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 9 章

作者:唐沅
房園的西南角,升着裊裊炊煙,膳廚裏乾柴爆裂,跳躍的火星煨着竈上的爐子,沸水頂爐蓋,冒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好不熱鬧。

  陸芍雙手託着白瓣似的下巴,腦袋一頓一頓,險要磕到地上去。

  雲竹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肩頭:“姑娘何不再睡會兒,這兒有奴婢和流夏姐姐看着,待藥煎好晨食做好,您再起身也不遲的。”

  她睜着惺忪的睡眼,側過身子去瞧屋外仍舊發昏的天色:“不妨事的,昨日我起得晚,又辦砸了事,今日做些事,也好彌補我心裏的愧疚。”

  說着又緊了緊身上的斗篷,捻着柄蒲扇,緩緩搖了起來。

  陸芍猜不透靳濯元的喜好,問起他身側伺候的人,也只道是每日喫食不定,全依着他的心情。橫豎她會做的也不多,且大致都是南食,一盅白糖粥配着各類乾果,蒸餅、灌湯包、小米糕並着用籠屜蒸熟,還煮了兩顆白煮蛋,聞着熱氣,也知是些清淡寡味的。

  雲竹有些發愁:“姑娘,往日布食,底下的人不論葷腥甜鹹、辛辣爽口,都會備些,便是清晨,也有燒雞棒骨,不管廠督喫與不喫,一件兒都不敢少的。這些會不會太素淡了?”

  陸芍照顧祖母的習慣猶在,幾乎脫口而出:“他昨日才轉醒,身子尚未復原,燒雞棒骨盡是些油膩黏口的東西,他如何能喫?”

  說完才細想了雲竹的那番話。

  靳濯元不是她祖母,想必也不承她的好意,有備無患,多備些大抵是出不了錯的。

  甫一想起那位祖宗赤紅的眼尾,她到底還是着人去西右掖門外街巷的瓠羹店買了些羊肉灌肺。

  臨近辰時,一切都準備妥當,陸芍領着流夏雲竹,穿過木作廊廡。這條路也算走了幾回,不至尋不着路。

  她瞧了一眼手上端着的幾件晨食,不禁有些慶幸,虧得雲竹提醒了她,否則今日回去怕是又得喝上一碗甘麥大棗湯了。

  到了主院,格扇門緊闔,屋外站着佩刀的錦衣衛,瞧見她們,也不作聲,只是面無神色地伸手將人攔下。

  陸芍是個識趣的,大致猜着裏頭正商議要事,便往後退了兩步,乖覺地侯在一側。

  寒冬臘月的天兒,實在是冷,地上薄霜未消,日頭也只是低低地隱在屋檐後頭,小姑娘只站了一會兒,白嫩的手背便被凍得僵紅。

  反觀屋裏頭,銀骨碳燒得正旺,幾個官員齊坐在兩側,說得面色脹紅。

  說完,擡眸去瞧坐在熱炕上的靳濯元,只見他一身月白色的錦衣,一言不發地轉着手上的玉扳指,眼神落在半開的明瓦窗上。

  有膽大的順着他的眼神一併望去,透過半掩的窗子,瞧見一雙稍稍泛紅的纖手。

  再回頭,卻見靳濯元的嘴角掛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督主?”有人試探性地喊了一聲,以爲他全然沒將方纔的話聽進去。

  靳濯元垂眸抿了口茶,面上頓時染了層寒意:“幾個作亂的人都辦不好,不若咱家先將你們給辦了?”

  前一秒還掛着笑意,下一秒就跟換了個人似的。屋內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去觸黴頭。

  “是自己滾還是咱家尋人給你們擡出去?”

  話音甫落,幾人便撩着衣袍,逃命似的出了屋子。

  出屋門時,還忍不住頓足瞧了一眼陸芍。早聽聞前幾日太后賞了恩賜,將魏國公府的嫡次女送來沖喜,這屋外站着的,恐怕就是那短命的小對食。

  小姑娘底子不錯,往後還能再長開些,只可惜入了靳濯元的屋子,日後大約是活不久的。

  這些人出於好奇倉促地瞥了一眼,卻不知明瓦窗那頭,靳濯元的眉頭緊緊攏在了一塊兒。

  他着實不喜歡旁人打量他的人。

  靳濯元渾是戾氣,煩躁地低喝道:“叫她進來!”

  誠順嘴上應了聲,心裏暗道:您既知曉她在屋外吹着寒風,怎也不傳話讓她去耳房侯着。

  屋門被拉開,一股子冷風順勢往屋內鑽,陸芍端着合蓋嚴實的晨食走了進來,繞過那座屏風,就瞧見了目光凝然的廠督。

  陸芍將手上的晨食一一擺好,柔聲喚他:“廠督,可以用早膳了。”

  靳濯元盯着她凍紅的鼻尖,開口問道:“在外頭站多久了?”

  陸芍生怕他覺得自己賣慘,也不敢往實了說:“沒多久,前後腳的功夫。”

  他擡了擡眉,眼神一路往下,落在她纖細僵紅的手指上。

  陸芍瑟縮了一下,默默將手藏入寬大的袖口中。

  靳濯元見慣了紅得醒目的鮮紅,對任何與鮮血相近的顏色都會勾起他的人貪嗜和興奮。陸芍的手很好看,鼻尖也很精巧,被冷風吹後,白裏透紅,很是惹人疼惜。

  只是這些再如何好看,也抵不上她那雙嚇得通紅的眸子。

  真如玲瓏的小兔子一般。

  他這人就是這樣,自己喜歡,便要想方設法的得到。

  “可有聽到甚麼不該聽的?”

  陸芍佈菜的手一頓,銀筷子差些碰到瓷盞。

  她是太后送來的人,或多或少會惹人猜忌。同在一個院子,縱使她方纔甚麼也沒聽着,只要靳濯元不信,她便沒有任何辯駁的機會。

  “上回有人聽了不該聽的,咱家要了他的耳朵。他同咱家說,用自己的耳朵下酒,可比腳店賣的滷豬耳新鮮多了。”

  膝間一軟,她緩緩跪在地面:“沒有...我甚麼也沒聽見。我...我只是想給廠督送藥,送些晨食,沒有旁的念頭。”

  靳濯元起身,慢慢走向她,那雙黑色的皁靴,步步逼近,一步一步像踏在她的心口,壓得她踹不過氣來。

  銀色雲紋滾邊的衣緣遮蓋住皁靴,他蹲下身子,伸手擡起她的下巴,一雙圈着眼淚的眸子被迫直視着他。

  嘖,不禁嚇的丫頭,果然又紅了眼。

  這姑娘單瞧是瘦了些,只一哭,她的名字倒是應了那句“媚欺桃李色,香奪綺羅風”[1]。

  靳濯元心情舒暢,也不再爲難她。本也沒有甚麼不能聽的話,近日朝中說來說去,無非還是賦役改革的事,但凡朝中有些變動,總有人喜歡冒頭做文章,刺傷他的那羣人如此,朝中幾位老臣也是如此。

  可那些老臣個個老奸巨猾,一摸一手的狐狸毛,他們自己躲在人後,反倒教底下的門生出來辯駁,圍聚的人一多,朝中便亂作一團。

  今日來提督府的幾位在早朝時捆了人,捆了之後心裏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處置,這纔過來請示他。

  靳濯元起身,不小心牽動傷勢,連着咳了兩聲。瓷白的面上因這兩聲咳嗽,紅潤了些許,愈是襯出他清雋的容貌。

  “廠督,您慢些。”

  陸芍是有些怕他,但見他起身喫力,仍是意識地擡手想去攙扶。

  一人站着一人跪着,礙於二人身量的差異,最後就連他的手肘都未碰到。

  靳濯元盯着那雙虛扶的手,都嚇成這副模樣了,還不忘去攙扶他,倒是個秉性純良的丫頭。

  可純良有甚麼用呢,八歲之前,他也曾是這樣的人,最後換來了甚麼,換來斷頭臺前二十口人逆流成河的血水,換來了混着母親骨灰的滔天火光。

  八歲往後,他除了一副殘缺不全的身子外,甚麼都沒有了。

  仇恨翻滾而來,一寸寸咬齧着跳動的心臟,每一次呼吸都是痛的,加上身上舊傷未愈,很快便有些喘不上氣來。

  “廠督,您怎麼了?”陸芍察覺異樣,磕磕絆絆地起身,伸手觸及他的手背,才發覺他渾身冰冷,呼吸急促,脣色發白。

  陸芍伸手去捂:“快拿個手爐、倒些溫水來!馬行街有哪些個藥鋪,快着人去請呀!”

  她邊說,邊掉眼淚,去歲親眼瞧見祖母撒手人寰,任是用盡法子也沒能讓她對撐一日。如今瞧見廠督這副模樣,無力感陡然而生,生怕一條鮮活的生命從她指縫溜走,圈不住的淚珠子溫溫熱熱地落在他的手背。

  誠順也瞧傻了,手忙腳亂地倒水,陸芍見他動作過慢,直接搶來:“廠督,您喝一口吧,喝一口就好了。”

  靳濯元蹙着眉頭,雙脣緊抿,腦海裏都是哭天搶地的喊叫聲,陸芍的聲音擴散開來,就像紛灑的冬雪,悄無聲息地沒入蒼茫天地中。

  陸芍不知他的狀況,想問誠順,誠順也滿臉茫然,她沒法子,只知人之將死,意念潰散,需得清醒之人一遍遍地喚他的名字。

  若他對這人世間還有眷念,這麼一喊,也就不走了。

  陸芍的手撫着靳濯元的脊背,邊順氣邊喊着:“廠督,您瞧瞧我呀!我在這兒呢,打我罵我嚇我都成!”

  好像有些見效,她覺得眼前之人忽然舒了口氣,緊抿的雙脣也鬆動了。陸芍眼疾手快地給他喂水,半盞過後,手心可算有了些溫度。

  “廠督。”陸芍眨了眨溼漉漉的眸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靳濯元擡眸,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目光恢復了以往的風輕雲淡,聲音仍有些沙啞:“你倒是有些用處。”

  他早前抑制不住仇恨,時常在午夜發作,病程很長,往往需得兩個時辰才能復原。今日清醒得快,彷彿有人站在深淵口拼命拉扯他,一睜眼,正巧撞見哭得梨花帶雨的小丫頭。

  他是要死了嗎?活像是哭喪一樣!

  見他恢復如常,緊繃的弦兒徹底崩裂,陸芍擡手去抹眼淚,瞧見手腕處淺淺的一圈紅,心裏覺得委屈:“廠督,疼。”

  這是靳濯元掐出來的。

  “你適才說任打任罵,可見都是在騙咱家?”

  一時慌亂胡說的話,他竟當真了。陸芍皺着小臉,也不敢哭,換做旁人她早矢口否認了,可這是東廠的提督,他說東誰敢說西。

  “成了,坐下用膳。”

  陸芍嗚咽咽地在方杌上落座。

  他伸手剝了個白煮蛋,誠順要接,他卻擺手回絕,剝完,遞至陸芍。

  “給我的?”

  “這裏還有旁人?”

  陸芍“哦”了一聲,接過白煮蛋,咬了一口。

  靳濯元面色一凜,蠢丫頭,怎麼就想着喫。他咬着牙去剝另一顆僅剩的白煮蛋,剝完後,仍是遞給了陸芍。

  陸芍鼓着嘴,瞧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半顆蛋,又瞧了瞧廠督手上的,這是要噎死她的意思?

  半晌沒反應,靳濯元黑着臉拽過她的手。

  手腕處傳來軟溫的觸感,一顆白煮蛋順着紅印緩緩地推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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