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賈詡掉坑
賈詡眉頭微蹙,仍在思考。
郭嘉抿了抿脣,十指扣着,半晌忽聞:“嘉有一惑,須先向主公問個明白。”
燕清毫不猶豫道:“奉孝請講。”
郭嘉問:“您待要如何知會那孫家文臺?”
燕清答:“據實相告。”
賈詡擡眼,忍不住道:“這……似是不妥。”
郭嘉也搖了搖頭:“文臺剛猛驍勇,只略遜奉先一籌,主公有重用他的意思,亦是情有可原。然他雖受了任命,於主公帳中當職,卻頗受皇恩,得以出任太守、封烏程侯,一心向漢,是陛下的臣子,再多恩惠,也難收買。”
“主公趁洛陽之亂,借討逆之名,得兗望冀,是行擴土之實。要瞞他一時不難,而絕非長久之計。倘若遭他察覺,一怒之下棄我等而去,不過小損,怕就是他暫且蟄伏,暗中爲朝廷通風報信,那便早晚招致大禍了。若主公仍執意用他,也得早做防備纔是。”
燕清莞爾道:“二位先生的顧慮,清已明瞭了。但清卻不那麼認爲。”
郭嘉挑了挑眉:“哦?”
燕清輕咳一聲,悠悠道:“現風雲擾攘,天下動盪,災厄頻發,戰事不絕。內憂外患下,陛下卻是漠不關心,百官亦然視而不見,只顧結黨營私,爭權奪勢。”
說到這,燕清淡淡地看了賈詡一眼:“於這一點,於朝中爲官多年的文和先生,想必還更清楚些。”
賈詡默認。
燕清也不在意,在慣例的開場白後,就略放鬆地一笑,問郭嘉:“不知奉孝對孫文臺的履歷,瞭解到什麼程度了?”
郭嘉謙道:“只略知一二。”
燕清了然地點了點頭,道:“贅話暫且免了,橫豎他也不在跟前,誇多了也聽不着,倒顯得我虧了。”
郭嘉深以爲然:“可不正是如此?”
開了個玩笑後,燕清才接着道:“獨有一點,還得告予二位知曉——要換了任何一位大漢忠臣,或都會懷疑我有不軌之心,唯獨孫文臺不可能。”
郭嘉單手支着下巴,懶洋洋地歪着腦袋道:“這是爲何?”
“你會這麼問,便是不知他這侯位具體是如何來的了。”燕清笑道:“早在他被任命爲長沙太守時,就面臨過極爲相似的處境。那是鄰縣宜春遭叛軍攻打,急忙派馬去長沙求援,他二話不說,便整頓軍馬,出兵去救。”
賈詡扶髯不語,郭嘉凝眉:“竟有此事?”
燕清頷首:“彼時他也無朝廷詔令,私自出兵,越界征討,便是授人以柄。但他又何嘗有過猶豫,又何嘗有過畏懼?”
“他當初面臨的處境,與我如今的何其相似。既然如此,他便是軍中最不可能質疑我的人。”
燕清傲然一笑,難得大言不慚了一回:“我現要舉兵北伐,是蹈死不顧,爲安邦護民,匡扶大義,鞏固國本,維護大局。既是問心無愧,何故不能大義凜然,對他坦言相告?”
“這可是代朝廷清除叛逆,代天子護佑百姓,只因孫將軍胸懷大志,與我志向湊巧相投,纔不辭辛勞,甘願赴湯蹈火,爲的卻是天下蒼生,而不是區區一個燕某人。”
郭嘉嘴角抽抽,並不揭穿這冠冕堂皇的話,只換了一茬道:“主公一旦功高,陛下只怕心生忌憚,不將使您如願。”
燕清憾道:“若陛下當真忠奸不辨,那到時候是陽奉陰違,還是越俎代庖,或是回都城清君側……”
燕清輕輕一頓,黠然一笑。
烏眸燦若星辰,面容皎潔如玉,就連覽遍羣花的郭嘉,都不由晃了一晃神。
可惜這不可多得的美人,在露出本性後所說的話,可就半點稱不上美妙了:“自然就看二位先生如何打算了。”
主公負責提出設想,謀士就得想破腦筋去完善後,再有主公最後做決策,下定奪。
換句話說,就是主公負責浪,謀士負責穩。
“……”
對這明晃晃的甩鍋行徑,饒是郭嘉足智多謀,也被這份來得理直氣壯的厚顏無恥,給噎了一下狠的。
“主公方纔的佈置,還有待完善。”郭嘉緩過那口氣來,無可奈何道:“不妨留五日出來,由嘉同文和做具體商榷,再同主公說道罷。”
燕清纖長睫羽微微一顫,含笑應允:“如此甚好,有勞二位了。”
“好說。”
郭嘉沒好氣地應着,利索起身,將那輿圖取了,要出帳去。
一向溜得最快、話也最少的賈詡卻一反常態,仍然坐着,閉眸品茶,紋絲不動。
燕清半句不問,宛若不知;郭嘉連瞟都不帶瞟的,就聲也不吭地出去了。
郭嘉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燕清繼續批閱文書,賈詡沉默品茶。
不知過了多久,賈詡忽然開口,打破了這片沉默:“茶涼了。”
燕清莞爾,極自然地接過話頭:“尚可作漱口之用。”
賈詡長吁口氣,將空空如也的杯盞放下,問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而左右搖擺,缺少定見,是爲成事大忌。主公位高,舉足輕重,雖遠離京師,然行至此步,不知多少人看着……不宜兒戲。”
燕清反問:“文和認爲,我意何爲?”
賈詡沉吟了會,道:“詡愚魯,起初以爲主公是意在割據一方,成諸侯之利,圖謀發展後,再伺機行事。如此,您寧舍高官厚祿、亦要儘快遠離洛陽,又對王大人不假辭色的用意,就說得通了。”
賈詡看了燕清一眼,試道:“現再觀之,您態度似有變化,倒更像一心爲國家社稷,扶漢興劉的大忠臣了。”
主公可以有深不可測的城府,也該有隨機應變的態度,卻不應有變化萬千的志向。
燕清輕輕一笑:“文和說笑了。你是何等的謹小慎微,若當真認爲我是大漢忠臣,豈會這般大膽,敢於直言相問?”
賈詡被說破心思,也沒半點不自在,而是施施然道:“主公睿智。詡班門弄斧,使您見笑了。”
燕清失笑:“若連文和都自比愚者,世間怕就再沒智士了。”
不等賈詡再謙,他便擺了擺手:“文和既然問了,我便無不答之理。”
賈詡屏息靜聽。
燕清默然片刻,終究還是對難得向他流露出交心交底之意的賈詡,敞開了心扉,將深埋的野心娓娓道來:“改朝換代、篡權奪位……若天命在我,自可順之;倘若不在,也不可強求。”
“在我看來,最爲棘手關鍵,卻非是掌握在陛下手中,而在相連緊密、林立的世家大族手中。哪怕我有朝一日問鼎天下,對他們而言,不過是龍椅上換了個人,這些龐然大物捏着的利益,卻是半點撼動不得的。”
“現十常侍已被清剿乾淨,宦官就如驚弓之鳥,難再起風浪;外戚一勢走向衰頹,單靠舞陽君一脈(何太后的母親),亦是獨木難支,哪怕假以時日,也難成氣候;而唯袁家馬首是瞻的那些高門世家聯合起來,卻是勢如中天,權柄深固。再無勢可與他們對抗,容陛下行制衡之道了。”
“他們世代爲官,朝廷官員有大半出自豪族,門生故吏遍天下,勢力可謂是根深蒂固;又始終將典籍書冊牢牢把握在手中,不肯露出半點去;庶族子弟要想出人頭地,就多得依附他們;還常抱成團,姻親關係錯綜複雜,正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哪怕我擁有再高的官職,再多的兵將,要動他們,怕也落得師出無名,螳臂當車的結局。面對的不但是士族共同的報復,也是士人階層的口誅筆伐。”
說到此處,燕清冷冷一笑:“但,憑什麼?”
“只要託生在世家門閥,就能理所應當地養尊處優,接受最好的教育。但哪怕是酒囊飯袋,繡花枕頭、生得滿腹草包,再不學無術,只要靠長輩薄面,再小小運作一番,就能輕而易舉地舉孝廉,踏上寒家子夢寐以求的仕途,就此一路平坦通順……”
“但在亂世到來時,壟斷高官重位的這些人中,挺身而出的卻寥寥無幾。多的是明哲保身,置身事外,靜觀其變,置萬民生死於不顧,只一昧妄想立家族於不敗之地!”
“就拿孫文臺一說。他年僅十七就敢單槍匹馬,對上盜匪而無所畏懼;後貿然出兵,援救臨縣而不懼仕途被斷;櫛風沐雨,用命掙下累累戰功,才得以封侯。”
“但這些誇誇其談的清談客眼裏,卻只看得到文臺有個做瓜農的父親,是小門小戶的卑微出身,不配與他們爲伍!最終落得被頂頭上司王叡鄙棄輕慢,認爲這不過是個文德微薄的魯莽武夫;同僚張諮雖是當地名士,更歷來瞧他不起,對他嗤之以鼻,命令也屢屢視而不見。倒是文臺好肚量,一直忍着他們。”
“真有風骨氣節,就如荀文若,荀公達,崔季珪……自是讓人欽佩。可他們不過是鳳毛麟角。更多的,還是一昧承祖上庇廕,只投得好胎,卻光學會了誇誇其談,玩‘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這套把戲。”
“平時畏縮不前,走無可走,就連戰場都不敢上,就窩窩囊囊地放棄性命,偏偏這也能被大頌特頌,名垂千古;反倒是保家衛國、浴血奮戰的將士們籍籍無名,白骨枯於道旁!”
“奉先一本《左傳》尚未讀完,在他們眼裏,怕只稱得上個不通文墨的兵子。”
“可偏偏是這莽夫,在沙場上卻以一當百的英姿,誓死大破黃巾賊寇,西涼叛逆,不知救下多少無辜百姓,讓他們免於更多劫掠和戰亂。”
“難道那天天忙於開宴邀賓,座無虛席,暢飲作詩的孔子二十世孫;或是終日忙於求田問舍,不顧國家危難的許祀;甚至折騰出個月旦評來、忙着對人物字畫點評的汝南許邵……”
燕清譏嘲一笑:“一些所謂名士,實戇士耳。還道瞧不起奉先文臺,以此自比鴻鵠清高。我倒想知道,就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亦無報效國家之志,通些文墨知些典故,就不可一世的書呆子,憑什麼配同這兩位千載難逢的倜儻英雄相提並論?!未免太擡舉他們了!”
而有心胸氣魄的真名士,反倒不會自命不凡,而行謙遜克己之道。
燕清在此時此刻,不免想起了三國時期的那幾位君主。
他們同樣是逆流而上,努力建起以寒門學子爲核心的統治制度,可惜未捷身死,功虧一簣。
曹操一死,被他之前狠狠壓制的世族即刻反撲,以陳羣爲首,提出那保障大族利益的《九品中正制》,以達成尊曹丕爲帝的交易。
而在蜀漢鎮場的諸葛亮一去,益州當地的士人集團,以譙周爲首的那夥人,就迫不及待地將劉禪給勸降了去。
最後大好江山,最初經董卓的一番摧殘,沒被原世家中的砥柱袁家所得,可百年之後,還是落在了士族的代表之一,司馬家的手裏。
這是一條已經被史書中的前人走過,殊途同歸、具都失敗的路。
燕清是有意要走,也是不得不走:論同世家親近,誰能越得過如今的袁氏?以己之短博對方之長,那是愚不可及。
燕清現最器重的嫡系人馬,無論是郭嘉賈詡,還是呂布張遼高順,無一不是寒門子弟,在別人眼裏,也打下這深深烙印,不得不走了。
等時機成熟後,燕清就準備將這劣勢轉爲優勢,將‘有教無類’和‘唯纔是舉’在治下,一點一點地推行開來。
無論是哪一條,都將註定觸碰到一向唯我獨尊、自詡高人一等的世家的逆鱗。
——這所謂時機,自然是天下徹底亂起來,那些人最自顧不暇,阻撓不動的時刻了。
燕清已看透了:他勢單力薄,哪怕費盡心機,百般周折,也是阻擋不住大亂的趨勢的。
而要獨善其身,亂壤中建立一片世外桃源,也不切實際。
既然躲無可躲,避無可避,就只剩下迎難直上一途了。
——若是大局註定不能爲他所控,
——那大勢就必須爲他所用!
燕清說完,便靜靜地看着賈詡,眸似點漆,靜謐幽深。
帳內一片死寂。
良久,賈詡方長釋口氣,那一聲輕嘆,也變得額外清晰。
不知不覺地,他的額上,竟已覆了一層細密冷汗。
又有一陣陣的涼意,沿着脊骨往上竄來。
要憑一勢之力,動搖全天下的世家的超然地位,破壞他們引以爲傲的高貴根基,打破中央被壟斷多年的權力分佈和格局……
簡直是異想天開,癡心妄想,瘋狂得讓人毛骨悚然。
那可比他原所猜測的‘篡奪皇位,推翻漢室’、甚至略懷疑心的‘沒有規劃、毫無主見’,都要嚴重得多,也難上太多,太多了!
燕清見從來是安如泰山、鎮定自若的賈詡,難得顯出糾結心境,卻將緊蹙的眉頭驟然一鬆,脣角微微漾開一抹淺笑來。
他有着任誰都難出挑剔之餘的、堪稱俊美無儔的出衆皮相,周身氣質溫和雅淡,也更像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而不是野心勃勃的謀劃者。
要不是親耳聽說,賈詡都不敢相信,剛慷慨激昂、拋下驚世之語的,就是眼前這人。
燕清笑眯眯地看向賈詡:“文和先生。”
被近在咫尺的俊美面龐惹得失神片刻,賈詡這才發覺,主公不知何時起,就已將席子挪到了他的身側。
不等他稍稍避開一些,燕清就已伸出手來,一邊輕柔摸着他稍顯僵硬的背,一邊摸着他發涼的手背,滿是不懷好意道:“清方纔那些話,就連奉孝都未曾聽過,除卻天知地知,就唯有你知我知了。”
言下之意,可謂是昭然若揭:之前未曾強迫過他,可這賊船,現已由他自找着真正上了,往後就輕易別想下去。
燕清還刻意說得足夠清楚透徹,半點裝傻充愣的空間,都沒給留下。
賈詡苦笑。
他先開始……不過真是想要小小試探一下罷了。
怎麼眨眼功夫,就將自己給搭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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