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恍如隔世
這木車是玉箋師妹剛剛送來的,可她在放下車後連句話都沒留,便匆匆轉身離去。
忽然,車上的人動了。
星瑤睜開眼,視線恍惚了一瞬,才慢慢聚焦到關輕身上。
“……師兄?”她聲音微弱,帶着幾分不確定。
關輕淡淡“嗯”了一聲,算是迴應。
星瑤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活着,劫後餘生的慶幸涌上心頭,“關師兄,是你救了我?”
關輕原本想說些什麼,但話到了嘴邊,變成了,“跟你們一道的其他弟子呢?”
星瑤當他默認,搖頭,“那些人抓了我們,先剛開始要將我們全數斬殺,殺了幾名弟子後卻突然又將我們放了,遺棄在不周山腳下。“
“師妹可知抓你們的是什麼人?”
“不知,是妖族,但他們似乎知道我們是天族來的。”
星瑤神色低落,忽然又想到什麼,接着問,“師兄,我們還有旁的師兄妹活着嗎?”
“有是有。“關輕表情不大好,“只是不知道還能不能稱作自己人。”
河谷旁。
唐玉箋是第一次放生人形生物,感覺很奇怪。
這人是白送的。
攤主搬到架板車上的時候好像很喫力,可她將竹邊框從車子上卸下來時卻很輕鬆。
唐玉箋在籠子邊上蹲下,往裏面看了一眼,裏面那道高大的身影沾滿泥沙,身上看起來不太乾淨,長髮糾結纏連在一起,看起來很是狼狽。
唯有一雙眼睛猶如水洗過的寶石一般,真是漂亮。
因着這雙眼,才生出了點惻隱之心。
她尋了個妖跡罕至的地方,將籠口打開,“我不隨便撿人的,你出來吧,記得在心裏謝我。”
怕這東西攻擊她,唐玉箋開了蓋子後還專程退開兩步。
卻發現那人沒有出來的意思。
竹編框中的人只是看着她離開,見她走了,就不再動了,眼睛也重新閉上。
怪不得有人抓他呢,現在還在籠子裏不動了,再有妖怪來還不是拎着就走?
於是唐玉箋只能走回來,蹲下來拍拍籠子,“怎麼不出來?”
他又睜開眼,仍然一動不動。
髒兮兮的黑東西,卻有一雙湖水般漂亮的眼睛。
妖界晝短夜長,天光很快暗了下去。微弱的光線裏,唐玉箋只能勉強看清他的側臉,未被泥沙覆蓋的皮膚極白,覆着一層透明的結晶,像是薄霜。
唐玉箋想看清他的模樣,想知道這雙幽藍的眼睛下,是否藏着一張同樣驚豔的臉。
可惜,臉上不知糊了什麼,黑漆漆的,乾涸成塊凝在他臉上,東一塊西一塊地黏附着。他身上什麼氣息都沒有,顯得更加奇怪。
唐玉箋湊近仔細嗅了嗅,除了泥土與河水混合的腥氣外,什麼味道都沒有。
不是妖,沒有仙氣,也不是人。
唐玉箋心頭一驚,又吸了一口氣,可竟連魔氣都聞不到。
那到底是什麼?
世上竟還有氣息這麼淡薄的人?
他好像還不會說話。
除了那雙偶爾睜開的眼睛,他安靜得像個死物。
被這樣一個不會說話沒有反應的人注視着的感覺有些怪,唐玉箋莫名有些不自在。
她隨手摺了根枯枝,探進籠中輕輕戳了戳他的肩膀,“能聽見我說話嗎?“
對方沒有迴應,垂眼看肩膀上的樹枝。
唐玉箋的目光落在他臉上的結晶上,猶豫片刻,終於伸手,誰知指尖剛觸到那片晶瑩,幾片薄鱗便簌簌脫落。
她猛地縮回手,下意識將樹枝藏到身後,心虛背過手。
明明沒有用力。
籠子裏的人看着她,視線移到她的丟下的樹枝上,仍舊沉默寡言的樣子。
他一身黑衣破損了,並不合身,明明身形高大,動作卻蜷縮着側躺,像個毫無防備的困獸。
唐玉箋等了半晌,見他竟然沒了反應,只得伸手晃了晃籠子。
男人依舊毫無動靜。
唐玉箋蹙眉,覺得奇怪。
不會是個傻子吧?
她遲疑片刻,將籠子傾斜,手伸進一側摸到那人一點衣角,攥在手裏將他往外拽,對方這才又動了起來,順着她的力道一點一點挪出籠子。
直到他動起來,唐玉箋才發現這個不會說話的男人身上滿是傷痕,背後更是拖出了一條長長的鎖鏈,隨着動作叮噹作響,拖在地上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摩擦聲。
出了籠子,他便緩緩倚靠在岩石旁,不知是不是困了,那雙湖藍色的眼睛又緩緩閉上,長睫沾着泥沙,卻仍能看出鼻樑高挺,脣形優美。
“怎麼睡了?”
唐玉箋無意識地捻了捻指尖,忽然沒來由地想,這人或許是從水裏撈出來的。
不,說不定是海里
她隨手丟開竹筐,心想自己仁至義盡了,好久沒積攢福報了也該夠了吧。
正要轉身離去,突然,一隻冰涼的手扣住了她的腳踝。
霎時間,細微的酥麻感如電流般竄上脊背。
唐玉箋渾身僵直,驚恐地回過頭,以爲自己被恩將仇報了。
卻見他只是用指腹輕輕摩挲着她的踝骨,眼神純粹,像個好奇的孩童。
她的衣裙被他手上的泥沙弄髒,而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做了錯事,但看着唐玉箋的表情,收回了手。
印子卻留了上去。
天光隱沒,男人坐在地上靜靜出了會神,血月詭譎的紅光灑在他高挺鼻樑上,在眼窩處印下深深淺淺的暗影。
隨後,唐玉箋將手裏的小瓷瓶丟到他腳旁,“我走了,這是長離用剩下的,對他沒用,給你吧。”
唐玉箋離開河谷,轉身往來時的方向走去嗎,行至來時的小巷,卻發現師兄師姐已不在此處。
剛轉身,額頭撞進某人懷裏。
清冽淡香撲面而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唐玉箋擡頭,鼻尖擦過對方衣料,擡眼間,對上了長離沉靜的面容。
她有些意外,“長離,你怎麼在這裏?”
長離神色淡漠。
金玉城的燈火在他輪廓上跳動,明明滅滅間,無端顯出幾分壓迫感。
他緩緩鬆開扶在她肩頭的手,“見你遲遲未歸,出來尋你。”
唐玉箋堪堪到他胸口,仰着臉繼續道,“我找到師姐了,她和師兄一起。但他們......沒回山洞嗎?”
長離搖頭。
“那會去哪兒?”唐玉箋蹙眉,“師兄沒帶他們回去?”
她忽然意識到什麼,“他們是不是不想與我們同住?”
天際突然滾過悶雷。
唐玉箋驚得一顫,慌忙擡頭,好在並非上次那般詭譎恐怖的天罰,只是尋常的雲雨徵兆。
她剛送了一口氣,朝身邊的人看去,卻發現長離也正仰着頭,眉目冷凝,像在思索什麼。
唐玉箋喊了一聲,“長離?”
長離回過神,垂眸看她,眼中竟然殘留着幾分古怪的冷肅。
他的模樣生得極好,不笑時金瞳帶着幾分朦朧的冷意。這張臉便是放在遍地仙娥仙君的仙域裏也稱得上極品。
唐玉箋許久未見他冷着臉,次刻面對他毫無表情的模樣,心中有些迷茫。
她伸出手,輕輕拽了拽他的袖子,“長離,你怎麼了?“
長離沉默地望着她,良久,聲音才溫和了許多,“無事,你還有位師弟在山洞中,我們回去?”
唐玉箋點頭,剛走兩步,長離忽然在她面前躬下身。
唐玉箋看着突然蹲下的長離,不明所以。
“以前你累的時候,我總是揹着你。“他說,頓了頓,又道,“要下雨了。”
唐玉箋擡頭,這才感受到四面八方吹來的冷風。
兩年不見,他比從前沉靜了許多,也讓唐玉箋生出了一點生疏,她擡手將胳膊搭在他肩上。
長離托住她的腿彎,緩緩站起身,一步一步向外走。
“有想喫的東西嗎?”他問。
唐玉箋嗅着他身上的香氣,想了想,“妖界有什麼好喫的?”
“你想喫什麼,都可以尋人給你做。“長離輕笑,“若妖界沒有,我可以命人去尋來。”
唐玉箋也跟着笑,“你還能命人去尋?你現在不是已經自身難保了嗎?”
長離將她往上託了託,步伐不快,“能尋的,你放心。”
唐玉箋將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
片刻後,問他,“長離,你心情不好嗎?”
長離走得極穩,長髮半綰,垂下的烏髮如潑墨垂落,貼着唐玉箋的臉頰,像綢緞一樣泛着些輕微的涼意,被風一吹就掛在她睫毛上。
唐玉箋挪了挪臉,像在他肩膀上蹭一下,微小的動作引來他僵硬一瞬。
半晌後,她聽到長離說,“只是覺得阿玉現在同我疏遠了許多。”
她正斟酌着不知道該說什麼,又聽到他說,“這兩年,阿玉是不是有了更親近的人?”
聲音混在風裏,顯得有些模糊。
這問題來得突兀,她腦海中不合時宜的閃過兩張面孔,
喉間卻像塞了團棉花,她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乾脆沉默。
“我總在想,”長離走進屋檐巷口懸掛的燈籠下,搖曳的光影從他眉眼上劃過,“既認定一人,便該是唯一。”
“我這一生應當只能愛阿玉一人了,爲何阿玉不能只有我一人?”
唐玉箋一愣。
胸口好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
他停頓須臾,又說,“可那樣,阿玉是不是又會不開心?”
巷口豁然開朗,妖界夜市的光怪陸離撲面而來。
燈影重重,無數高大怪異的羣妖穿梭其間,街道上熙熙攘攘,或生着犄角或拖着長尾,有的高如樓閣,卻都毫無違和感地融入喧囂的市井之中。
“即便……我還是不想再看到阿玉不開心的樣子。”
周邊有妖怪三五成羣,在攤位前討價還價,壓住了長離的聲音。
唐玉箋下意識揪緊長離衣領,怕別人將長離認出來,擡手想要擋他的臉。
耳邊卻傳來一道輕聲。
“低頭。“
長離拋了塊靈石,在一旁的攤位上取了兩張面具,一張遞給身後的唐玉箋,一張自己戴在臉上。
青面獠牙的面具之下,透着長離一雙流光璀璨的金瞳。
唐玉箋戴好後,伸頭去看他,隔着醜陋古怪的面具,看到長離的眼,忍不住笑了一下。
可笑意在嘴角卡住,因爲唐玉箋感覺到長離的眼中有悲傷。
明明面具上的惡鬼在笑,可他的眼神卻摻着悲愴與戾氣,看得她指尖發涼。
“長離?”
“前面仿人間菜餚開了許多酒樓,”長離打斷她的話,託高她的腿彎,“妖界不禁與人間通婚,所以許多人爲了討好心上人,連喫食都要效仿,阿玉要去嚐嚐嗎?”
“好。”她摟緊他脖子,臉埋在他肩上,“如果沒人認出來。”
“嗯,不會有人認出來。”
妖界的酒樓大多建得高大寬敞,以便身形魁梧的妖族進出。長離和唐玉箋這樣的身量,在妖界中算得上嬌小玲瓏。
唐玉箋見長離將菜單推到她面前,小聲問道,“你帶的錢夠嗎?”
長離不知被哪句話逗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整座城池都是我的。”
唐玉箋一怔,這話確實無從辯駁,金玉城城主的腦袋都被長離掛城門上了,金玉城可不都是他的?
長離指尖仍輕柔地摩挲着她的髮絲,還有半句未說出口。
整片西荒都是他的,爲何還要帶錢?
上一次唐玉箋在這些酒樓裏喫東西時,都是直接將選好的菜譜丟到旁邊的燈籠妖口中。可今日幾個巡視的女妖早已婀娜多姿地候在一旁,調笑聲甚至清晰地傳入唐玉箋耳中。
“你喜歡這樣的就去呀,沒準就能春風一度。”
“他對面那女妖看起來不能打,肯定爭不過你。”
妖界風俗大膽,將春風一度說的像喝水喫飯一樣簡單。
臨窗而坐的男子雖戴着面具,但周身矜貴的氣度與那幾根執杯的修長手指,都與周圍五大三粗的妖怪截然不同。
更遑論他斟茶時的講究。
第一杯用來溫盞,第二杯才遞給給對面同樣戴着面具的白髮女妖手邊。
這般風度,在妖界實屬罕見。
女妖們說話時故意沒有壓低聲音,話裏話外都帶着引誘之意。
沒想到那男子連眼風都未掃來,反倒是旁邊的姑娘聽着這些露骨的調笑,隔着面具狠狠瞪了她們一眼。
兩個女妖覺得有趣,嬉笑着接過菜單下樓去了。
唐玉箋回過頭,正不高興着想着他們都兩個人一起坐着了,怎麼還有人那麼沒有眼色,正巧一擡頭,撞進長離含笑的眼眸。
她氣勢頓時弱了幾分,“你笑什麼?”
長離收回視線,垂眸道,“沒什麼,只是想起從前在畫舫上的日子。”
這樣一說,唐玉箋也想了起來。
那時他尚未成爲妖琴師,她也曾帶他溜下畫舫,逛過幾次集市。
當時兩個人沒有戴過面具,他那張臉沒少招蜂引蝶,唐玉箋便是這樣一眼一眼瞪回去的。
如今提起往事,竟恍如隔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