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Chapter 20

作者:爆炒小黃瓜
秋瑜等了一會兒,遲遲沒有等到盧澤厚的下文,忍不住出聲提醒:“盧教授,然後呢?”

  盧澤厚見她一點兒也沒察覺到他和陳側柏的暗流涌動,嘴角微微抽搐,語氣頗恨鐵不成鋼:

  “跟我來!”

  說完,盧澤厚掏出鑰匙,打開貨倉門。

  秋瑜發現,雖然盧澤厚帶領團隊,研發出了納秒級生化芯片,他本人卻不用任何高科技,不僅沒有做人造皮膚移植手術,甚至很少使用芯片,出行都帶着一大把鑰匙,如同一十年代電影裏的宿管阿姨。

  貨倉門是老式捲簾門,開啓時,發出巨大的嘩啦聲響。

  倉庫門口,擺滿了亂七八糟的紙箱子。

  迎面是一幅佔據整面牆的塗鴉,黑紅相間門的噴漆,骷髏頭裏盛開着碩大繁麗的花朵。

  秋瑜不自覺將這幅塗鴉拍了下來。

  盧澤厚瞥她一眼。

  她說:“很有藝術感。”

  “一個小孩兒畫的,”盧澤厚漠然說,“她在雜誌上看到類似的圖案,就畫了上去。她才八歲,學都沒上過,懂什麼是藝術?”

  “資本告訴她,鮮花和骷髏頭結合是一種藝術,是一種美感,於是她就把鮮花畫在骷髏頭裏。她至死也不知道,鮮花不該長在大棚裏,也不該長在生態建築裏,更不該長在雜誌的骷髏頭裏。鮮花應該長在她腳下的土地裏!”

  秋瑜有不好的預感,猶豫一下,輕聲問:“那孩子呢?”

  “死了。”盧澤厚面無表情,“死因不明,可能是某種基因病,自從人類的基因池被污染以後,這種事就屢見不鮮。媒體連報道都懶得報道了。”

  盧澤厚說的是實情。人們已經對這類新聞麻木了,從一開始羣情激奮,到後來哪怕推送到眼皮子底下,也懶得點進去一探究竟。

  秋瑜抿緊嘴脣,沉默。

  她一直不知道如何面對這些事。

  同情?悲哀?憤怒?

  她找不到合適的情緒。

  沒人教過她這些。

  就像當初,陳側柏在她的面前被欺凌,她有心想要幫忙,卻無從幫起一樣。

  ——呵斥?制止?

  只能幫他一時,等她轉身離開,他會迎來更加猛烈的打擊報復。

  ——表明態度,告訴周圍的同學,她不喜歡校園霸凌?

  也許有幾個同學會買她的面子,不再給陳側柏難堪。但時間門一久,等她和那羣人漸行漸遠,霸凌仍會繼續。

  就像一羣狼圍獵一隻羊,你可以鳴槍示警,警告那羣狼,不要再靠近那隻羊,但只要你收起槍,轉身離開,狼羣仍會對羊緊追不捨。

  更壞的情況,狼羣可能會轉移目標,不再追獵那隻羊,將飢渴的視線轉到了你的身上。

  往裏走,是一個三十來平方米的倉庫,地上凌亂堆放着被褥,有的乾淨整潔,有的則滿是汗漬煙洞,泛黃發餿。

  一個女人坐在角落裏,見他們進來,倏地擡起頭,眼神像流浪貓一樣警覺。

  發現是盧澤厚後,她又放鬆下來,繼續靠牆發呆。

  秋瑜注意到,女人的眼中閃爍着銀光。她在用芯片瀏覽網頁。

  盧澤厚說:“這是我能爲他們找到的最好的房子。”

  說着,他突然伸手指向角落裏的女人:“你知道她是誰嗎?”

  秋瑜看向女人:“我應該知道嗎?”

  盧澤厚嗤笑:“我以爲你是個合格的記者,她是傑茜·墨菲,生物科技曾經的高管……”

  話音未落,半空中的無人機毫無徵兆地發出刺耳的滋啦聲響,爆閃出亮藍色的火花,砰的一聲墜落在地。

  秋瑜一驚,正要上前查看,盧澤厚卻攔住她,朝她身後揚了揚下巴:“你丈夫做的。”

  盧澤厚說這話時,似笑非笑,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從外面進入倉庫那段時間門,他迅速搜索了一下秋瑜的履歷,注意到她不少項目都戛然而止,基本上只要危險情況升級,就會被其他人接手。

  表面上,是秋瑜的父母在出手干預,但盧澤厚瞭解公司那幫高層的德行,他們是一羣自私冷血到極點的資本家,整治競爭對手都來不及,根本沒空干涉兒女的生活。

  秋瑜選擇成爲記者,而不是進入生物科技工作,對這種高層人士簡直是忌諱中的忌諱,秋瑜卻沒有跟家裏斷絕關係,陳側柏私底下肯定幫了她父母不少忙。

  她卻對此一無所知,既不知自己已經是父母的棄子,也不知身邊丈夫的真面目。

  盧澤厚不討厭秋瑜,相反,非常欣賞她身上的一些特質。

  可她太天真,太不諳世事了。

  只要是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怎麼可能不會對她生出毀滅欲?

  ——我活在畸形的黑暗裏,在掙扎,在蠕動,想要掙脫出去,你卻從光明裏朝我投來天真無邪的注視。

  憑什麼?

  盧澤厚含笑,等秋瑜質問陳側柏爲什麼入侵無人機。

  接着,他只需要煽風點火地說一句,除了入侵無人機,你丈夫還有很多你不知道的驚喜呢,就可以坐看夫妻反目了。

  誰知,秋瑜聽見是陳側柏所爲,後退一步,“噢”了一聲,就不作聲了。

  盧澤厚麪皮抽動,忍不住提醒她:“你不問問他,爲什麼黑掉無人機嗎?”

  秋瑜納悶:“這有什麼好問的?你說那個人是生物科技的高層。公司高層只有兩種結局,一種是繼續坐辦公室,另一種則是成爲辦公室花卉裏的肥料,她卻還好端端地活着,說明你用了某種手段把她保了下來。當然要黑掉無人機防止公司竊聽。”

  “……”盧澤厚聽得面部抽搐不止,看秋瑜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精神病,“你都知道?”

  “知道什麼?”

  盧澤厚額上青筋暴起,幾乎是咆哮着說道:“知道公司是怎麼壓迫普通人的!”

  他轉頭,指着那個女人,“——她,就是你調查的那個連環殺人案最後一個目標,你能猜出兇手是誰嗎?”

  盧澤厚情緒激動,怒吼響徹貨倉,女人卻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始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陳側柏面色沉冷,抓住秋瑜的手腕,把她往後拽了一些:

  “盧教授,把你憤世嫉俗的情緒收一下,她不是你的敵人。”

  盧澤厚後退一步,胸口激烈起伏,重重地喘息着。

  他又看了秋瑜一眼,秋瑜正關切而困惑地看着他。

  盧澤厚突然覺得,她的天真帶着一種動物性的殘忍。

  在公司的教育體系下長大,又被人嚴密地保護了起來,最終形成的就是這樣天真而殘忍的性格。

  盧澤厚面色疲憊,用手按住額頭。

  他對她發什麼火呢?

  她和那個女人一樣,都是這個世界的受害者。

  盧澤厚冷靜下來,啓動電磁信號屏蔽裝置,才說道:“兇手是公司。”

  秋瑜一怔:“什麼?”

  “有個等級是‘最高機密’的項目被人泄露了出去,查了半年,都沒能查出結果,藤原修不耐煩了,設計了一個大逃殺‘遊戲’,準備等泄密的人自己露出馬腳。”

  藤原修是生物科技的CEO。

  “‘遊戲’開始前,所有高層都會接到一個經過加密的電話,告訴他們事情已經敗露,打算安排專人送他們出城,讓他們停用芯片功能,非必要不使用網絡接入服務。”

  “還記得聯邦政府的‘棱鏡計劃’嗎?它從未消失,只是換了一種形式存在。”盧澤厚說,“公司可以通過你的電子設備,監視、追蹤你的日常生活,區別只在於他們想或不想。這些高層的反應,全部被藤原修收入眼底。”

  “有人把這通電話當成騷擾電話,有人陷入沉思,有人聯繫公司的安全部門,命令他們追溯這通電話。”

  “傑茜·墨菲接到過太多這樣的騷擾電話,根本沒當回事,聽都沒聽完,就掛斷了。”

  “但這僅僅是遊戲的開始。”

  “接下來,墨菲被調離核心部門。”

  “不管她去哪裏,買什麼,都會有公司的安保人員跟着她。”

  “她的電話被監聽,她的權限被收回,連去超市買包合成肉,收銀員都會盯着她的名字看上半天,如同在看一個在逃通緝犯。”

  “墨菲想到那通電話,懷疑自己被栽贓陷害了。”

  “就在這時,有個高層承受不住壓力,回撥那個電話,激動地質問爲什麼還不來接他。對方說馬上來。開門後,卻只等到了黑洞洞的槍口。”

  “那是第一個死去的高層。”

  “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一個,第三個……墨菲很快意識到,這是一場針對高層的員工忠誠度測試,區別在於,以前他們是測試人,現在淪爲了受測對象。”

  “她對公司並不忠誠,殺人、栽贓、泄密的事情沒少幹。”

  “她懷疑這就算是一場測試,她的競爭對手也會想辦法坐實她的嫌疑。畢竟,高層的位置就那麼幾個,她下去了,其他人就會坐上去。”

  “其他高層也反應了過來。他們也是這麼想的,於是,大逃殺正式開始。”

  “你說好不好笑,”盧澤厚語氣淡淡,“藤原修設計這個遊戲之初,只是想讓泄密的人精神崩潰,向公司自首,沒想到泄密的人沒找出來,反而在高層之間門引發了猜疑鏈。”

  “折損好幾個高層後,藤原修迫於壓力,下令叫停‘遊戲’,但此刻‘遊戲’是否停止,已經不由他決定了。”

  “剩下的高層對公司失去了信任,想要逃出城。他們都是公司的‘精英骨幹’,知道公司不少機密,絕不可能就這樣放他們出城。”

  “於是,啓動了他們腦中的自爆程序。”

  秋瑜想起一個新聞報道:“七號地鐵線那場爆炸?”

  “不,不。”盧澤厚搖頭,“高層不會坐地鐵,那隻不過是一個因‘大逃殺’而意外失業的高級員工罷了,因爲停藥太久,精神錯亂,才啓動了自爆程序。”

  “當然,那場爆炸,最終被定性爲一起自殺式襲擊案件。”盧澤厚玩味地笑了一聲,“說起來,高級員工應該喫的是你丈夫研發的神經阻斷藥。你不想問問他,爲什麼哪怕吃了阻斷藥也會精神錯亂嗎?”

  秋瑜沒問陳側柏。

  盧澤厚說這句話時,一臉不懷好意,雖然不知道他爲什麼要挑撥她和陳側柏,但她不上當就是了。

  陳側柏卻冷淡開口:

  “因爲它的副作用是影響腦血流自動調節功能,一旦停藥,就會出現腦組織低灌注或過度灌注的現象,一者都會損害神經功能。有人試過停藥後,用吸入式興奮劑代替神經阻斷藥,但這除了加重腦血管疾病外,沒有任何作用。

  “這是一個半成品藥物,雖然不像興奮劑那樣具有成癮性,但它的危害比成癮性更大。藤原修希望它儘快上市,我拒絕了。”

  盧澤厚看了一眼秋瑜,沒有解釋爲什麼神經阻斷藥的危害性比興奮劑更大。他知道,以秋瑜的理解力能想通箇中緣由。

  秋瑜的確明白過來。

  她眼睫毛顫動幾下,終於知道父母爲什麼那麼迫切地想把她嫁給陳側柏了。

  ——神經阻斷藥價格高昂,沒有替代品,必須終身服藥。

  除非有團隊研製出低成本的仿製藥,否則一旦陳側柏的藥物上市發行,就會徹底取代吸入式興奮劑。

  停用興奮劑,只會精神恍惚或患上神經系統退行性疾病;停用神經阻斷藥,卻會引發腦出血或腦梗死。

  這個世界沒有神,但只要陳側柏允許神經阻斷藥上市,他就會是所有人的神。

  所有人的性命,都將被他攥在手中。

  如此驚人的誘惑前,他卻拒絕了。

  秋瑜想起裴析那番貶低陳側柏的話。

  ——你父母把你嫁給他,是因爲他們以爲神經阻斷藥能量產,在全球發行,但他愚蠢地把專利牢牢攥在手中,造成這個藥只能由高級員工購買……這個男人的智力或許很高,但他對公司的規則一竅不通。

  當時,陳側柏本可以將真相告知裴析,將貶低如數奉還,但他沒有。

  就像他明明可以成爲世界的主宰,卻沒有那麼做一樣。

  氣氛逐漸變得凝滯。

  秋瑜沉默,另外兩人也沉默。

  陳側柏閉了閉眼,微微焦躁。

  他面無表情地想,早知道盧澤厚這麼喜歡多管閒事,剛纔就該殺了他。

  他研發神經阻斷藥的初衷,只是爲了體會攻破難題的快-感。

  除了秋瑜,只有學術,能帶給他近似親吻秋瑜的愉悅。

  陳側柏不在乎名利,也不在乎神經阻斷藥是否上市發行,但它上市後,必然會引發一系列的悲劇。

  他可以不在乎一切,卻無法不在乎秋瑜的感受。

  ——如果她知道,他研發出了一種可以控制全人類的藥物,必然會對他感到恐懼。

  於是,他選擇不發行,僅在公司內部流通。

  高級員工都有能力終身服藥,只在高級員工之間門發售,反而是一件好事。

  陳側柏越想越焦躁,攬住秋瑜肩膀的手指輕顫幾下,很想點上一支菸,重重抽幾口。

  他不知道秋瑜會怎麼想他。

  或許,她已經開始害怕。畢竟他並沒有禁止此藥的流通,還在她的面前,用神經阻斷藥斷供威脅她的同事……

  盧澤厚抱着看戲的心態,冷眼旁觀。

  他還真不是要挑撥這對夫妻,只是看不慣秋瑜懵懂無知的樣子,想要告訴她真相罷了。

  他真不覺得這個真相多麼殘酷,多麼可怕,秋瑜的表情看上去也不像被嚇到了。

  誰知,陳側柏還是失控了。

  他神色冷漠,身材高大挺拔,明明一身簡潔的白衣黑褲,卻顯得清峻而優越,那種“優越”並非指身份,而是指基因與精神。

  人的本能,就是會選擇基因更加優秀的伴侶;就像雌性,會選擇顏色更加鮮豔的雄性一般。

  然而,基因如此優越的他,卻因爲妻子長久的沉默而失控了。

  盧澤厚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你的理性呢?

  你那超過兩百的智商呢?

  秋瑜一個字都沒說,你就不能等一等嗎?

  陳側柏等不下去了。

  黏物質如同黑色浪潮一般,散發着冰冷恐怖的氣息,逐漸向前蔓延逼近。

  這一場景實在可怕,那些黏物質既像是泛着金屬光澤的甲蟲,又像是黏滑溼膩的爬行動物,總而言之,讓人聯想到各種可憎的生物。

  最讓盧澤厚恐懼的,還是那種無限裂殖的能力。

  這種類似於癌細胞一樣的怪異物質,很難不讓人感到恐懼和噁心。

  盧澤厚背上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他沒想到陳側柏的承受能力那麼差,有些後悔對秋瑜說那番話了。

  盧澤厚後退一步,隨時準備關閉貨倉門,給自己預留逃命時間門。

  千鈞一髮之際,秋瑜轉過身,抱住了陳側柏。

  ——她轉身的一剎那,陳側柏身後的黏物質就激活了擬態,與周圍環境融爲一體。

  盧澤厚嚥了一口空氣,一顆冷汗從他額頭緩緩流下。

  他年紀大了,承受能力比陳側柏強不了多少,這驚險的一幕差點讓他心梗。

  陳側柏垂眼看着秋瑜,鏡片後的目光晦暗難辨。

  他伸手扣住她的後頸,大拇指按在她的頸側,是隨時會捕獵的姿態。

  倉庫內,透明的黏物質無聲蠕動着,伸縮着,活物似的搏動着,裂殖出一隻只修長而骨節分明的“人手”。

  ——這樣的手,在陳側柏的身上時,是宛如藝術品一般的存在,每一條微微凸起的靜脈血管,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禁慾美感。

  但當它們單獨存在時,更像是無數只死人的手。

  只見無數只人手從四面八方僵硬地伸向秋瑜。

  與主體一樣,呈現出隨時捕獵的姿態。

  秋瑜跟牆角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女人一樣,對這一切毫無察覺。

  她只感到一陣悶悶的心痛。

  她對陳側柏太不瞭解了。

  要是她早點知道,神經阻斷藥是一種怎樣的藥物,就可以幫他反駁裴析的污衊了。

  她沒想到裴析那麼壞,三年來,一直在她的面前直接或間門接地污衊陳側柏……要是她早點知道陳側柏犧牲了什麼,就不用讓他承受那麼多詆譭了。

  “……對不起,”她擡眼,目光純淨而沮喪,“裴析污衊你的時候,我沒有幫你說話……”

  隨着她每一個字的落下,所有由黏物質構成的鬼手迅速溶解、退去。

  前一秒鐘還爬滿倉庫的黏物質,下一秒鐘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陳側柏喉結微滾,看着秋瑜。

  他神色沒什麼變化,視線卻逐漸黏稠滾燙,似要將她拆吞入腹。

  胸腔又漲又麻,沒想到她會這麼說。

  的確,她的天真是一種殘忍,如同猛獸一般,一邊喝血喫肉,一邊露出懵懂清澈的眼神。

  他卻在這種殘忍的天真中,找到了前所未有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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