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該死啊
——即便全世界都拋棄了你,也要面帶微笑,一路朝陽——
2003年,冬。
重巖村的這個冬天格外冷。
帶走了滿山綠意,也帶走了吳朝陽唯一的親人。
作爲外姓人,排外的偏僻小山村,連一寸埋人的薄地都不肯給。
吳朝陽冒着午夜子時的風雪,扛着薄皮棺材踉蹌上山,一路上不知道多少次差點摔倒,每一次都險之又險撐住棺材不落地。
農村有個說法,棺材落地,逝者的靈魂將會禁錮在落地之處,成爲孤魂野鬼。
找了大半夜終於找到一處村民難以發現的山崖,悄悄葬下了爺爺。
等壘好墳堆已是太陽初升,陽光灑在山崖上,墳後楓林疊嶂,墳前峽江滾滾。
待到明年秋來時,應是層林盡染,碧波千里。
吳朝陽跪在沒有刻碑留名的小土堆前,低聲呢喃道:“爺爺,您生前最喜歡漫山紅葉和奔流的江水,應該會喜歡這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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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的疲憊,吳朝陽只想趕緊好好睡上一覺。
推開滿是歲月裂痕的木門,吱嘎聲尖銳刺耳。
正準備進門,身後傳來一道囂張的質問聲。
“吳朝陽,你把你爺埋哪了?”
吳朝陽轉身,見是陳麻子、陳強兩兄弟,還有幾個村混子,心生警惕。
“陳二哥,有事嗎?”
陳麻子門板一樣的身軀往前一站,“村裏每一寸土地都姓陳,不管埋哪裏,都得給錢!”
吳朝陽知道幾人的秉性,直截了當道:“沒錢。”
“呸!”陳麻子一口濃痰吐在吳朝陽腳下。“沒錢就拿房子抵!”
“憑什麼?”吳朝陽冷聲道:“宅基地是老支書給的,房子是我爺爺建的。”
“老支書早死了,你爺爺現在也死了。”
陳麻子大手一揮,“把這龜兒子和裏面的破爛玩意兒全都給老子扔出去。”
隨行幾人一哄而上,其中兩人把吳朝陽摁在牆壁上,其餘幾人興奮地衝進屋子。
吳朝陽掙脫束縛跨進堂屋,陳麻子一腳踹在他腰桿子上,兩旁幾個村混子像拖死狗一樣把他拖到一邊,反扣住胳膊摁在地上。
眼角磕破,鮮血流淌在灰白泥土地上,裏面翻箱倒櫃的聲音不絕於耳,各種熟悉的物件一件件被扔在眼前,整個世界都在塌陷破碎。
陳麻子蹲下身,拍了拍吳朝陽的臉,咧着嘴笑道:“憤怒嗎?是不是想剮了我?你這個災星,外來的臭要飯,老子就是要喫絕戶,不服你殺了我啊!”
吳朝陽牙關緊咬,全身因緊繃而劇烈顫抖。
陳麻子起身走向裏面,“別瞎幾巴亂扔,有值錢的東西給老子留着。”
“媽的,屋子裏還擺個靈牌,嚇了老子一跳,真他孃的晦氣。”
聽到靈牌,吳朝陽怒吼一聲甩開摁住他的兩人衝向裏屋。
但還是晚了一步。
陳麻子隨手拿起靈牌扔在地上,他弟弟陳強順勢上去就是一腳。
“咔嚓!”
這一腳踩碎了靈牌,也踩踏了吳朝陽的整個世界。
一股熱氣從腳底板涌起直衝天靈蓋,原本清秀的臉龐逐漸變得猙獰可怖。
陳麻子不屑地看着吳朝陽,“瞪啥?沒卵蛋的窩囊廢,就算老子借你十個膽子,你龜兒子還敢打老子?”
陳強嘚瑟地抖着腿,“沒媽沒老漢兒的狗雜種,再瞪,挖了你狗日的眼珠子。”
話音未落,吳朝陽如一頭下山猛虎,飛撲過去。
所有人都沒想到一向老實巴交的吳朝陽敢動手,等反應過來的時候,陳麻子已經被撲倒在地。
手起拳落,一拳打斷鼻樑,鼻血飛濺,慘叫聲驟起。
“草泥馬!”陳麻子破口大罵,旁邊幾人見狀趕緊過來來開吳朝陽。
吳朝陽蹭蹭後退幾步穩住重心,又奮力擺脫拉扯衝過去。
陳麻子剛起身,就被吳朝陽一把抓住胳膊掄到空中,一個利落的過肩摔將他狠狠砸在桌子上,破舊的八仙桌啪的一聲碎成兩半。
其餘幾人霎時間懵了。同一個村子,他們知道吳朝陽有把子力氣,但沒想到會有這麼大。
吳朝陽不做任何停頓,再次騎到陳麻子身上,一拳接着一拳招呼在他那張滿是麻子的臉上,連日來鬱積的悲憤在這一刻如山洪決堤般傾瀉而出。
“幫忙呀!”陳麻子含混不清地呼救。
其餘幾人也發了火,嗷嗷叫着衝上去再次把吳朝陽拉開,圍成一圈拳打腳踢。
吳朝陽不躲避也不格擋,直接無視其餘幾人的拳腳,怒火只往陳麻子、陳強兄弟身上燒,趁着混亂一把掐住陳強的脖子懟到牆壁上。
陳強被掐得張大嘴巴,臉色發紫。
被打得面目全非的陳麻子艱難起身,見弟弟只剩半口氣,抄起牆角的扁擔,一悶棍打在吳朝陽後腦勺上。
“老子打死你個龜兒子!”
吳朝陽腦袋嗡的一聲響,直挺挺倒地。
所有人愣在當場,陳強劇烈喘息之後,有些膽怯的問道:“二哥,會不會出人命?”
“草,怕個錘子,先送我去衛生所包紮,等半夜沒人的時候裝麻袋扔野人溝喂狼,讓他狗日的屍骨無存。”
陳麻子捂着血糊糊的臉,臨走前狠狠給了吳朝陽肚子一腳。
雪還在下,飄飄灑灑落在這棟被遺忘的老屋上。
無盡黑暗,萬籟俱靜。
黑暗中,隱約出現一座橋,爺爺站在橋的盡頭,正向他揮手。
吳朝陽大聲呼喊:“爺爺!”
橋那頭,爺爺一如既往地滿臉慈祥。
“爺爺,我沒守住我們的家……”
“朝陽,只要你在,家就在。”
“爺爺....”
“朝陽,答應爺爺,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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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朝陽睜開眼,已是淚流滿面,映入眼簾的不是爺爺,而是一張清麗的臉龐。
“小雪?”
“朝陽哥,你終於醒了。”陳雪擦了擦微紅的眼眶。
吳朝陽擡了擡頭,頭疼欲裂。“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陳雪說道:“下午,我一來就見你倒在地上。朝陽哥,你流了好多血,我送你去鎮上醫院吧。”
吳朝陽喫力地坐起身,用枕頭墊在身後。“不用,過兩天就好了。”
“陳雪,趕緊給我出來,剛回家就往別人家跑,像啥子樣子!”外面突然響起一聲大嗓門。
“誒!來啦。”陳雪皺着眉頭回了一聲,對吳朝陽說道:“你先休息,我晚點再來看你。”
沒多久,外面傳來陳雪母女的對話聲。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離那掃把星遠點。”
“癩蛤蟆想喫天鵝肉,不要臉的東西!”
“媽,別說了。”
“怕他聽見?我就是要說給他聽!你是大學生,以後是要在城裏生活的,他算個啥子東西!”
吳朝陽躺在牀上,心中一片悲涼。
陳雪媽說得沒錯,如果說陳雪是金鳳凰,那他只能是癩蛤蟆,還是隻爛在泥地裏的癩蛤蟆。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一起背靠背坐在山坡上看清風明月、大江東流,如今已是恍若隔世。
中考完那年暑假,爺爺中風癱瘓,他留下,她繼續去縣城上高中,去江州上大學。
所有的美好戛然而止。
吳朝陽掙扎着下牀,屋子裏一片狼藉,舊衣物、舊書散落滿地。
忍着全身劇痛,彎腰一本一本撿起。
這些書五花八門,天文地理、科學藝術包羅萬象,部分是爺爺的藏書,部分是以前的初中同學李清源從城裏論斤淘回來的廢舊書籍。
爺爺說良田萬頃不如詩書傳家,不讀書再大的家業早晚也會敗光。
吳朝陽沒有家業可傳可守,讀書自然不是爲了詩書傳家。
他只是想多瞭解一些外面世界的樣子。
重新放好了書,又一件一件收拾起爲數不多的舊衣服。
當收拾起一件爺爺從未穿過的呢子大衣時,一封信飄了出來。
吳朝陽彎腰撿起,信沒有拆封,封面上寫着一個地址,江州市渝城區十八梯花子巷222號。
在他的印象中,爺爺從未提起過有任何親戚朋友,更別說還是在江州那樣的大城市。
撕開信封,裏面只有四個字。
“我在這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