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心知肚明
燕清倏然驚醒過來,擡起眼來,看向坐在他對面,正好整以暇地抱着臂,眉頭微微皺起的郭嘉。
郭嘉一揚下巴,一派興師問罪的架勢,懶洋洋地將尾音拖長:“已停了快一盞茶的功夫了,主公剛剛纔發覺?”
燕清自知理虧,小揖一下,歉然道:“這錯在我,定不狡辯。只是方纔跑了會兒神,沒聽清楚,只得請奉孝重複一回了。”
郭嘉倒沒表現出怒意來,只將手裏的文書放下了,雙肘抵在案桌上,上身大幅前傾。
他的臉一下就距燕清的不過一指之遙,然後在這定住,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家主公那雙一向明澈而柔和的瞳仁,緩緩詢道:“主公今個兒是怎麼了?是身體不適?於公事上心不在焉,可半點不像您的作風。”
燕清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在見到郭嘉、荀彧等人之前,燕清是從來不信真有人的眼睛,能存在着能閃耀着名爲‘睿智的光芒’的那等玄乎事的。
尤其郭嘉總喜歡笑眯眯的,手裏裝模作樣地揮着紙扇,一雙桃花眼梢微微上揚,有股渾然天成的風流多情的味道。
就削減了銳氣和疏遠,多了容易親近的無害。
但在如此之近的距離,冷不防地直直看進裏頭,徹底對上這深邃寧靜,有着與生俱來的洞悉人心的本領的眼眸,他頓覺有許多想法,是無所遁形,也無從藏匿了。
可昨晚發生的事,他偏偏是無論如何都啓齒不了,更不適合同郭嘉商量的。
燕清輕嘆一聲:“奉孝,是真無可奉告……起碼目前是這樣。”
郭嘉微眯着眼,卻仍保持着這進攻性十足的姿勢,一動不動。
倒不是出於譴責意味,而是燕清從未在處理公務時表現得魂不守舍,注意力難以集中,而郭嘉心思向來縝密,對這項反常,當然不可能不去在意。
燕清亦是心意已決,無奈一笑,投降般地擺了下手,在眼前虛虛一檔後,迅速將視線偏移開來。
明擺着無論如何都要回避了。
燕清也是真爲難。
在這之前,他自認既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在人際交往上如魚得水,跟‘遲鈍’二字,更是半點沾不上關係。
結果一到呂布這裏,就全破功了。
然而就算被偶像濾鏡所擾,又有關心則亂這一攔,燕清還是從呂布那些個數不勝數的、堪稱微妙的言行舉止和態度上,有了些讓他極感不可思議、實在是很不得了的猜測。
跟他從史書上所讀來的呂布形象截然不同,可謂南轅北轍了。
燕清懷揣着這無法跟任何人商量的念頭,思來想去,還是下不了結論。
呂布無疑是他來到這古代以來,相處時間最長,感情最深,地位最特殊的人之一。
着實叫他難以相信。
初見貂蟬的時候,不也死命盯着人看個不停?演義裏對貂蟬一見鍾情的描述,不就跟呂布當時的表現一模一樣麼?
單憑這點,燕清幾乎就要徹底否定掉之前那些亂七八糟的猜測了。
但呂布在這之後,就對貂蟬徹頭徹尾的漠不關心,還不如張遼——起碼拐彎抹角地打聽了一句。
燕清才又起了疑心。
要讓燕清現往回看,不難想,要是將呂布換做別人,那點小心思,恐怕早八百年前就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了。
但這是呂布啊。
是燕清崇拜了那麼多年的偶像啊。
要是不小心想多了去,不就成了被害妄想症,往重裏說,是對偶像的玷污和褻瀆?
昨晚的裝醉,雖是臨時起意,也是順勢而爲。
燕清實在是太想弄清楚呂布究竟是怎麼想的了。
當他假意醉倒,不出意外地被呂布察覺到,然後毫不猶豫地抱上了榻,還關上了大開的窗戶時,見對方並未立刻功成身退、自去就寢安歇,而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默不作聲,也不知在想什麼……
燕清或多或少地,就對呂布以爲他意識不清楚的情況下、可能偷偷做出來的事,有了些輪廓,以及一定的思想準備了。
要不然,在發覺自己竟然被呂布偷吻的時候,怕是已嚇得裝不下去,大叫出來,狠狠指責呂布。
而不僅僅是恍恍惚惚、渾身僵硬地躺在那裏,一邊竭力保持呼吸平穩,一邊凝神聽着賊膽包天的呂布幹完這壞事兒後,趔趔趄趄、跌跌撞撞地出了房門,還記得將房門給關得好好的。
一身冷汗,還是等呂布走了,纔敢一點點地冒出來的。
唯一清晰明瞭的便是,燕清是再不會自欺欺人下去了。
哪怕他能給呂布剛纔那落在外人眼裏,可謂輕狂犯上、甚至難逃狎暱性質的輕輕一吻做出成千上萬種看似合情合理的解釋,也不存在任何意義。
唯一的見證者就是他自己,需要被說服的,也就只有他自己。
而呂布能幹出這種事的真實原因,赫然只有一個。
——呂布喜歡他。
——很喜歡。
不可能是開玩笑,否則呂布根本不需要再三試探,小心翼翼地接近,緊張得呼吸都屏住。
他大可以大大方方地躺上牀來,來個抵足同眠,勾肩搭背也能坦坦蕩蕩。
但這是爲什麼呢?
理由難道就是他相貌生得不錯,又出手大方,肯待呂布好,還邀他一起泡過一次溫泉的緣故麼?
燕清百思不得其解。
對貂蟬那般一往情深、誅殺董卓後頭一個想到去郿塢納她,八年無孕都不離不棄,遇到叛亂時慌亂翻牆也記得帶上她,最後還因爲她的幾句害怕讒言導致放棄白門樓突圍的生機、束手就擒的呂布,怎麼就能莫名其妙地彎了呢?
這且撇開不論。
不管起因是什麼,至少呂布的想法是一目瞭然的了,可他自己呢?
燕清心亂如麻。
他還需要一段時間,仔細考慮考慮,斟酌斟酌。
好在呂布並不知道,不然……他在想明白之前,顯然是難以坦然自若地面對呂布了。
在那紛亂無比的思緒混潮下,燕清做夢也沒想到的是,自己的神經居然是意料之外的粗壯。
原以爲閉着眼睛更有利於細細思索,結果睏意一點點地上襲,人也不知不覺地睡着了。
還一覺舒舒服服地睡到了大天亮,燕清都忍不住佩服起自己來。
“哦?”
郭嘉不甘地抿了抿脣。
在得到明示後,他赫然是無法從主公嘴裏強行掏出什麼話來了。
礙於身份之別,哪怕私下裏關係再好,他也得有分寸,並不能採取什麼強硬手段,只有悻悻然地後撤:“喏。”
燕清討好道:“我將痛定思過,全心投入進來,還望奉孝大度,再講一次罷。”
郭嘉輕哼一聲,依言照做了。
燕清的確有踐諾,並未再心神不屬下去,於是那在之前跌破天際的效率,很快就通過進入他與郭嘉間常有的速問速答模式,一下提升回來了。
一個頭也不擡地發問,手下運筆如飛;一個平視對方,雙手交疊在桌上。
空氣中流淌的,是隱祕的默契十足。
郭嘉:“檄文誰做?”
燕清:“阮瑀。”
說起三國作得華麗檄文的,自然首數罵得曹操頭風瞬愈的建安七子之一,陳琳。
但這會兒陳琳還在洛陽的袁紹手底下做事,史上是在董卓走後才離開,跟隨袁紹去冀州避禍的,燕清不可能招得來他,就將目光落在了才華與他比肩、史上也是同事的阮瑀身上。
他也不是塊好啃的骨頭,燕清軟硬皆施,還走了下跟蔡邕的關係,將阮瑀拐了過來,跟劉曄一起在郭嘉手下作二把手。
作爲現代人,燕清再清楚不過,偌大一個勢力,必須得有個擅長寫檄文,將人罵得狗血淋頭還只能受着的“水軍”頭子。
郭嘉:“何時發佈?”
燕清:“最理想的狀態,當然是等春忙結束,但爲防萬一,還是立馬就開始做準備的好。”
郭嘉:“發給哪些人?”
燕清試探道:“除了邊州,太守往上的州郡,都發一份?”
郭嘉斬釘截鐵:“多了。非但繁瑣,浪費人力,而且不來的人一多,還傷了主公威信。”
燕清欣然接受建議:“那你看着增減一下。”
郭嘉點頭:“回頭我同公達、公臺和文和他們商量。”
燕清:“可。”
郭嘉:“關於陳留王,主公想好怎麼辦了?”
燕清默了默:“我先同你說個事。”
便將昨晚劉協闖入他書房當中,吵嚷着要娶孫家小娘子爲王妃的事給簡單說了。
郭嘉挑了挑眉:“好一個自作聰明,弄巧成拙啊。”
燕清:“可不正是?”
要真有顧慮,劉協大可以私下裏來尋他說,開誠佈公也好,旁側敲擊也好,而不是藏着掖着,一邊害怕,一邊自己打算且執行。
劉協現今面臨的,不外乎是三條出路:一是回京做個任洛陽的勝家盡情拿捏、有名無實的傀儡皇帝;二是去到封地陳留,臥薪嚐膽;三是留在燕清麾下,性命衣食具都無憂,再伺機回京奪回一切。
劉協想走的,就是第三條路,並且搶先出手,要佔據從沒在他手上呆過的主動權。
可他的小把戲拙劣了些,被大人看透後,就有些膩歪了。
要不是覺得他太可憐,透着些孤注一擲的絕望,單憑他堂而皇之地要越界,通過聯姻單獨跟孫家搭上線,無異於明晃晃地挖燕清牆角,觸碰任一個主公都會憤怒的逆鱗。
況且就目前看來,劉協和燕清相比,儼然是前者在接觸中獲益最多。
燕清給了劉協優越生活的保障,給了他從未有過的自由快樂,也保他遠離了心懷鬼胎的兩派人的控制,以及何太后喪心病狂的毒手。
燕清如果想將劉協推上皇位,還得經歷個萬般辛苦的過程,收穫的多少,除了個虛無縹緲的從龍之功來錦上添花外,還取決於劉協接下來願給多少。
而要是燕清不願意做這麻煩事,劉協就空得一個陳留王的虛銜,根本沒有任何可利用的價值。
最重要的是,人雖有自保之心,這點不可厚非,可燕清自認對劉協已是盡心盡力,多有親力親爲,仍見劉協保留得這般明顯,很難不寒心失望。
等他以後當上皇帝了,豈不更容易猜忌起自己曾對他的好的背後,是否存在求利的用意?
郭嘉調侃道:“要不是主公至今未娶,膝下空虛,劉山芋又何必退而求其次?”
燕清沒聽清楚:“誰?”
郭嘉理所當然道:“自然是那姓劉的燙手山芋。”
燕清哭笑不得:“別瞎給堂堂王爺起綽號,叫別人聽了還得了?”
郭嘉敷衍道:“噢~噢~”
燕清:“有這神來一筆,我還真不知道要不要繼續推他一把了。”
郭嘉:“一次不忠百次不容,主公慎重。”
燕清沉吟片刻,也道:“罷了,那就遂他願,當個平安王爺,富足一生吧。”
從血統上看,劉協自然是劉辯之後最正統的皇位繼承人,可也稱不上當仁不讓。
有能力扶持個皇帝上位的,看重的自然是與自己利益息息相關的方面,而在絕大多數天下人眼裏,只要坐在帝座上的還是姓劉的宗親甲冑,哪怕血統隔得有些遠,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劉協的優點,除了先帝的血脈外,不過在於他的年紀幼小和無依無靠,也就是好控制罷了。
劉協這會兒定然已經被發現失蹤了,可相關者都已出逃多時,又不敢大張旗鼓地搜找,是以就如大海撈針,根本沒有頭緒。
剛巧皇帝也還能撐一段時間,夠他們一邊找,一邊找別的合適人選替代。
那宅心仁厚的幽州牧劉虞,野心勃勃的益州牧劉焉,都有可能。
還是說,直接在宗室裏再推一個小孩出來?
總而言之,劉協失蹤一久,等大局塵埃落定,就再不會有人關心這堪稱舉目無親的小孩的死活了,燕清也不擔心會遇到什麼阻力。
郭嘉:“那劉山芋娶妃之事……?”
燕清:“先問問文臺怎麼想的。既放棄了那個計劃,他也造不成什麼危害,再開導開導,不是扭不過來的。”
郭嘉:“也好。”
燕清與他再說了會兒話,郭嘉就要起身告辭了。
燕清起身,親自要送他出書房門,忽道:“是了,之前我略有失態的事,奉孝切記莫與任何人說。”
呂布現雖還遠不及郭嘉的心細如髮,卻也有了些城府,不容小覷,燕清自己都還滿頭亂緒,可不想叫他發覺什麼,然後在節骨眼上添亂。
郭嘉微訝,在一口應下後,禁不住似笑非笑道:“嘉向來沒有多嘴多舌的壞毛病,主公哪怕不特意交代,也會守口如瓶的。”
燕清莞爾:“有你這話,我就再放心不過了。那你去忙你的罷。哦對,走前還得勞煩你跟親衛吩咐一聲,將文臺請來。”
“明白了。”
郭嘉衝他微微頷首,瀟灑地轉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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