚密,那弟子修得仙身前,本是妖。”
玉珩仙君沒有開口,就是示意隨侍繼續說下去的意思。
“殿下一直在教導其仙術和身法,還讓她留住在金光殿,已三次爲那弟子破例。"進言者聲音壓得更低,"據說......二人時常形影不離。
“燭鈺?”
“是。”
一番對話落入桑池耳朵裏,他愈發激動,連聲道,“對,是妖!有妖混入了仙域!不知她用了什麼手段,矇蔽了太子的視聽,將我坑害至此。”
桑池不敢說天族太子有錯,便將所有責任都推到妖的身份上。
只需說太子是被迷惑了,事情就沒那麼不可挽回。
見玉珩仙君真的頓下腳步,他連忙又道,“仙君,我也出自雲氏。我父親是雲桑君,我是雲氏後人!”
隨侍眼神複雜,終於察覺了這弟子想幹嘛。
抿了抿脣,準備將其喝退,卻聽到身側的仙君問,“雲桑?”
“是!是,仙君您記得家父?……殿下被妖蠱惑,說我坑害同門,父親也因此被牽連,褫奪了碧霄宮主封號。但這都是誤會!是那妖……”
桑池一邊說,一邊暗自慶幸。
幸虧他遇到了玉珩仙君,這簡直是上天在幫他。
只是他想不明白,爲何父親雲桑君之前甚至被褫奪了宮主封號,還不願去找玉珩仙君求情。難道是因爲覺得難爲情嗎?
可玉珩仙君看起來清冷疏離,氣質卻並不像他父親口中那般可怖,神情甚至稱得上溫和。
果然,他聽到玉珩仙君問,“雲桑現在何處?”
桑池忙道,“在仙境雲府。”
接着,只聽仙君嗓音溫和,緩聲問道,“既已犯錯,爲何還活着?”
四周一片死寂,連霧氣都快凝固。
……
“鎮邪塔?”
太虛門處,唐玉箋錯愕擡頭,“玉珩仙君不是太虛門的仙君嗎?爲什麼會入鎮邪塔?鎮邪塔裏關的難道不是邪魔嗎?”
“因爲玉珩眼中非黑即白,無一絲人情,只有對與錯,毫無迴旋餘地。”
太一不聿神色淡淡,“也就是,冷心冷肺。”
唐玉箋不解,“因爲這樣,就要將他關進鎮邪塔?”
“對,因爲這樣。”太一不聿,“若是太過正,便是邪。”
唐玉箋像聽到天方夜譚一般看着他。
滿眼難以置信。
“在仙界,大多數仙人即便高高在上,也仍會多少有些人情溫度,可玉珩沒有。”
“他如同被篆刻好的戒律法條,森嚴,不容置疑。”
“在他的眼裏,沒有所謂的‘迫不得已’,沒有‘情有可原’。無論犯下何種過錯,無論背後有多少無奈與苦衷,都絕無通融的餘地。”
“他所行之處,唯有規則與秩序,不容一絲僭越。”
太一眼神憐憫,看着唐玉箋的眼神多了些說不清的意味。
“正是如此,他必須去渡劫,嚐遍世間之苦,體會蒼生之痛,若他繼續以這般無情的姿態存在於世,那麼,他將成爲蒼生的劫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