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 90 章

作者:海李
臨開學的前一天,蔣遊班上組織了一次聚餐,地點定在學校附近的一家餐廳。

  大概因爲小時候的生活都是集體活動,長大後蔣遊對這類活動興趣平平,原本想找個藉口推掉,留在家裏趁着寒假的最後幾天把還剩一小半的馬來文學看完,可問題出在他的人緣不錯,一整個下午不停有人在班級羣裏他。

  蔣遊不想掃興,再加上他的潛意識對自己很有數,知道即使真的待在家裏也不想看書這個事實,沒有猶豫多久便答應了。

  年輕人聚在一起喫喫喝喝沒什麼拘束,氣氛很是融洽,喫完飯後衆人意猶未盡,果斷轉戰附近的ktv續了第二攤。

  班裏不少人都知道蔣遊在做直播,而且做得相當有聲有色,這時便紛紛起鬨讓蔣遊先唱一首作爲開場。

  沒什麼惡意,單純是開玩笑的性質,蔣遊笑嘻嘻地說了句“好啊”,然後毫不猶豫地點了首《精忠報國》。

  “哈哈哈救命!這可真是開了個好頭,感覺後面的人不點個《團結就是力量》都說不過去。”班長拍着大腿狂笑。

  “怎麼,你不滿意?”班長的女朋友看了他一眼,拿出手機錄視頻,還順手加了個萌萌的特效,見蔣遊的目光掃過來立刻豎起三根手指保證道:“我就是自己留着欣賞,頂多給小姐妹發一發,絕對不會傳到網上有損醬醋茶大大的形象,放心吧。”

  蔣遊配合着她點了下頭,湊近麥克風,揚起一抹笑容道:“准奏。”

  “謝主隆恩!”班長女朋友積極迴應。

  一首歌唱完,屏幕自動切換到下一首,果然是《團結就是力量》。

  “我的我的!”戴着眼鏡的團支書舉手,在前奏裏清了清喉嚨道:“我跟老夏搭檔幹了四年班委,發自內心覺得咱們班真的挺團結的,最後一個學期還得麻煩大家繼續支持我和老夏的工作,今天我就以這首歌獻給大家吧!”

  “說得好!”一個短髮女生鼓掌,霓虹燈光從她臉上閃過,“不過還有一個學期呢,別說得像明天就畢業了一樣啊!”

  “就是,要知道我論文才剛寫了個開頭……”

  “那我好點,我已經寫完摘要了!”

  我的文獻資料還沒看完……擡手摸了下鼻子,蔣遊從討論論文進度的同學間路過,坐回自己原本的座位,發現一向熱衷於搞氣氛湊熱鬧的室友顧易山難得沒湊上去點歌或者跟人喝酒,而是坐在沙發角落刷手機看文章。

  “看什麼呢?”蔣遊把腦袋探過去,很不見外地朝顧易山的手機屏幕上掃了一眼,表情立刻變得有些微妙。

  顧易山在看財經雜誌的專訪,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看的這期封面人物是晏折淵。

  “最新一期的《今日財經》。”

  包廂裏的晦暗燈光讓他錯過了蔣遊臉上一閃而過的尷尬,向來性格跳脫的顧易山在這一刻竟然顯得格外沉靜,和燈紅酒綠的背景格格不入。

  “學習一下成功人士的人生經驗。”

  蔣遊“哦”了一聲,有些好奇:“那你學到什麼了?”

  “學到人與人之間的差距還是挺大的,不能一味地欺騙自己,得正視。”見蔣遊露出疑惑的神色,顧易山笑了一下,解釋說:“我以前覺得晏折淵這麼年輕就能坐到晏氏集團總裁的位置是因爲他有個好爺爺,樂意早早退休給他放權,但現在嘛,我承認他就是牛逼。”

  “那確實。”先是非常與有榮焉地肯定了顧易山對晏折淵的評價,但旋即蔣遊就更疑惑了。

  顧易山在看的這期雜誌是晏折淵去年十一月拍的,當天回來後他難得地吐槽了兩句,說是現場負責採訪的工作人員很不專業,財經問題沒問幾個,反倒一個勁兒地關心他的身世和感情經歷。

  因此蔣遊很是懷疑顧易山究竟是怎麼才從這期專訪裏得出晏折淵很厲害的這個結論。

  然而顧易山卻沒有繼續往下說的意思,而是話鋒一轉道:“遊兒,跟你說件事兒,我打算跨專業考研了。”

  作爲室友,蔣遊知道顧易山當初是被調劑到這個專業來的,他想學的一直是金融相關的專業,只是當年高考失誤對他造成的打擊頗大,以至於最開始那兩年他始終沒下定決心去復讀,到了大三大四就更加沒有勇氣了,一直說服自己目前這樣也不錯。

  只是現在臨近畢業,再次面臨人生的十字路口,顧易山很難再繼續欺騙自己。

  他還是想去學自己喜歡的專業,未來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哪怕現在要比之前難得多,必須付出更多的努力纔行。

  “你想好了?”蔣遊看着他,“你爸媽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說我自討苦喫唄,他們已經給我找好工作了,就在我們那兒的一個高中當老師,”顧易山笑了一下,“你知道我們那兒是高考大省,教育內卷比較嚴重,所以高中老師的待遇其實還不錯,我本來已經在考慮了,但還是覺得不甘心。”

  蔣遊看得出顧易山已經下定決心,說這番話也並不是爲了獲得認同,因爲無論別人認同與否他都會這麼做。

  蔣遊乾脆沒說什麼,而是拿起桌上的一罐啤酒拉開拉環遞了過去。

  兩人在喧鬧的音樂聲裏碰了一下,雪白的啤酒泡沫從開口處躥上來,然後又一點點消退。

  “遊兒,你呢,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說完了自己的事,顧易山自覺一身輕鬆,作爲宿舍老大自然而然地開始操心起蔣遊:“老二已經在實習了,以他家的情況畢業後肯定會留在體制內,老三留學的事也弄得差不多了,不管怎麼說我們仨都算定下來了,遊兒,你怎麼說?”

  蔣遊一時沒明白顧易山的意思,喝了口啤酒道:“就畢業啊?”

  顧易山“嘖”了一聲,看着蔣遊有些呆愣的表情忍不住上手想和以前一樣揉他的頭髮,只可惜沒得逞——蔣遊很有已婚人士的自覺,在洞悉顧易山的意圖後立刻往後閃了閃,成功閃避。

  “說話就好好說話,你擼貓呢?”蔣遊哭笑不得地說。

  “貓纔不會讓我這麼操心。”顧易山道,覺得還是得把話說明白了纔行,“遊兒,你該不會真打算一直做直播吧?”

  “啊?”

  “我沒有說直播不好的意思,只是覺得總不是長久之計,這個行業現在很火,但肉眼可見過不了幾年就會退潮,那時候你打算怎麼辦?”

  顧易山說着看了蔣遊一眼,嘆了口氣道,“別怪我多管閒事啊遊兒,我只是覺得你不是那種一心想賺快錢,賺到一定數目就存銀行喫利息的人,既然這樣,你總得提前爲自己想想吧。”

  蔣遊一時沒說話,因爲他覺得顧易山說得很有道理。

  可偏偏他確實沒怎麼想過這個問題。

  蔣遊是那種很容易受興趣支配的性格,最開始想做直播除了能賺錢外,更多的是因爲喜歡跟別人分享生活,能夠和來自天南海北的人互相聊天彼此陪伴,這讓原本孑然一身的他油然生出一種被需要感和歸屬感。

  但這確實很難長久。

  和行業狀況無關,只是因爲蔣遊同樣很清楚自己的興趣和熱愛有多麼短暫,幾乎可以說是一時一個樣,等到新鮮感消退自己就會毫不留戀地抽身離開。

  最直觀的例子就是他學嗩吶,起初熱情高漲,每天天不亮就去公園練習,可纔過去了幾個月而已,現在他已經很久不吹了,上週收拾房子的時候甚至覺得嗩吶有點礙事,乾脆把他自己的和晏折淵的那支一塊兒打包放進了儲藏室。

  大概是見蔣遊認真思索起來,而且越想表情越嚴肅,顧易山頗有些無奈。

  自己真的只是隨便說兩句,提醒一下,可沒想讓蔣遊現在就給出答案啊,這種事不該回去認真規劃嗎?

  “那什麼,也不用這麼着急,回去慢慢想吧,反正這兩年直播行業都還不錯,你可以邊幹邊想。”

  “也是。”蔣遊倒也不糾結,暫時按下心裏泛起的一點思緒跟顧易山又碰了一杯。

  說完事業很自然地說起感情。

  顧易山感嘆別人畢業了都能帶個對象回家,而自己大學四年竟然連一次戀愛都沒有談過,說到最後簡直有點想要潸然淚下的意思,蔣遊頓時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還是人嗎?”顧易山一臉悲痛地看着他。

  “不一定,但至少不是單身狗。”作爲已婚人士,蔣遊很能拉嘲諷地說道。

  “……”

  顧易山幽幽地嘆了口氣,下一秒卻不知想到什麼又忽然振作起來,頗爲神祕地湊近了一點。

  蔣遊:“?”

  “我剛剛看這篇訪談,發現晏折淵也沒有對象。”

  去年十一月的採訪,那個時候晏折淵確實還沒有對象。但作爲晏折淵的對象本人,聽到顧易山這麼說總感覺有些微妙。

  蔣遊輕咳了一聲:“所以呢?”

  顧易山對他的險惡用心毫無察覺,甚至還因爲喝了點酒所以暴露八卦屬性,很是好奇地打算跟蔣遊探討:“你說晏折淵這種人會喜歡什麼樣的人?”

  話音剛落,顧易山這才察覺到什麼,忍不住“咦”了一聲,“你爲什麼這麼看我?”

  “突然問這種問題,該不會是因爲你喜歡晏折淵吧?”蔣遊開玩笑道,大有一種“你要是說這個我可就不困了”的架勢。

  沒想到顧易山竟然真的仔細想了想,然後重新點開那篇採訪仔細端詳晏折淵的照片,這才沉聲道:“如果他喜歡我的話,我也不是不行。”

  蔣遊:“……”

  “不過他是個直男。”

  畢竟不是晏折淵的夢男,討論這個問題純粹只是出於對優質同類擇偶觀的好奇,顧易山立刻從不靠譜的想象中掙扎出來,非常清醒地說。

  “說不定現在不是了。”蔣遊小聲說。

  顧易山:“?”

  “我是說有這種可能,”蔣遊睜着眼睛說瞎話,而且還說得理直氣壯,“根據科學研究,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不是絕對的異性戀。”

  “這樣嗎……”顧易山覺得好像哪裏有點怪怪的,但是又說不出來,再加上蔣遊忽然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他只好順着話題繼續往下說:“那他應該喜歡長得好看的吧?”

  “這倒是。”蔣遊毫不心虛地點頭,真正做到了美而自知,“還有呢?”

  “呃……知根知底的?”顧易山試探着說,“我猜像他們這種階層的人大部分都會搞商業聯姻什麼的,不太可能是自由戀愛吧?”

  不錯,確實知根知底,顧易山還挺有想法。

  不過蔣遊覺得他的後半句話有失偏頗,因此提出質疑:“商業聯姻和自由戀愛又不衝突,可以先婚後愛。”

  顧易山:“??”

  “還有嗎?再說兩個唄。”蔣遊催他,見顧易山表情有些古怪,忍不住提醒他:“是你先提出這個問題的,繼續啊。”

  確實是我提出來的,但我那不是正好想到雜誌上的內容所以隨口一說嗎?

  顧易山摸了摸下巴,“還要事業有成吧,最好是個工作狂,這樣兩個人比較有共同語言。”

  蔣遊:“……”

  “而且不可能太小,我感覺他應該喜歡思想成熟的類型。”

  “是思想單純的不夠可愛嗎?”

  “怎麼也得是碩士畢業,最好再讀個博什麼的,人以類聚物以羣分嘛。”

  “家裏有一個高學歷的就可以了,又不是打撲克,怎麼還要湊對子啊。”

  “做事有條理有規劃,嚴謹認真,行動力強。”

  “……我覺得做人還是隨性點好。”

  顧易山說不下去了,一臉納悶地看向蔣遊:“遊兒,你幹嘛老反駁我?”

  “因爲你說得不對,”蔣遊冷漠道,“重說吧。”

  “……”

  “……”

  四目相對,顧易山恍然大悟。

  “遊兒,該不會喜歡晏折淵的人是你吧?!”見蔣遊臉上閃過一絲狼狽,顧易山自覺猜到了真相,忍不住笑出聲來,“哎,你怎麼這麼可愛啊。我隨便一說你還認真了,沒必要,真的沒必要啊。”

  “你哪裏隨便了,一點都不隨便。”蔣遊小聲嘀咕,只覺得心裏似乎突然生出一團鼓脹的氣體,正在不安分地四處遊走,以至於他明知道自己沒理由對顧易山發脾氣可還是有點控制不住,“你就是這麼覺得的。”

  顧易山倒是沒察覺,他抓了抓頭髮,大大咧咧道:“那也只是我覺得啊,晏折淵又不是我兒子,沒必要按我定的標準找對象。”

  說完,似乎是覺得兩個當代大學生竟然無聊到替萬惡的資本家操心對象,顧易山哈哈一笑:“得嘞,隨便他找什麼對象,反正也不會找咱們這樣的普通人,想那麼多幹嘛?”

  接着後知後覺:“我艹遊兒,你剛纔說你不是單身狗是什麼意思?!你什麼時候揹着哥哥脫單了!!”

  蔣遊:“……”

  燈光變換的包廂裏氣氛逐漸下沉。

  又或者說下沉的不是氣氛,氣氛依舊熱烈,唱歌的人換了好幾波,剛剛結束一首搖滾氣氛組還在鼓掌歡呼,下一首民謠的前奏就已經響起,兩位靈魂歌手交接話筒,嘻嘻哈哈地互相傷害。

  其他人三三兩兩坐在一起開心地聊天,從時政消息到去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作品竟然還沒有引進,熱鬧又瑣碎,唯獨蔣遊的心情在緩慢下沉。

  他不高興了。

  而且很清楚地知道這種不高興源自於和顧易山的談話。

  在顧易山看來,或者說在大部分人看來,自己的條件和晏折淵差得太遠了。

  長得好看,知根知底,強強聯合,事業有成,思想成熟,高學歷,有條理有規劃,嚴謹認真。

  拋開家庭因素,單就個人而言,除了長得好看以外,蔣遊和以上這些詞根本連邊都不沾。

  可是晏折淵又不在乎。

  他從第一天認識晏折淵的時候就是這樣,晏折淵還是喜歡他,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什麼狗屁客觀條件,匹不匹配,完全不能套在自己和晏折淵身上,晏折淵就是喜歡這樣的他,有什麼問題?

  當然有問題,因爲他自己竟然很在意。

  蔣遊半是羞窘半是惱怒想,胸腔裏彷彿被人灌入了一整瓶碳酸飲料,無數氣泡正在飛快地上升然後炸裂,一小部分順利逃逸到達眼底和鼻尖,微微的酸澀。

  這種感覺並不是因爲自卑,童年時期的流離失所沒讓他自卑,少年時期經濟和家庭的困窘也沒讓他自卑,他很快樂地成長和生活,對自己一直很滿意。

  就連當初和晏折淵相見、得知對方的身份時,蔣遊也沒有感到絲毫的嫉妒和自卑。因爲那時他還是直男,不喜歡晏折淵,所以無論別人怎麼說怎麼看都好,他不在乎。

  但現在不同了,他喜歡晏折淵,所以變得很在乎別人的看法。

  怕別人客觀地點出自己和晏折淵的差距,哪怕明明知道這根本沒什麼,他還是會覺得沮喪和失落。

  愛情不總是積極樂觀的,偶爾也會讓人變得膽小又敏感。明知道是庸人自擾,但偏偏不住。

  我好矯情。

  蔣遊面無表情地自我批判,可下一秒就忍不住繼續自怨自艾。

  我好廢,晏折淵現在喜歡我所以沒有嫌棄我,那以後呢?等以後色衰而愛弛,他是不是就會後知後覺地開始嫌棄我了?

  他會看到我們之間客觀的差距竟然有這麼大,覺得我小孩兒脾氣難伺候,又作又不聽話……

  思緒紛飛到一半戛然而止,蔣遊自己把自己氣得不輕,怒火高漲地想滾蛋!我哪有這麼差,休想pua我!

  短短几分鐘過去,蔣遊整個人都陷入到一種自我鬥爭和拉扯當中,明明包廂裏仍舊是快樂的,可這些快樂的情緒卻彷彿會認人一般,自動避開他周身的灰色漩渦,然後繼續流竄於別人的歡聲笑語之間。

  正好一首歌結束,另一首歌響了起來。

  “farawayfaraway,你是幾萬裏晴空,我只是鞦韆下的落紅,錯過就不相逢。”

  到家的時候晏折淵正在開視頻會議。

  聽見書房的門被推開,晏折淵擡頭朝這邊看了一眼。

  蔣遊起初沒意識到他在開會,正要開口,便看見晏折淵衝他比了個手勢。

  “哦。”原本想撒嬌求安慰的心情瞬間被按了回去,蔣遊乖乖退出去,臨走的時候還不忘把門輕輕帶上。

  晏折淵揚了揚眉,似乎察覺到什麼。

  正在講解方案的項目組組長沒有得到迴應,大着膽子叫了一聲:“晏總?”

  晏折淵只得暫時將思緒收攏,點了下頭道:“這部分沒問題,你繼續。”

  這一繼續就是一個多小時。

  等到晏折淵結束工作回到臥室時,竟然發現蔣遊前所未有地老實躺在牀上,被子拉到面前遮住大半張臉,渾身都散發着“我正在努力睡覺請勿打擾”的氣息。

  下午出去喫飯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回來就生氣了?晏折淵有些不解,走過去和衣躺下,手搭在蔣遊身上輕輕拍了拍。

  “遊遊。”

  蔣遊毫無動靜,似乎是真的睡着了。

  “遊遊,跟我說句話,”晏折淵湊得更近了,幾乎就貼在蔣遊的耳邊,手上還一下下地拍他,完全是安撫小孩兒的節奏,“我們今天都沒有說話。”

  蔣遊原本就在壓抑自己的情緒,畢竟身爲成年人最基本的必修課就是消化負面情緒,更何況這些情緒來得突然,連他自己都覺得矯情,實在有些拉不下臉跟晏折淵說。

  可是晏折淵這麼溫柔地哄他,換成誰都沒辦法做到無動於衷。

  “我有點累。”沒有往常那樣底氣充足,蔣遊乾脆連眼睛都不睜了,閉着眼睛說瞎話。

  晏折淵點了點頭,順着他的話往下說:“聚餐累了?是因爲喫得比較多,所以身體不太舒服?”

  蔣遊搖頭,“還去ktv了。”

  “那就是唱歌唱累了,”晏折淵道,“我去給你倒杯水。”

  話音剛落,還沒來得及起身,被子裏便飛快探出來一隻手抓住他。

  “不喝水,”蔣遊小聲嘀咕,仍舊沒睜眼睛,一副努力睡覺的模樣:“你就待在這兒。”

  “嗯?”

  蔣遊把他的手拉回自己身上,言簡意賅地指示:“拍。”

  見他這樣,晏折淵有些想笑,不過考慮到蔣遊似乎正處在某種低落當中便忍住了,繼續隔着被子一下下地輕輕拍他。

  “能不能告訴我爲什麼生氣?”

  “……”

  “是我的錯嗎?”

  蔣遊立刻搖頭。

  “聚餐的菜不好喫?”

  還是搖頭。

  “有人找你麻煩?”

  仍舊是搖頭。

  “那就是他們的論文都寫得差不多了,只有你連參考文獻還沒看完?”

  蔣遊驀地睜眼,怒視晏折淵道:“你胡說,快點撤回這句話!”

  “好,我撤回。”晏折淵從善如流,“所以是爲什麼不高興?”

  不是不想痛快點有一說一,但是隻要一想到要把自己悶在心裏燉了一晚上的心思攤開在晏折淵面前,饒是蔣遊這樣臉皮厚的人也還是感到一種強烈的羞恥感。

  所以根本不想說,想自己消化掉。

  可又不想讓晏折淵擔心,蔣遊低垂着眉眼假裝自己突然對被罩上的花紋很有興趣,顧左右而言他:“今天聽了一首歌,有點被影響到了。”

  一邊說一邊將另一隻手伸出來,然而還沒等到他去拿放在牀頭櫃上的手機,晏折淵就已經先一步遞到他的手裏,甚至還露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什麼歌?”

  蔣遊搜了一下,點開播放鍵。

  溫柔的女聲瞬間從聽筒裏流淌遍整個房間。

  “farawayfaraway,你是夏日的天空,我只是鞦韆下的落紅,錯過就不相逢……”

  “kissmekissme,難道還裝作不懂,你眼光落在別人一秒鐘,都燙到我心痛……”

  “我回來想找你,結果你都沒看我,也沒跟我打招呼。”配合着歌詞,蔣遊絞盡腦汁開始硬掰,不知道是演技逼真到自己都信了還是回閃的情緒被放大,說着說着竟然真的有點生氣起來。

  “白天在公司開會,晚上回家也開會,每天跟你那些經理相處的時間超過十四個小時,”他小聲抱怨,眼神一下下地朝上掃過晏折淵的下巴和鼻子,卻偏偏不去看他的眼睛,“晏折淵,你自己說這合理嗎?”

  空氣裏有一瞬間的靜默。

  恰在此時歌曲進入重複的段落,正好落在那句“難道是真的不懂,你眼光落在別人一秒鐘,都燙到我心痛。”

  明知道蔣遊在說謊,可晏折淵卻還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所以你是在喫工作的醋?跟我開會的那些部長和經理哪個你沒見過,平均年齡都四十歲往上了。”

  蔣遊從鼻腔裏發出一個音節,故意往旁邊挪了挪,意思要和晏折淵保持距離。

  晏折淵追過去,俯下身抓住他的被子,呼吸傾吐在蔣遊耳畔。

  “剛纔還說不是我的錯,現在就反悔了是嗎?”晏折淵道,“好,我認錯,以後儘量不把工作帶回家裏。”

  他認錯認得這麼幹脆,蔣遊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也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工作太努力了,得勞逸結合。”蔣遊嘀咕,緊接着頓了一下——晏折淵這麼優秀還要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對比之下自己真的不太行。

  於是盤旋在心底的沮喪情緒立刻又1,幽幽地嘆了口氣,蔣遊蜷縮得更緊了。

  晏折淵:?

  “遊遊,咱們之前簽過一個同居條款,我記得裏面有一條是生氣不可以過夜吧?你帶頭違反約定,說說看該怎麼罰?”

  “……還沒過夜呢。”蔣遊掙扎道。

  “現在是十一點四十,”晏折淵看了下表,開始給蔣遊倒計時:“還有二十分鐘。”

  蔣遊還是沒說話,晏折淵也不催他,於是兩個人就這麼靜靜地躺了一會兒。

  那首歌還在循環播放。

  過了一會兒,晏折淵察覺到蔣遊正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的腦袋重新縮進被子裏,伸手想把他□□。

  “別,”蔣遊連忙阻止,按住他的手不讓他動,“讓我躲會兒吧,被你看着我說不出來。”

  晏折淵便不動了,而是點了下頭道:“好,那你躲進去說。”他故意開了個玩笑,“你在裏頭,我在外頭。”

  話音剛落就感覺蔣遊隔着被子蹬了自己一腳。

  “說什麼呢,呸呸呸,不吉利。”蔣遊迷信地說,悶悶的聲音從被子底下傳出來。

  玩笑不好笑,但氣氛略有鬆弛,蔣遊終於放鬆了一些。

  黑暗在某些時刻真的能帶來安全感,躲在被子裏的蔣遊感覺自己似乎比剛纔好了一點,勉強能夠克服羞恥,跟晏折淵說點什麼。

  於是他從和顧易山的談話說起。

  說做直播並不是長久之計,說這個行業准入門檻低,就算做到頂點也依舊沒什麼社會地位,說自己的專業平平無奇,而且就算在這個專業裏自己也不是最優秀的,說自己好像這一輩子都只能很普通。

  晏折淵靜靜地聽着,仍舊似是安撫似是愛憐地一下下拍着他,沒有想要插話的意思。

  “但是你一點都不普通。”

  和上一句間隔很久,蔣遊終於鼓足勇氣說了出來。

  也正因爲如此,這些好不容易聚攏起來的勇氣便如同被扎破的氣球,隨着話語離開口腔而迅速向四面八方逃逸。

  蔣遊一下變得沮喪起來,連聲音都乾巴巴的。

  “我知道這樣很矯情,可就是忍不住,可能是人在晚上比較脆弱的緣故。不過我能消化這些,明天早上睡醒就好了。”他勉強替自己辯解了一句,在被子裏泄氣般踢了一下,語氣有些絕望:“晏折淵,你別笑話我。”

  晏折淵垂下眼睛,很輕地“嗯”了一聲。

  “我就是覺得拋開我是我爸的兒子這一點,咱倆之間的差距真的挺大的,所以有點害怕。”

  “我可以告訴自己從現在開始努力追趕,就算追不上也能靠近,但是我心裏其實不想這麼做。我沒什麼特別大的志向,也不是那種很厲害的人,勉強自己或許會在普世價值觀上變得更好但絕對不會讓我更高興。因爲總體上我還是挺喜歡當一個普通人的。”

  “可是普世價值觀覺得普通人配不上你。我既想當普通人,又想配得上你,還想讓別人承認,這纔是我焦慮的根源。”

  悶悶不樂地說完,蔣遊覺得此時的自己如同一個被掏空了的口袋,無論是情緒還是自信都正在一點點地乾癟下去。

  所以急需要晏折淵給自己打打氣。

  沉默了幾秒鐘,晏折淵卻是笑了一下。

  “遊遊,你知道我不在意這些。”晏折淵不太會說話,在過去的數個重要時刻他都曾感嘆於自己的文詞匱乏,因此當下也只能用最簡單的句子表達心意:“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而不是你身上的某些特性。現在是普通人蔣遊我很喜歡,未來也許會很厲害的蔣遊我也喜歡,是你我就很喜歡,不論你是什麼樣的,我總是會喜歡你。”

  就像小時候那樣,纔回到晏家的晏折淵明明排斥一切,明明第一次見面就被賀錫欺負,第二次見面還被賀錫帶着小豆丁堵在巷子裏,但他總是會爲賀錫破例。

  總是會期待賀錫敲響小書房的玻璃,站在外面衝他招手,大聲叫他:“阿京哥哥,出來玩!”

  而無論是蔣遊還是賀錫,這個人從過去到現在,甚至到無窮深遠的未來,永遠都是晏折淵的例外。

  “而且遊遊,你還很年輕,有資本選擇任何一種生活方式,如果想去學習就去學習,如果覺得現在這樣很好那就維持現狀,只要快樂就好了。”晏折淵說,“你永遠有保持現狀和選擇改變的機會,所以儘管去做你想做的事。”

  “另外,誰說當個普通人就不好了。世界上有這麼多普通人都在努力活着,他們的人生對那些無關緊要的人來說也許的確很普通,但一定會對特定的人有特殊的意義,這樣就夠了,不是嗎?”

  蔣遊仍舊縮在被子裏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道:“比如?”

  “比如你給世界帶來一個平凡的好人,給我帶來了一個愛人,”晏折淵說,“遊遊,我以前以爲我不會有的。”

  沉默兩秒,蔣遊忽然從被子裏鑽出來,一頭扎進晏折淵的懷裏。

  他像小炮彈一樣來得又猛又急,晏折淵受力之下甚至被撞得往後退了些許距離,胸前傳來一陣鈍鈍的痛感。

  蔣遊緊緊地抱着他,呼出的熱氣從睡衣表面拂過。

  “晏折淵,你作弊,”他發出控訴,假借蹭來蹭去的機會偷偷把自己的眼淚擦掉:“我只是矯情了一下,你怎麼持續矯情,不許再說了。”

  “好。”晏折淵同樣很用力地回抱着他,卻低頭在他的發心處落下一個輕如夢境的吻。

  又或者真的是夢境。

  晏折淵的眼前突然浮現出自己第一次被爺爺帶着去賀家的場景。

  那時晏老爺子認可了他的天賦和努力,滿心歡喜地想給賀長康展示一下晏家後繼有人,因此完全忽略了當時只有九歲的晏折淵的心情。

  他忐忑而緊張,渾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經都緊繃着,生怕自己出錯,然後就看到了賀錫。

  天使在雲端,而自己卻像是從泥潭裏爬上來的一樣。

  那一刻,這個念頭在還是孩子的晏折淵心中短暫出現,又在他自己都沒來得及意識到之前倏忽消失。

  緊接着,晏折淵又想起自己中學時讀過的一本書。

  時至今日,晏折淵早已經忘記了書裏的故事,可有一段話他卻仍然記得,並且隨着此刻的時間流逝而變得越發清晰、越發深刻。

  “什麼話?”蔣遊好奇地問。

  頓了一下,一些原本早就應當被遺忘句子很自然地被傾吐了出來。

  “……你是我的生命,我的精髓。我這個粗魯、低下的孩子頭一次來到這兒,他那可憐的心就受到你的傷害,可是每逢我讀書的時候,字裏行間就會浮現出你的身影。”

  “我看到每一片景色,不管是大河邊還是船帆上,在沼澤地裏還是在雲霧中,是白天還是黑夜,在風中還是在樹林裏,在大海上還是在街道上,都會出現你的形象。”

  “只要我腦子裏出現什麼美麗的幻想,便會想到你。”

  “我無處不看見你的形象,不受到你的影響,而且今後一直都會這樣。在我看來,倫敦城裏最牢固的大廈的石塊也不像你的形象和影響那麼真實,而且也一樣無法被你的手稍加移動。”

  “即便到了我生命的最後時刻,你也不得不和我整個人息息相關……”

  隨着晏折淵的聲音漸弱,蔣遊的耳朵也隨之紅了起來。

  他會永遠記得這樣熾熱的告白,一個滿心滿眼都是自己的男人似是在背書,又似是在宣誓:哪怕是到了我生命的最後時刻,我們也仍舊息息相關。

  他也想和晏折淵息息相關。

  這輩子、下輩子、直到星星隕落、太陽毀滅的那一天。

  “晏折淵。”蔣遊叫了一下晏折淵的名字,卻並沒有想說什麼,只是確認這一刻他真的存在,正和自己緊挨着、緊緊擁抱着。

  晏折淵低下頭問他的眼睛,輕聲迴應他:“嗯。”

  從開始播放的那首歌仍舊在單曲循環。

  “farawayfaraway,你是幾萬裏晴空,我只是鞦韆下的落紅,要何時再相逢。”

  “kissmekissme,也許你真的不懂,這漫長夏日如此的洶涌,連碰都不敢碰。”

  一時無言,過了許久晏折淵和蔣遊竟然同時開口。

  “遊遊。”

  “晏折淵。”

  兩人又同時頓住,眼睛凝視着彼此。

  “你先說。”也許是怕驚擾了這一刻的美好,蔣遊小聲道。

  “遊遊,你不是落紅,你是晚霞落在人間。”晏折淵一本正經地說,喉結滾動:“很幸運是我把晚霞抱在懷裏。”

  “謝謝,”這個時刻蔣遊竟然很正式地跟他道謝,然後笑了一下,“那你就是我的幾萬裏晴空。”

  很酸的話,而且很傻,兩個人說完便都笑起來。

  “到你了,你想說什麼?”晏折淵問。

  於是蔣遊貼了過去,在被子下面的用腳蹭了蹭晏折淵的小腿。

  “我比夏天還要洶涌,”他笑着說,真的像夏天一樣熱烈而浪漫:“晏折淵,你碰碰我。”

  當清晨的風把晏折淵叫醒,他睜開眼睛,第一次發現蔣遊不在自己身邊。

  愣了一下,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今天是開學的日子。

  穿好衣服下牀,臨出門時晏折淵在靠近自己這邊的牀頭櫃上發現了一張折起來的信紙。

  頓了頓,嘴角不自覺地勾起,然後和過去的一百九十九次一樣,晏折淵懷着某種隱祕的愉快和期待將信展開。

  親愛的晏折淵先生:

  展信悅!

  不可思議,這竟然是我給您寫的第二百封信了,時間過得真快。

  這封信和之前一樣,首先我想表達一下我對您的感激和尊敬。

  感激您數年如一日對我的支持和幫助,儘管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們都未曾見面,但正是因爲您的存在,讓我在最迷茫的時候仍舊深信這世界上還有人愛我;

  我曾經像尊敬父親一樣尊敬您,未來也必將會像仰望太陽一樣仰望您。

  是的,您沒看錯,我說的是曾經。

  因爲現在我已經沒有辦法再把您當做父親了。

  您仍然是可靠、高尚、無所不能的,永遠會在我犯錯誤時包容我、迷路時指引我、需要幫助時向我提供您所能提供的一切,只是我變了。

  我迫切地希望能夠成爲和您一樣可靠的人。儘管這份‘可靠’也許只存在於我們之間。我要您也擁有犯錯誤、迷路和需要幫助的權利,那時我也將傾盡我的所有去擁抱您。

  哪怕這需要花很長的時間和很多的努力,但我一定會努力的!

  昨晚您和我分享了一段您喜歡的文字,寫這封信時我正好也想到一首詩,聊寫其中幾句作爲回贈:

  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鮮/也不愁愁雲深裹,但須風動/雲海裏便波涌星斗的流汞/更何況永遠照徹我的心底/有那顆不夜的明珠。

  剩下最後一句我就不寫了,相信您一定知道。

  第二百次祝您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第一次祝您和您的愛人永遠相愛,永遠幸福!

  蔣遊

  2022/03/28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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