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夢妖之夢
那人雖打不開卷軸,卻能讓它顯形,並拿在手上擺弄,這不可能。
唐玉箋忽然感到一陣氣憤,這些日子她自己都時常感應不到卷軸,也很難將它召喚出來,可此刻卻溫順地躺在他人掌中。
這哪還是她的真身?簡直像……
忽然,唐玉箋嘴脣動了動,感覺自己能說話了。
她費力地問,“你爲什麼能抽出我的真身?”
“真身?”畫皮鬼忍不住笑了起來,像是唐玉箋說了什麼很有趣的東西一樣。
“你說的是這個洛書玄圖?這絕無可能是你的真身。”他搖了搖頭,“我雖現在藏身西荒,但曾經也是太一天脈的上仙,怎會認不出高伯祖上的上古法器?”
洛書…玄圖?
電光火石間,一個可怕的猜想劈進腦海。
怪不得,她從未聽聞哪個妖物的真身能被外人隨意召出。
除非……這個念頭讓她後脊發麻,指尖瞬間冰涼,冷汗順着額角滑落。
除非卷軸從來就不是她的真身。
唐玉箋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停滯。
除非根本不是她的亡魂依附卷軸,得以轉生,而是卷軸主動捕獲了她。
除非這些年修煉時仙氣妖氣始終無法凝聚,不是因爲她修爲不濟……而是有什麼東西在暗中蠶食她的所有力量。
早在金光殿上,太子殿下給她渡過仙氣後,唐玉箋就試過往卷軸注入仙氣,可那點力量一進入卷軸轉瞬便如泥牛入海。
寒意順着骨髓蔓延。
那爲什麼最近連她自己都召喚不了卷軸?爲什麼再也進不去真身?
之前明明她都可以調度卷軸中的所有事物。
除非……卷軸已找到更完美的宿主,而她成了棄子。
……
其實冥冥中,她是有些感應的。
唐玉箋緩慢轉過頭,看向門外,不再說話。
畫皮鬼以爲她被自己刺激得低頭垂淚,可仔細一看,她竟露出思索模樣。
像是在計算着什麼。
"你在想什麼?"畫皮鬼忍不住問。
“我在算時辰。”唐玉箋臉色慘白,眼睛卻紅得不可思議,“我是巳時三刻被抓過來的,現在看天光已過五時。”
她指尖輕叩身下的玄磚,“前後已經有半個時辰。”
一個時辰對凡人而言,甚至翻不過一座山頭。此地崇山峻嶺,地勢險惡,四周還佈滿迷陣,足以將幾百年道行的大妖都困在其中。
但這絕對不會包括一個人。
按時間推算,也該到了。
“你是也要去崑崙?”唐玉箋突然反問。
畫皮鬼悚然一驚,“你怎麼知道我要去崑崙?”
“你的戲班從林中路過,看到了。”唐玉箋問,“你也想去分妖皇的一杯羹?”
"妖皇"二字彷彿帶着某種禁忌,好像說出來都會要命。
畫皮鬼頓時繃緊身軀,聲音都尖利起來,“你提那位做什麼!”
唐玉箋點頭,“看來是了。”
畫皮鬼徹底失去耐心,“你到底說不說。”
“他來了。”唐玉箋突然道。
“誰來了?”
“他已經到了。”
畫皮鬼渾身一僵,“什……”
話音未落,頭頂突然迸發出一聲天崩地裂般的巨響。
窗外火光明滅,刺目的橘紅色如潑墨般從四面八方瀰漫開來,吞噬了整個視野。尖銳的崩塌聲轟鳴不止,碎裂的木樑在墜落前被無形的結界阻擋,懸停在半空。
唐玉箋從未細想過長離的破壞力,而此刻,親眼目睹了一次,像看了場噩夢。
那道高大的身影無聲立在畫皮鬼身後,緩慢擡手,指尖染上一滴鮮血。
像剝開橘子般隨意,他不緊不慢撕開了畫皮鬼的皮囊。
猩紅的血水自他腳下蔓延,無聲流淌。
長離鬆開手,皮囊驟然剝落,只剩一副森森白骨立在原地。
畫皮鬼從未見過妖皇真容,但不妨礙他猜出對方是誰。
看到這張臉,畫皮鬼想起傳聞,妖皇看不上西荒所有的美人,因爲那些美人都不及他半分風華。
畫皮鬼善畫美人,此生有兩大恨,一恨太一家主畫技遠勝於他,所作美人更勝一籌。
二恨世人誇大其詞,比太一族筆下還要絕世容顏不應存於世間,那是對他技法的挑釁。
如今親眼所見,他被陰森濃重的威壓震懾,如實質般壓迫着每根骨頭,心中駭然。
結合地上那女妖方纔所言,若在平日,他絕不信妖皇會現身這小小黛眉嶺,可現在,他知曉這絕非池中之物,當即跪地,白骨架子咔咔作響。
“皇、皇明鑑阿!”顱骨重重磕在青磚上,“這姑娘是手下不長眼擄來的,絕無冒犯之心啊!”
唐玉箋起身,扯下身上脫落的白絲。
指着某處對長離說,“要逃了。”
話音落下,纏在柱子上的那道白影已如蛇般,正向外蜿蜒。
長離連眼皮都沒擡,指尖一挑,哐哐幾聲重響,大殿門接連砸落,將那道倉皇白影拍在門下。
唐玉箋跟着走向門口。
那個將她擄來的面具臉妖怪,眼睛仍是彎彎的,一副笑着的樣子,看着卻比哭還奇怪。
瑟縮着蜷在地上,像被嚇慘了。
長離從她身後走來,擡手隔空拎起地上那白森森的妖,擡手扣住它臉上的面具,指節發力,向外一掀。
“嗤啦”一聲,面具連皮帶肉被撕下,卻不見血,只見濃重的白霧四溢。
長離指尖挑着那張滴血的面具,面無表情道,“夢妖,雖無實質殺傷力,卻最擅將人困在夢中。”
唐玉箋恍然,“怪不得我剛纔突然就昏厥了,醒來渾身麻麻的使不上力氣,原來是夢妖讓我睡着了?
她垂眸望向地上那團失去面具後癱軟的影子,指尖試探性地探向翻涌的白霧。
“不要碰,可能會陷進去。”長離的聲音忽在耳畔響起。
下一瞬,眼前一花,唐玉箋錯愕地看向長離,疑惑他爲什麼不早點說出來。
長離擰眉,擡手攬住她的腰。
軟下去的後頸被人輕輕托住,長離俯下身,不忘擡手捏下結界罩住周遭,不讓任何人進出。
他將額頭抵上她的,眼眸近在咫尺,溫熱的吐納裹着話語傳來,胸腔微微震動。
“無妨,我去帶你回來。”
濃密的睫毛壓下,他閉上眼。
再睜開時,看到了一座偌大的庭院。
與人間相似的景緻在長離眼前徐徐展開。
這裏是唐玉箋的夢境。
他擡步走過長廊,仰頭緩慢掠過周遭事物,這些樓閣的模樣應該是她喜歡的。
長離神色漸柔,想起來以前她曾絮絮叨叨說過的願望。
以後想要一方依山傍水的宅院。
檐下種滿她喜歡喫的桃樹,推開窗便能見着溪澗的游魚,後山要能捕魚打獵,還得挨着繁華城池,晨起喫剛出籠的蟹粉湯包,下午能在熱鬧的地方聽曲,整日有逛不完的酒樓和看不完的話本……
長離忽地輕笑出聲。
他知道處理完西荒的這一切後,要去做什麼了。
他要去給她找一幢這樣的宅子。
金眸中有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溫柔浮現,他往裏走,走過錯落的亭臺,出神地想,若是夢境,莫非這是唐玉箋在人間時住過的地方?
她見過,所以夢到了。
可往外走着走着,忽然覺得不一樣。
不對,這裏絕非人間。
透過低矮的院牆,依稀能看到周遭別的建築,飛檐雕棟,紅牆閣樓,這是妖界與魔域的交界之處。
若是沒有意外的話……長離推開門,一路向前,看到一片漆黑的海。
海水深邃幽暗,隱隱透出些不祥。
無盡海。
阿玉何時來到這處?
周圍還有許多長相各異的行人,多數是魔化了的妖物,卻還保留着思維,能正常對話。
這些大抵是畫皮鬼收來當作戲班用的那些怨魂厲鬼,被拉進夢妖四前迸發的妖力裏,不知不覺就扮演起了唐玉箋夢境中的人物。
他繼續推門往外走,聽到了一聲熟悉的笑聲,接着便看見熟悉的白髮姑娘揹着一隻竹編的揹簍,從一戶人家推門走出來。
擺手似乎在和屋子裏的人告別,“我還回來做客的,明天見。”
他目光柔和,貪婪地看着笑眼盈盈的唐玉箋。
對方與自己擦肩而過的同時,他不自覺擋了一下她的路。
於是唐玉箋擡頭,看到了他。
“阿玉。”長離柔聲。
唐玉箋看到他,眼睛亮了亮,“這位公子,你長得好生俊俏,我怎麼沒見過你?你是哪裏來的?”
長離說,“我是來尋你的,阿玉。”
“阿玉?你怎麼知道我名字裏有玉字?”她搖頭說,“不過別人都喊我玉箋,沒有人喊我阿玉。”
夢妖爲了讓人迷失在夢境裏,通常會模糊掉一部分最近發生的事的記憶,讓人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唐玉箋這些日子與他朝夕相處,此刻被隱去了,不記得他是正常的。
長離出神時,聽到唐玉箋問,“你是哪戶人家的?你是我附近的鄰居嗎?”
長離莫名不想破壞她的夢,點頭稱是。
於是就看見唐玉箋摘下小揹簍,將裏面的東西遞給他,“這些都是我平時愛喫的,送給你,我們交個朋友好不好?”
長離收到她的禮物,愣了愣,“阿玉送我這些?想通我交好?”
知道喫東西帶不出夢境,他心裏涌過濃濃的遺憾。
但他仍是將這些東西很好地握在手心,點頭,“好,當然好。”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謝謝你。”
“這些都是小玉做的。”她說,“他說拿着這些交朋友,別人定是願意同我交朋友。”
然後她擡眼看向長離,彎着眼睛說,“他說得對,你這麼俊俏的公子也願意同我交朋友,我很開心。”
長離仍是含笑,只是眉眼多上了一絲疑惑,“小玉是誰?你不就是小玉?”
唐玉箋挑眉,看起來很驚訝的樣子,“我是大玉,我是遇見,怎麼還分大於小玉?”
唐玉箋拿東西時不小心從揹簍掉出來一根編好的麻繩。
像是用來捆東西的。
長離撿起來說,“你有東西掉了。”
原本只是想遞給她,可是她的反應實在有些奇怪。
唐玉箋臉竟然紅了起來,抓過東西匆忙塞回揹簍裏,支支吾吾。
長離疑惑,“這是什麼?”
“這是……”
夢妖入夢以前多爲審訊手段,入夢的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緒,不會撒謊,會露出自己最真實的一面。
她支支吾吾地說,“這是給小玉用的。”
說完不再看他,匆忙推門跑回他剛剛出來的那處庭院。
對他擺擺手,“下次見。”
長離也擡起手。
她要同他交好,哪怕在夢裏不認識他的時候。
……長離看唐玉箋開心,便不忍心喚醒她。
總之入夢前在周圍下了結界,他也入了夢,便想陪唐玉箋,讓她多開心一會兒。
後知後覺,長離了然,“小玉或許是安玉養的貓狗之類的東西。她以前就時常說自己會過去,會養一些流浪的貓兒狗兒。黛玉一貫是個心軟的孩子。”
長離不禁輕笑。
陰影中的物體悄無聲息站在房頂之上,沒有任何人看見他。他看到小玉,看到阿玉……將被兩個……開就不開,匆匆進出,匆匆進了廳堂,隨後又轉身出來跑向廚房,小廚房。
看到沒有炊煙,那裏應該是個小廚房。長離記下眼前庭院的格局。
忽然聽到對話聲,廚房裏還有一個人。
長離蹙眉,緊接着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
他表情瞬間陰沉下去。
阿玉的夢裏爲什麼會出現男人?
長離一躍而下,風撩起長髮,眉壓眼,眸色陰沉。沿着低矮的瓦舍往前走
廚房內的景象被井狀窗格分割成細碎的一小塊兒一小塊兒。
屋裏,他朝思暮想、愛慾洶涌的姑娘歪着頭,抱着另一個高大的身影的腰,嘴裏是他分外熟悉的、提着各種各樣要求的、唯一像小棍子一樣向上勾起的甜蜜嗓音,
“多放一點辣椒吧,想喫。”
“遇見最近喫這些太多,要換些清淡的纔好。你又分不清誰是大小玉了吧。”那人含笑無奈地說。
“好,但飯後要多一些糖糕。”
她踮起腳拉下男人的脖子,對着他耳朵小聲說,“夫君,今日天色正好...我想玩那個,天師捉狐妖的話本,你當狐妖好不好,……我想做天師。
唐玉箋嘻嘻笑了一聲,伸出細軟的胳膊去勾他的脖子。
男人極爲配合,彎下腰。
下一瞬,夢境破裂。
唐玉箋突然從夢中醒來,驚醒過來。
她腦中渾渾噩噩,不記得剛剛發生什麼了,最後的印象是那個夢妖朝自己撲過來,然後呢?
這時,她看到長離站在陰影中,背對着她。
身上的氣息有些不對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