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王佐之才
來者既然遞上荀家木牌,以做信物,又自稱是京中故人,無論是身份還是來意,不都昭然若揭?
郭嘉還好,不管是出於燕清示意,還是舊友這一層身份,他同荀家那兩位才氣超羣的名士,都偶有書信來往,稱得上早有準備。
這會也只微微一訝,挑眉謔然一笑,興味怏然地將那精緻的小玉牌拿到手裏,把玩道:“這是——”
兩個字纔剛剛出口,郭嘉頓覺眼前一花,耳畔倏然颳起了一陣風。
那是一向畏寒得厲害,但凡出門都堅持裹得嚴嚴實實,絲毫不在乎怕會有損那翩翩仙人的風度的主公,這下急切得甚至連外衣鞋履都來不及着,就以迅若雷霆之勢,似颶風一般朝府門的方向颳去了。
郭嘉:“……”
管事的也嚇了一跳,本能地看向郭嘉:“郭別駕,這?”
郭嘉無可奈何地揉揉眉心:“還需多問?帶上主公的外衣和手爐,隨我往府外迎人去;再備好幾盆熱水,在這兒候着。”
言罷,他匆匆將外氅披上,戴上兔毛帽,大步流星地跟了過去。
不過纔行了幾步,郭嘉忽想起什麼,打住腳步:“我不是帶了呂將軍隨書信送來的那包袱來麼?裏頭有件虎皮裘,還有條白狐披帛,帶那倆去。”
管事連聲應了,快步去取。
而他們方纔所受的驚嚇,也絕非個例。
許是往日不疾不徐、從容優雅、淡然自若的印象太深入人心的緣故,燕清這忘情之下的疾奔,沿途不知嚇得多少下人大驚失色。
燕清卻不管不顧,哪怕從爐火正旺的溫暖廳內,驟然去到寒風凜冽的外頭,彷彿也一無所察。
他兀自奔跑着,連原先梳得一絲不苟的頭冠都凌亂不少,泄出數縷烏墨沉沉的髮絲。
雪白衣袂飄揚,廣闊袍袖翩飛,倒頗似那鴻鵠展翼的氣勢。
燕清以前讀周公吐哺的故事,只覺那是上位者爲體現求賢若渴的刻意做戲罷了。
現真正輪到自己,一想到門外候着的,竟是他往常連肖想都自發地有幾分剋制,史書上留下清一色讚譽、幾近完美的王佐之才、真正溫純如玉的君子荀文若……
當下怦然心跳,激動得難以自已。
又哪裏還能淡定地在廳內候着,等管家慢騰騰地去請對方進來?
燕清在那一瞬,只恨不得背生雙翼,一下扇到府門去,將面見着再說。
而他腳程也快得驚人,不一會就趕至前廳,再在下人們壓抑的驚呼聲中,毫不猶豫地以那僅着單薄絹襪的雙足橫過前院,往大門去了。
待燕清終於邁過這條在他眼中從未如此漫長過的路,見到靜靜停駐於漫天風雪中,連馬兒似乎都額外乖順幾分的車架,不由長吸口氣,亡羊補牢般理了理微瑕的儀容,讓稍顯急促的呼吸平復些許。
而車伕本耐心候着,忽聞府內一陣騷動,不免問了幾句。
不料沒得到答覆,不由心裏多了幾分不安,便向車廂中人請示。
廂中人剛聽完講述,略作沉吟,還不及出語,車伕的眼角餘光就瞥到了什麼,瞠目結舌下,竟連他這主人都顧不上了,結結巴巴道:“大、大人。”
燕清向他微微一笑,動作卻極爲迅速果決。
先跨出一大步,一臂將神色恍惚的車伕擋開,將車廂的門簾一掀,笑吟吟地看向微露訝色的廂內人:“荀家文若,恕清失禮了。”
車中縈有薰香幽幽,正中端坐一人。
他面若冠玉,眸若點漆,織細優雅,氣質矜嚴。
可謂如冰之清,如玉之絜,法而不威,和而不褻。
可不正是燕清只在郭嘉家門前有過驚鴻一瞥,卻印象深刻的荀彧荀文若?
早在京城時,燕清在廣撒網中,就有重點留意荀家二人。
若說對公達時更多的是幾分臭味相投、棋逢對手的熟稔,對上文若時,彷彿就因對方太過完美,而平白多出幾分距離感來。
一直只有書信來往,而未曾有過切實見面。
荀彧微斂眼瞼,先行了一禮,再回以溫和一笑:“燕司空,不知彧當說久仰大名,還是別來無恙?”
燕清笑道:“在文若面前,清豈敢妄居大名?自是別來無恙了!”
說完,燕清眉眼彎彎,硬是親自上手,牽着荀彧下了車架,心滿意足地領往廳中。
荀彧方纔身在車中,先被驚訝給佔了大半,又因光線黯淡,看得不太真切。
是以燕清甫一伸出手來,倒是接得從容。
只是觸手冰涼,讓他眉頭不禁一顰,待真下了車,就更難掩訝容了。
司空燕清燕重光的名聲,現可是如雷貫耳,遠比燕清本人想象得要大得多。
在京官眼中,不過是個出身卑寒,不知天高地厚,狂傲自愎,譁上取寵,沽名釣譽的僞君子;在大多數士人眼中,卻年輕俊美、賢能有才、無所畏懼、凜然難犯的翩翩公子;可在民間流傳的,關於他的事蹟,可就神異多了——動堪呼風喚雨,驅雷掣電,去兵之疾,無箭亦可傷敵於百步之外,還使天降金谷……
市井流言,多的是捕風捉影,不當輕信。
觀燕清於京中那番作爲,最後委曲求全,自請外去,主動避開紛爭,無論是敏銳目光,還是果然決斷,都讓荀彧對士人的看法極爲苟同。
燕清這會兒青絲隱有幾分逸散,發冠也歪了些許,卻分毫無損出塵氣貌,甚至平添幾分不羈的風流灑脫。
一身長袍素色無華,袍袖處繡有鶴紋,容顏清麗如畫,氣有光潤華彩。
立於淡雪之中,正是那謙謙君子溫如玉。
燕清對荀彧若有若無的打量只做不知,笑着寒暄幾句,倒不急問京中局勢。
荀彧不卑不亢,一一作答。
只待他不經意間瞥見那已被冰霜雪水浸透的白襪,心中霎時一顫,微抿了抿脣,又闔了闔眼。
終究還是忍不住了,道句:“失禮了。”
燕清聞言一愣。
不待他細詢,荀彧已垂眸將自己身上所着那兔裘給解了。
燕清下意識地就要推拒:“文若不必如此。”
荀彧卻不容拒絕,微微俯首,利落一展,那溫暖未散的皮衣,就盡裹在了衣着單薄的燕清身上。
荀彧身長八尺二寸(約一米八七),比燕清還略微高上一些,做這舉動,可謂輕而易舉,而這件皮衣,鬆裹燕清也剛巧合適。
荀彧無奈一嘆,再牽上燕清的手,一邊加快了腳步,一邊懇切道:“彧冒昧求見,燕司空肯看在那薄交的情面上予以接見,已是——”
“已是什麼?”
忽來一道熟悉的聲音,頓將燕清同荀彧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燕清道:“奉孝怎也來了?”
郭嘉帶着浩浩湯湯的一串下人,懶洋洋地抄手而立,聞言扯扯嘴角:“有貴客至,連主公都親去迎接了,嘉又豈能例外?”
話音剛落,他皺着眉頭,將燕清從頭到尾打量一番,瞬間側過頭來,看向管事:“還不快去!”
燕清:“??”
於是在下一刻,沐了一身霜雪的燕清,就被破天荒地表現得萬分大膽的下人們團團圍上,裏三層外三層地包好,擡上車架,送進廳中了。
燕清面上雖不顯,方纔心裏實則很是激動,以至於忽略了旁的一切。
這會兒感官回爐,就被那遭雪水滲透、冰寒刺骨的襪,給凍得微打哆嗦了。
荀彧因將那兔裘脫了,也沾了一身雪,就由管事的領至偏廳更衣,略作休憩。
郭嘉倒是怡然自得,在正廳坐着等候,一會見荀彧率先出來了,便將眉一挑,笑道:“文若,好久不見了!”
荀彧仔細打量他片刻,莞爾道:“闊別數月,奉孝氣色見好,氣勢也見漲了。”
郭嘉哪裏聽不出他意有所指,聳了聳肩道:“方纔實爲不得已才爲之,平日我可不敢那般膽大妄爲。”
荀彧顯然不信:“哦?”
郭嘉道:“主公素來懼寒,亦從未如此失態,不想文若魅力非凡,初初一來,就使主公在見君心切下,連破兩例。”
荀彧心中頗感愧疚,輕嘆道:“若累燕司空貴體受損,彧難辭其咎。”
燕清這會兒緩過勁兒來,容光煥發地從屏風後出來了,恰聽到這麼一句,笑道:“分明是我咎由自取,又怎是文若的錯了?”
荀彧淡道:“彧爲因,自是彧之過。”
郭嘉原閉着眼,這會兒掀起一隻的眼皮,目光在二人間打轉片刻,道:“怎不見你那大侄子?”
荀彧默了一默,燕清即刻會意,揮手道:“都退下吧。”
下人具被屏退,燕清也不待荀彧開口,小聲詢道:“公達在這非常時期,執意留於京中,可是欲同何先生(何顒目前並無官職)一起謀刺某人?”
郭嘉的另一隻眼倏然睜開,荀彧也渾身輕震。
再看向神色雲淡風輕的燕清時,目光中就多了幾分不可思議:“……敢問燕司空是從何得知的?”
燕清不過推測一下,把握雖有幾分,卻沒想到還真說中了。
怕引起誤會,迅速澄清道:“消息並未走漏,只是我素知公達雖慣來藏巧於拙,性情卻有出乎尋常的剛烈一面,可謂外怯內勇,外弱內強。現董賊乘勢而起,偏受袁家支持,有危害四方的跡象。以公達的性子,怕不願徐徐圖之,而要行齊桓公、晉文公的霸王之舉。”
荀彧略略定心,不由與郭嘉對視一眼,方微笑道:“燕司空睿見。”
便是默認了。
誰知燕清回了一笑後,立馬又神色凝重地補了一句。
“不過這事恐怕就快泄了,也別放心太早。”
荀彧:“…………”
縱觀漢末三國,大家似乎都不擅長做保密工作,‘事未成而泄’可是出現頻率最高的語句之一。
尤其牽扯的人越多,事越緊要,往往就暴露得越快,哪怕聰明如荀攸也未能倖免。
不過史上他心理素質極強大,同夥都因憂懼而死了,他還泰然自若,足足吃了幾年的牢飯,終於熬到被釋放了。
作者有話要說:*何顒跟荀爽交好,誇荀彧是王佐之才,看好曹操是平定天下的人,後跟荀攸合謀殺董卓,事情敗露後被一起捉拿下獄,在獄中被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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