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違規操作

作者:放鴿子
席間談完,已是三個時辰之後的事。

  燕清問了時辰,也吃了一驚,在各人各回各處,繼續忙碌之前,索性留衆人用了頓豐盛的晚膳。

  因思及三日後大軍就得開拔,燕清依着呂布的建議,即刻施行了禁酒令,便以他親自指導廚娘釀的果汁,替了陳酒。

  既是主公所賜的,哪怕是貪杯好飲如郭嘉,都不敢當衆嫌棄,只有安靜受了——卻是意外地合乎他心意,還趁機多要了一罈帶回府去。

  賈詡因失策地摟了樁麻煩差事上身,正鬱悶着,索性見樣學樣,也要了一罈。

  其他人都是嚐個新鮮,唯獨一開始因它是出自燕清之手而萬分珍惜的呂布,在嚐了一口後,被甜得一激靈,一張英俊的臉都皺起來了,難受地伸着舌頭,將杯盞匆匆放下,又遠遠推開。

  原來呂布討厭甜飲啊。

  燕清看在眼裏,計上心頭。

  再看向那些剛還爭得面紅耳赤、恨不能挽上袖子打起來的武將間,竟已恢復了其樂融融。

  身爲副將的趙雲和祖茂等人因被分派了任務,中途就被叫來參加會議了,是以也出現在了這場小筵上。

  在衆多武將中,趙雲的年紀無疑最小,被‘欺負’得也最厲害,已是滿臉通紅,早丟了故作老成式的寡言,剩下還未及冠的少年人該有的不知所措。

  而唯二能伸出援手的,一個呂布是裝聾作啞,袖手旁觀;一個燕清是看得津津有味,老懷欣慰。

  燕清感覺自己就像是個看着子孫和睦、小輩相親相愛的大家族裏的老太爺似的,實在愛極了這種哪怕政見不和,私交仍篤,可謂親如一家的溫馨氛圍。

  郭嘉意猶未盡地舔着沾了果汁的脣角,不懷好意地搭上了荀攸的肩,湊過去小聲說了幾句什麼,就擡起頭去尋燕清。

  冷不防地被一道充滿慈愛的目光掃到,登時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汗毛直豎,眼皮抽抽道:“主公,何故如此打量我等?”

  燕清但笑不答,舉杯向他一敬,大方道:“不夠還有。”

  郭嘉心滿意足,也不計較剛那看得他毛骨悚然的祖父一般的眼神了。

  呂布懨懨地睨了郭嘉一眼,悶頭喫肉。

  在喫飽喝足後,衆人重新惦記起了攤在自己頭上的公務,並未久留,而是逐一向燕清行禮告辭去了。

  不一會兒,就只剩忘情之下暴飲暴食,只能攤在地上動彈不得的郭嘉,以及被燕清放話留下的呂布。

  呂布難掩嫌棄地瞥着郭嘉,面上倒還不顯喜怒,假惺惺地表達了一番關懷之情:“春夜偏涼,地上不宜久躺,別駕既騎不得馬,站不起身,也走不動路,何不差人擡上馬車,在榻上繼續消食?”

  郭嘉閉着眼,饒是他這時衣衫不整,發冠東倒西歪,青絲凌亂飄落,卻更顯體態風流,有放蕩不羈的從容瀟灑,說不出的俊美好看。

  他晃了晃腦袋,彷彿還陶醉在那些佳餚當中,懶洋洋道:“若是呂將軍家的馬車,倒是無礙。”

  言下之意,就是哪怕只小小一顛,他也會毫不客氣地吐一車了。

  燕清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踱到挺屍的郭嘉身邊,一個順腳,就踩到了對方那一看就充滿花街柳巷氣息的花哨香囊上:“今晚要不就留下算了,我回頭讓人給你收拾出一間乾淨客房來?”

  郭嘉勾起一邊嘴角,不答反問:“呂將軍今晚也留下麼?”

  呂布眼睛倏然一亮,眸底飽含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濃厚期待,飛快扭過頭來,灼灼地看向燕清,似有兩簇火苗在那烏瞳中熊熊燃燒。

  燕清險被那熾熱的眼神給灼燒到了,半晌才道:“自然。”

  郭嘉燦然一笑,露出幾顆雪白的牙齒,眼底的戲謔卻幾乎要流淌出來了:“那何必麻煩侍女?橫豎客房的牀榻寬敞得很,又不是什麼熱天,嘉便與呂將軍抵足而眠,湊合一夜,還能趁此機會,疏通一下感情。”

  燕清愕然。

  呂布上一刻還眼含喜悅,下一刻就瞠然若木了。

  郭嘉這會兒睜大雙眼,將兩人各異的神色盡收眼底,再忍不住,捧了腹,張狂地哈哈大笑起來。

  燕清回過神來後,毫不懷疑要不是他反應夠快,給孜孜不倦地調逗呂布取樂的郭嘉解了這圍,呂布說不得就得化身噴火暴龍或是南蠻巨象,給郭嘉攤開四肢間的柔軟肚皮踩一腳狠的,叫他再瀟灑風流不起來。

  “胡說什麼?”

  燕清暗含警告地輕笑一聲,輕輕地踹了郭嘉微翹的臀一下,讓他順勢軲轆一滾:“你又不是頭回宿在這裏,有你專屬的那一間客房,全按照你的心意備着的,婢女……”

  燕清咳了聲:“也還是上次你讚不絕口那位。”

  郭嘉也見好就收,樂呵呵道:“多謝主公。”

  燕清好笑地搖了搖頭,伸手拍拍氣得快要七竅生煙的呂布的背:“走罷,隨他再躺會兒。”

  呂布吸了口氣,面無表情地點頭:“喏。”

  郭嘉遙遙嚷了句:“嘉不便起身,便躺着送了~”

  呂布暗磨了磨牙。

  不過燕清顯然習慣了郭嘉亂開玩笑,也挺喜歡他私下裏的真性情和偶爾的小放肆,只隨口回了句:“你也可以滾着送!”

  郭嘉回以朗朗笑聲。

  燕清不再理他,斂了輕鬆的神情,正色看向呂布:“隨我來。”

  呂布怔然片刻,道:“喏。”

  燕清一向對他和顏悅色,除當着將士們對他正式發號施令時神情略顯肅穆,私底下還是頭一回這般。

  不免讓呂布心裏生出點不安來,開始疑心燕清是不是察覺到了什麼,走路也多了幾分小心翼翼。

  燕清知道,正是這種說不出摸不着的懸空感最使人不安,刻意不給呂布說明白,沉靜着面色,領着呂布走過幾處走廊,卻是進了寢房,而非書房。

  “送一罈果露來。”

  燕清一進門就懶洋洋地褪下了外袍,拋在一邊,頭也不回地吩咐着。

  年紀稍大一些的婢女抱着外裳,恭恭敬敬地應下,立即就退出去了。

  剩下兩個婢女走上前來,輕柔地爲燕清更衣。

  燕清也不避人,大大方方地站着,雙臂張開,手懸於上,方便婢女們動作,爲他換上乾淨柔軟的素色常服。

  呂布緊閉雙脣,眼皮半耷拉着,底下半藏着的眼珠子,卻目不轉睛地看着那大片大片的如玉般潔白無暇的肌膚,還有那纖細又不失柔韌、線條流暢漂亮的腰身。

  直到它重新被布料遮上了,他才鈍鈍地意識到自己有多口乾舌燥,下腹也躁動不安。

  他趕忙收斂神色,不自在地將寬鬆的前擺撥了一撥,暗自慶幸今個兒不去兵營,所以穿得不是武袍,又迫使自己恢復不顯變化的硬板表情。

  唔?

  呂布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什麼,心裏霎時咯噔了一下。

  燕清宛若無意地收回投注到呂布身上的目光,往薄席上一坐,說道:“一炷香後再備熱水,等果露送來,就都退下罷。門關上,讓他們也退遠點守着。”

  也是思及自己一會兒要教訓呂布,又同時不想在別人面前傷了對方面子,才下了這道命令。

  燕清說話不急不緩,溫和輕柔,卻自帶使人心中凜凜的威嚴,婢女們趕緊應是,行禮退出了。

  呂布的背脊就像是一張被一點點拉滿的弓一樣,弦繃得死死的,是一觸即發的緊張。

  果露很快放到了矮桌上,燕清微微笑着目送她俯身小趨,房門閉合,才漫不經心地開口:“奉先可知,我爲何一直不讓你坐下?”

  呂布剛剛就察覺到極爲反常的這點了,在站立不動時,也反覆思忖了好一會。

  此刻對上燕清那看似溫潤和煦,卻有明察秋毫的銳利的眼眸時,呂布抿了抿脣,不敢有半分欺瞞之心,老老實實跪下認錯,不等燕清一一盤問,就把今日做的虧心事全交代了。

  燕清佯裝大怒,將瓷杯猛然一擲,砸中離呂布有半丈遠的一塊地磚上,看它清脆一聲,摔得四分五裂:“好你個呂奉先!”

  呂布顯然被驚到了,好一會兒才道:“是布該死,主公息怒!”

  燕清搖頭:“你明知公達引我出去,是有機密要說,卻還暗中跟着,那便是明知故犯。”

  呂布蔫蔫地低着頭:“布知錯。”

  燕清恨鐵不成鋼道:“你想知道什麼,大可以回頭私下尋我細問,怎能自作主張?要養成習慣了,那還得了!”

  要不是燕清知道呂布的心思,單這尾隨盯梢還偷聽的做法,落入哪個上位者眼裏,都是極犯忌諱的事。

  呂布哪裏說得出口自己那些滔天醋意,垂頭喪氣道:“是不該。”

  “無論如何,”燕清嘆道:“此事雖未宣揚出去,卻斷無理由當做不知、姑息不罰的道理。”

  呂布並不做辯解,只輕聲道:“布願受軍棍——”

  燕清輕哼一聲,漠然打斷了他:“正是多戰之時,也剛定下重用你的計劃,若還打你軍棍,豈不與自折臂膀無異?”

  又緩緩收緊眉頭,彷彿疑心道:“你莫非早有預料,方挑了這時機來犯錯罷?”

  呂布慌亂道:“絕無此事!懇請主公明察!”

  燕清緊緊盯着連大氣都不敢出的呂布,慢慢道:“奉先啊,奉先。這讀書抄書,我也罰過你了,原是想磨礪一下你這輕躁的性子,不想只修了個表皮,而無裏子。”

  呂布瞳孔緊縮,心像被細針密密扎過一般,一抽一抽地透着徹骨的疼,又有涼風往窟窿眼裏嘩啦啦的灌。

  他哪裏聽不出燕清那輕輕語氣下的隱含的失望和譴責之意,一陣陣沉重帶着懊惱,朝胸口不斷襲來,帶來絕望的窒感。

  呂布默然不語,憶起那幾月見不得主公的惶然,胸中排江倒海,滿是惶恐擔憂。

  燕清自忖這嚇唬的力道剛巧足夠,也不催促,容他消化反省,只安安靜靜地飲着清茶。

  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叩着木桌,清晰地迴盪在臥房當中,也彷彿落在了呂布腦海裏的那根弦上。

  不知過了多久,呂布嘶啞着嗓子,頭仍然低着,艱難地一字一頓道:“若主公肯信,布絕無下次。”

  燕清輕笑一聲,不置可否:“你每回犯錯,也都是這麼承諾的。以前還能說是不知不罪,現都明知故犯了,如此反覆再三,還要我如何信你?”

  呂布渾身一僵,須臾,猛然擡起頭來,沙啞道:“布願指天發誓,再無下次,若有違此……”

  燕清原想着將他嚇夠了,讓他受到充分教訓了,就罰他將這壇於身體有益的、提前兌過些水的稀釋版果汁給喝光,好讓憎恨甜飲的他深刻銘記今日之事。

  不料他所看到的,卻是呂布那在燭光下,反射着淺淡一層粼光的熠熠水輝,以及那泛紅的眼眶。

  “……………………”

  燕清的話霎時卡在了喉頭。

  在意識到那不甚起眼的溼潤,究竟是什麼後,他頓時傻眼了。

  這——

  這這這!!!

  正所謂風水輪流轉,這回是換自進屋來就主導着局面的燕清,被結結實實地驚嚇到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將軍流血不流淚。

  更何況是呂布這種武勇天下無雙,倨傲得不可一世,還死愛面子的大梟雄,哪兒有脆弱到被私底下嚴詞訓斥幾句,就傷心得紅了眼眶的道理?!

  不打招呼就出這大殺招,呂布分明是耍賴啊!

  燕清一時間心亂如麻,尤其一想到自己將偶像差點給欺負哭了,渾身就都僵硬了,心像被一隻不知輕重的手給胡亂揪成了一團,也不知所措地石化在了原處。

  這算什麼啊!

  直到呂布要指天發毒誓了,燕清才反應過來,怒喝道:“閉嘴!當鬼神是你主公,還是當我是你主公?老天爺忙得很,可還管不着你!”

  呂布本都快萬念俱灰了,聽了這話,也懵了。

  燕清餘驚未消,一指那闊口壇道:“將這壇喝了,再信你一回也無不可了,少胡扯什麼亂七八糟的毒誓!”

  就,就這樣?

  呂布如在夢裏,不敢相信從未當面對他這般冷漠,還發了場這麼大脾氣的主公,會這麼輕易就原諒他。

  比起他設想的局面,已好上無數倍了。

  他愣愣地抱過罈子,木木地揭開封貼,倒是乾脆痛快,一仰脖子,一陣咕嚕咕嚕,就將那壇於他無異於苦藥的甜漿給灌得精光。

  燕清怎麼都沒料到自己會有偷雞不着蝕把米的一天——明明是要教訓呂布,卻把自己給驚出一身冷汗,還心痛了一場。

  他抿着脣,看呂布咕咚灌完,便疲然往榻上一躺,連自己那不沐浴不得上榻的習慣都忘得一乾二淨:“好了,記住你之前所說的,下去歇息吧。”

  腦海中還不由自主地回放着剛剛那驚鴻一瞥,燕清已不難猜測今晚做夢怕都難以消停,頭疼不已,也沒有別的興致了。

  “那主公早些安歇。布先行告退。”

  唯恐燕清改變主意,呂布縱還恍恍惚惚,動作仍是迅若雷霆,如蒙大赦下,忙不迭地抱着空罈子出去了。

  等房門重新被關上了,燕清纔將一手搭在前額,一手放在因餘悸而亂撞的胸口上,怔然直視着天花板,腦海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唯一肯定的一點是……

  呂布。

  應是比他想象的,還要更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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