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作者:青色橘子
沈鶴時眼睛驟然溼潤了,有些模糊的看向唐觀,他咬住舌尖剋制住胸腔裏砰砰直跳的心臟。

  他鼻尖微微聳動,在垂下頭的瞬間有一滴晶瑩順着鼻樑滑動下來,落在兩人交纏的手背。

  “做了演員後我每年都會定期給沈國平打一筆錢過去,他的妻子在去年患了肝癌,需要動手術,沈良,也就是他的兒子找上我的時候,我第一時間就轉了足夠的手術費用過去。”

  “可是沈良一直有賭博的習慣,他在外面欠了一大筆錢,他媽的救命錢剛轉過去,他的債主就找上了門,那都是些放高利貸的,拿着菜刀說他拿不出錢就砍了他的手,他害怕了,挪用了他媽的救命錢把欠的債還上了。”

  沈鶴時說到這眼裏流露出一絲厭惡,他苦笑了一聲,荒涼又破敗。

  “他媽的救命錢沒了,於是他又找上了我,哭着鬧着求我,求我看在他們家養我成人的份上救救他媽。”

  “你這次沒給了?”唐觀眉頭緊皺,難道就是這次沒給錢被對方抓住了把柄大做文章?

  沈鶴時掙脫唐觀的手,他把手心裏已經發涼的杯子放在一邊,在唐觀有些失落的時候主動牽住了他的手,對方沒回過神來,沈鶴時擠出一點笑來,主動將兩人的手調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勢。

  “沒有,我還是給他轉了錢,一大筆錢,夠他母親移植一個好的肝,住最貴的病房,享受最好的醫療條件,可是我沒想到,他母親的治療流程很長,中間他懷裏揣着那麼大一筆錢怎麼可能剋制得住?所以現在全國網友都知道了,沈良的媽還在病牀上等着最後一筆手術費用給到位,可是網友不知道,是他親手賭沒了自己母親的救命錢。”

  “沾手了賭博的人就像個瘋子,連自己親人的命都可以不在乎。”

  沈鶴時被他堵在公司門口的時候又驚又怒,他沒想到一個人可以無知到骨子裏,良心都被狗吃了,沈良眼裏哪還有什麼親情,他眼裏全是錢,沈鶴時在他眼裏就像是個行走的錢罐子。

  他不知道從哪裏又欠了一屁股債,債主找上門來,他就跑來找沈鶴時,眼巴巴地望着沈鶴時給錢。

  “你要是不給我錢,我就去新聞媒體上把你媽的事情捅出來,讓大家看看你到底是什麼人。”

  沈良叫囂着,威脅着,沈鶴時看着自己的腳尖,看了很久很久,他擡頭,看着在他面前紅着臉張牙舞爪的張良,突然覺得有些不理解,他掙得錢,拍第一部電影的時候,他扒着自己血淋淋的傷口去演那些經歷過的真實瞬間,別人都誇他演技好,有天賦,殊不知他是爲了一筆錢吸着自己的血。

  小三的兒子,被人欺凌,被人看不起。

  是電影裏的畫面,也是他真實的過往。

  沒出名的時候,酒局上不知道從哪裏伸出來放在自己大腿上的手,滿臉油膩堆着肥肉的有錢人。

  有人看不慣他的清高孤傲,在片場,在工作場合,一遍一遍給他難堪,大冬天因爲跳了太多次冷水在公寓樓裏高燒到40度,片場有和他不合的演員暗地裏整他,一個扇巴掌的戲拍了十遍二十遍不過,第二天沈鶴時只能在鏡子前看着自己腫起來的半邊臉無聲怒吼。

  他是個無能的人。

  那天,沈鶴時看着像條瘋狗一樣的威脅他的沈良,突然笑了,他覺得自己也快瘋了,那些找不到出口宣泄的負面情緒,被荊條刀劍割得千瘡百孔的心臟,年復一年藏在他的心裏,他近乎自虐地保持沉默,一個人在房間的時候,那些委屈與痛苦姍姍來遲,把他裹在陰暗的角落,凌晨兩三點,他坐在房間的窗臺上,夜晚的冷風吹拂在臉上,眺望遠方,外面還是車水馬龍,華燈初上,霓虹燈閃爍。

  這個世界不會因爲缺少他一個人就停止轉動。

  沈鶴時坐在窗臺上,幾十米高的十三樓,他只差一步就解脫了。

  可是他突然後悔了,如果一個人連生死都可以不在乎,又爲什麼要去在乎那些污名辱罵,在乎那些可笑的威脅與嘲諷。

  於是手腳冰冷的沈鶴時麻木的跳下了窗臺,他拉上窗簾,鑽進溫暖的被窩。

  那是他十幾年來第一次沒有被夢魘纏身。

  他拒絕了沈良的要求,拉黑了對方的聯繫方式,這一年也沒有再給沈國平打錢過去。

  給他打再多錢又有什麼用,最後還不是成了沈良賭博的資本。

  沈鶴時這一年幾乎沒接什麼廣告代言,爲的就是解約的時候少賠點錢,工作室也只留下很少一部分人,像周姐這樣親近的工作人員,他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的到來,但只有沈鶴時知道自己其實早就做好了退圈的準備。

  所以他纔會如此平靜,只是沈良看來也沒他想的那麼笨,今天多方勢力同時下場爆料,想必沈家人是把他的那些料賣了個好價錢。

  沈鶴時沒什麼資本與後臺,這麼多年在圈裏分了太多蛋糕,早就有人想把他搞下臺,好讓後來者分一些資源與劇本,這麼多年他一點緋聞都不敢出,生怕哪部路走錯了被人抓到把柄。

  他日夜防着怕着這一天到來,可這一天真的到了,他卻覺得從前那些害怕與憂慮都像是一場夢。

  原來只有未知才令人害怕。

  “那你的父親呢?我是說沈”

  “沈國平?”沈鶴時看着小心翼翼的唐觀,輕輕嘆了口氣,“沈國平就是個孬種,他盼着他的好兒子沈良給他養老,把我轉過去的錢統統給了沈良,沈良哄他買房買車,沈國平也就全都信了,其實呢,那些錢早就飛到別人的口袋裏去了。”

  “我媽毀了別人的家庭,剛把我生下來就沒了,我母親那邊的人不肯接納我,的的確確是沈國平一家拉扯着我長大成人的,沈國平一家人雖然看不起我,但也確確實實出錢供我讀完了高中。”

  沈鶴時頓了頓,“從我有記憶開始,睡的就是竈屋裏的茅草堆,逢冬臘月有那麼一牀爛被子給我禦寒,瓦房很舊,有時候夏天睡着睡着會有一兩滴雨水落在臉上,冬天就很難熬了,我的腳冷得全是凍瘡,有時候全身上下找不到一處熱源,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覺,每天晚上拼命摩擦雙手雙腳希望自己能暖和一點。”

  “沈良不開心的時候拿着破碎竹條追着我打,劈里啪啦的,手臂上全是一條又一條的血痕,我一開始還會哭,後來就不了,哭給誰看呢?沒人會管我,也沒人會同情我。”

  “他們當我是廉價的人命,丟不得扔不得,但也不會善待我。”

  沈鶴時伸出一隻空手描摹唐觀的眉眼,末了用手心遮住那雙滿是心疼的雙眼道:“除了沈國平,他們一家人我沒怪過誰,我知道是我媽犯了錯,她和有婦之夫勾結,還想登堂入室破壞別人的家庭,可是我很多次想不明白,爲什麼她去世的時候沒有帶上我,人人都罵我是婊子生的,罵我是小賤人,可是沒有哪一個人問問我是否願意來到這個世上?”

  “我不願意,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一開始死去就好了。”

  唐觀聽出他語氣的痛苦,按住他矇住自己雙眼的手,想要中止這場對話,沈鶴時的話裏帶着鼻音,他聽見那些刻意壓制的哽咽,只覺得有人拿着匕首一刀一刀剮着自己的心。

  他想讓沈鶴時別說了,可沈鶴時的眼裏卻出現了傾訴的慾望,他憋了三十幾年的所有痛與苦,在今夜面對唐觀有了訴說的勇氣。

  “我沒怪過誰,不然也不會每年給沈國平打錢,不會在沈良母親患癌的時候轉了兩次手術費用過去。”

  “可是唐觀,我不想一輩子都帶着這些烙印生活,我不知道沈良要什麼時候才能脫離賭桌,我不想每一次都被他拿那些悲苦的過往威脅,我知道,只要我還在臺前一日,我就會提心吊膽的過着不得安寧的日子,我願意養沈國平到老,也願意救治沈良的母親,全當報答他們一家的養育之恩,可我不能做一輩子被吸血的冤大頭,我不能永遠活在過去的陰霾之下。”

  “永遠都襤褸破舊的衣衫,糟糠的飯食,被雨打溼的茅草,比鐵皮還冰冷的雙腳,那些哭得死去活來直到麻木的從前,被人戳爛的脊樑骨,周圍人不屑又冷漠的眼神,諷刺嘲弄的隻言片語,我努力爲之忘記的過去,卻被沈家人一次又一次殘忍的提起。”

  “我的母親有錯,可我到底要做什麼,要做得多好,才能洗刷掉她繼承給我的那些罪責?”

  沈鶴時紅着眼睛,他的眼裏有淚花閃爍,唐觀看在眼裏,覺得自己心裏在淌血,他說不出話來,心臟在胸腔四處碰撞,撞得他頭暈眼花,幾欲嘔吐。

  沈鶴時的聲音越來越小,他從沙發上滑坐下來,靠在唐觀肩旁,“倘若我的出生就是個錯誤,我該如何去彌補這份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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