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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五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

作者:烽火戏诸侯.
陈平安现学现用,跟老将军吕霄学了装傻扮痴的本事,假装沒听到老道人言语中的讥讽,等到陈平安喝過了酒,院已经不见老道人。

  老道人总是神出鬼沒,陈平安也无可奈何。

  微微亮,靠着柴房门睡觉的枯瘦女孩已经醒来,就看到那個白袍子的有钱人,在院子裡散步,闭着眼睛像個瞎子,一手摊开手心,掌心朝上,搁在腹部,一手握拳在胸口,步子很,走得很慢。

  像是在犹豫要不要一拳敲在手心上,她百无聊赖地等着,总觉得他会一拳砸下去。

  如果這家伙眼睛真瞎了就好了,然后一拳下去,啪叽一下,不心把自己手掌打透,就更好了。

  一想到這個,枯瘦女孩就有点乐呵,怕被他看穿,赶紧板起脸,故意打了個哈欠。

  陈平安睁开眼,撤掉那個古怪姿势,是跟丁婴那边依葫芦画瓢学来的,今之所以拎出来,是觉得当年遇上嫁衣女鬼,那個带着两徒弟的目盲老道人,所学雷法,需要以重拳捶打气府,

  跟丁婴有点相似。

  陈平安沒有去看女孩,也沒有停下脚步,将一身拳意继续沉浸在种秋悟出的顶峰大架之中,道:“你去看看曹晴朗的学塾开门了沒有,如果夫子還是沒有重新授业,就问一下附近的街坊邻裡,到底什么时候开课。”

  女孩讨价還价问道:“能不能吃過了早饭再去,我饿,走不动路哩。”

  陈平安淡然道:“回来之后,再把灶房裡的水缸挑满,就有饭吃。”

  女孩凝视着陈平安的侧脸,看不像是在开玩笑,就哦了一声,故意摇摇晃晃站起身,贴着墙根绕過陈平安,走出院子,离开巷子后,蹲在街巷拐角处,蹲了半,這才一路撒腿狂奔回到院门口,额头已经有了汗水,弯下腰,双手叉腰,对着那個還在走路的家伙,大口喘气道:“還沒开门呢,我问過一位大婶啦,那夫子给之前的打架吓破哩,近期都不开门。”

  陈平安默不作声,指了指灶房。

  女孩哭丧着脸,去了灶房,提了個最的水桶,所幸水缸還有大半井水,若是空荡荡的,她保管一次都不愿意,出门后丢了水桶就跑。她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听到了曹晴朗的背书声,背对着院子,她翻了個白眼,呲牙咧嘴,满是不屑。

  打水真是累死個人。

  双手提着水桶回到院子的时候,她還是贴着墙根,心翼翼绕過那個人,一溜烟跑进灶房,井边汲水,她就只打了不到半桶水,一路上嫌累,又给倒掉了许多,其实等她回到院子,水桶底部也就堪堪有寸余高的井水,她迅速转头看一眼,沒有看到那人,立即提起水桶,轻轻从水缸勺起半桶水,然后使劲抬起水桶,一個倾斜,哗啦啦倒入水缸。

  对這一切,陈平安洞若观火,但是沒有当场揭穿她。

  宁肯花這么多心思去偷懒,也不愿意出一点力气嗎?

  曹晴朗背過了几篇蒙学书籍的文章,就开始去灶房烧饭,陈平安他今可能会很晚回来,曹晴朗点点头。

  陈平安离开巷子,途经状元巷附近,丁婴和魔教鸦儿先前下榻的宅院,死气沉沉,明显已经弃用。心相寺的香火愈发稀少,至于那座武馆的晨练,倒是比以往更加卖力,呼喝声此起彼伏,教拳的老师傅嗓门尤其大,想来是之前那场大战,既让老百姓感到可怕,觉得世道不太平,却也让江湖子弟神往,若是沒点大风大浪,還叫江湖嗎?

  陈平安這次出门還是沒有穿上金醴,一身崭新的青衫长袍,一是莲花人儿尚未痊愈,還需要如同一座洞福地的法袍,二是陈平安不愿意招摇過市,甚至连养剑葫都留在了屋内,让初一十五护着养赡莲花人儿,只不過腰间悬佩了长剑痴心和狭刀停雪,如此一来,就像是個喜好舞刀弄枪的游侠儿。

  陈平安是去找种秋,是要再麻烦這位南苑国师一件事。

  当初被女孩从屋子裡偷走的那一大摞书,虽然都是些寻常书籍,两本倒悬山购买的神仙书都放在了方寸物当中,但是陈平安還是想要拿回来,因为每本书的扉页上,都写了陈平安购于何地、何时,以端端正正的楷写就,這些四处收集而来的书籍,对于陈平安而言,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与儒家圣贤所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沒有关系。

  世人皆知种秋就住在皇宫附近,但是具体的隐居位置,少有人知晓,好在陈平安如今在南苑国,名气太大,很快就有一位南苑国被朝廷招徕的高手现身,毕恭毕敬领着陈平安去往种秋住处,是崇贤坊一处闹中取静的宅邸,崇贤坊是真正的子脚下,住在這裡的门户,非富即贵,大街巷,绿荫浓浓,安详静谧中,透着雍容气象和规矩森严,与状元巷那边的鸡鸣犬吠、莺莺燕燕,截然不同。

  府邸沒有悬挂匾额,在崇贤坊也不算大,三进院子而已。

  陈平安与那位负责领路的高手道了一声谢,独自走入之后,陈平安发现裡头并不冷清,有许多年轻面孔在忙碌,身穿官服,只是按照南苑国的官补子礼制,品秩都不高,堪堪入流的底层官员而已,一间间屋子都坐满了人,手持文书、走门串户的年轻人,大多脚步匆匆,偶有并肩而行,都在聊着事情,见到了佩刀悬剑的陈平安,他们只是瞥两眼就不放在心上。

  种秋站在在二进主院的檐下,笑着迎接陈平安,身边還有一位正在禀报政务的青年官员,种秋大略给出答复和建议后,两人问答,简明扼要,青年官员见到陈平安后,明显有些好奇,只是国师并未破陈平安的身份,他也不敢去私下探究,告辞离去。

  种秋带着陈平安来到后院,与前边朝气勃勃的忙碌氛围又有不同,一墙之隔,别有洞,墙角有一大丛芭蕉,浓绿得想要滴水出来,石桌上放着古旧的棋盘棋盒,应该就是這位国师的住处,既不寒酸也不豪奢,清雅简洁,种秋和陈平安在石桌相对而坐。

  种秋關於桥梁的书籍,已经让工部官员去收集整理,至于那位蒋姓读书饶履历谍报,应该在今晚可以一起送给陈平安。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了關於被盗走贱卖的书籍一事,种秋笑着答应下来。

  陈平安便主动开口,這会儿京城动荡不安,還要麻烦国师這么多琐碎事情,他愿意做点什么,希望国师只管开口。

  种秋也不客气,就要請陈平安帮着指点一下他的两位嫡传弟子。

  并非公器私用,而是种秋收取的弟子,出师之后,都要投军入伍,从士卒做起,最少在边军待满十年,十年之后愿意按部就班地在军中进阶,還是离开边军,游历武林,种秋就不再约束了,但是如果選擇闯荡江湖,就不得对外宣称自己是种秋弟子,一旦被发现,沒得商量,我种秋能教你一身武学,也能悉数收回。

  留在种秋身边的两位入室弟子,年纪都不大,尚未出师,赋极好,心气很高,人品当然沒問題,只是从沒有真正走過江湖,所以需要有人压一压他们的锐气,种秋近些年压力不,为了应对甲子之约,尤其是防着丁婴和俞真意两人,很难专心传授弟子武学,种秋担心自己這两個寄予厚望的弟子,终其一生,都只是种秋弟子而已。

  陈平安自无不可,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有资格为人师,教给别人什么东西。

  只是陈平安沒有想到种秋会亲自带他去见两位弟子,忍不住问道:“不会耽误国师处理事务嗎?”

  种秋笑道:“要是我种秋不在,事情就会变得一团糟,明我這么多年待在南苑国朝堂,并沒有做好分内事,只会指手画脚……”

  到這裡,带着陈平安从后院门离开的种秋,突然问道:“一朝宰执,在路上遇到路人争执斗殴,该如何处置?”

  陈平安想了想,“若是不影响自己的正业,還是要管上一管。”

  种秋又问,“然后?”

  陈平安摇头。

  种秋笑道:“這位官帽子顶大的官员,按照你的,在不妨碍本职事务的前提下,确实可以管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但是最重要的事情,是应该立即自省,辖境之内,为何街上会出现寻衅斗殴一事。”

  陈平安思量過后,深以为然。

  种秋与陈平安走在僻静的街道上,树荫深深,盛夏时分,京师许多坊市如蒸笼一般,热得让人无处可躲,在這边却让行人倍感凉爽,种秋感慨道:“這本是一個圣贤书籍上的典故,那位宰执与身边人,此事不该我管,应该问责于直辖官员,他不该越界行事。年少时初次读书至此处,觉得振聋发聩,豁然开朗,但是书读得越多,人事看得越多,就难免心存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种秋沒有继续下去。

  陈平安也沒有话,只是想着若是齐先生,或是文圣老爷在這裡,一定可以为种秋排忧解难,讲清楚那些道理。

  种秋哈哈一笑,再无愁绪,与陈平安起了正事,“俞真意已经返回松国宗门,带上了悄悄出城的臂圣程元山,当时城头众人,除了飞升离去的周肥、魔教鸦儿、刘宗,我們這些走下城头的,都有些收获,俞真意好像找到了一部金玉谱牒,云泥和尚得了一截白玉莲藕,唐铁意所得何物,京师谍子并未查到,我种秋则拿到了一本五岳图集,书上所之事,都是神仙事,讲述如何敕封五岳,聚拢一国山水灵气,只是我又不修习道法仙术,這本书对我来,并无意义,十分鸡肋。”

  种秋叹了口气,继续道:“程元山因为躲在城内,错過了鼓声,最终两手空空,他的那些弟子,已经被驱逐出境,不過若是程元山本人跑得慢了,我会将他留在這裡,毕竟程元山此人睚眦必报,這次在南苑国京城吃了這么大一個闷亏,一定会怂恿草原骑军南下叩关抢掠。”

  關於這本仙家书籍,還是個隐患,种秋竟然沒办法将其毁去,只能心藏匿起来。

  一旦俞真意获悉此事,志在必得。

  不定,還会让本来对人间事全然不上心的俞真意,第一次生出扶持傀儡、争夺下的野心,为的就是能够以下正统的身份,敕封五岳,然后他就能够将五岳灵气收为己用,成为真正的陆地神仙。

  种秋与陈平安着下大势,“那位与俞真意打了一個平手的女冠黄庭,已经将镜心斋宗主,转给皇后娘娘。黄庭本人离开了京师,不知所踪,只她要寻一块风水宝地,好好练习剑术。

  皇后周姝真很快就会‘因病去世’,去坐镇镜心亭,为此皇帝陛下也无可奈何。敬仰楼那边,近期出现了叛乱,与魔教三门残余勾结,周姝真已经完全失去掌控,敬仰楼对江湖放出话来,从今往后,敬仰楼不再评定下十人。那位北晋大将,唐铁意,他還在犹豫要不要投靠我們南苑国。”

  陈平安听得认真。

  种秋感慨道:“如果是你站在了那個位置上,而不是一心与道争胜的丁婴,该有多好。”

  陈平安疑惑不解。

  种秋笑道:“反正是一句夸饶话,不用太较真。”

  陈平安笑了起来。

  不是在那晚酒楼与皇帝魏良客气应酬的那种。

  与种秋相处,如入芝兰之室。

  种秋两位弟子住处,离這裡隔着两座坊市,宅子占地颇大,挂了一座武馆的名头,对并不对外,是种秋大弟子出钱筹办,此人戎马生涯二十年,当上了将军,后来沙场陷阵受了重伤,就退出边军,种秋弟子每次入京,不敢打搅师父,往往都会在這裡聚头碰面,這些弟子年龄悬殊,最年长者已经年近半百,年龄最的两個弟子,才是一双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

  结果等到两人走到练武场那边,种秋哑然失笑,连同两位弟子在内,十数人在那边热热闹闹,有老将军吕霄的孙子孙女,還有两位弟子在京城结识的好友,多是京城豪阀世族中品性醇厚、且憧憬江湖的孩子,好几個早早约好了,以后要跟家族借口负笈游学,与种秋两位弟子一起闯荡江湖。

  对于這些,种秋并不干涉。

  年少时的美好,哪怕带着稚气,勿要一味以老饶人生经验去否定,更不可随意打杀。

  种秋看着這些孩子,有些时候也会为他们的顽劣而恼火,可更多时候還是觉得他们可爱,于是就会觉得這座下,不是什么藕花福地,沒有什么谪仙人。

  陈平安有些讶异,在那些缺中发现了一個熟人。

  正是他之前逛荡京城,见到那個与同伴纵马大街的年轻女子,她当初为了弥补朋友的错误,向一位摆摊老妪抛出了钱袋,为了显摆骑术,還狠狠摔了一跤,哎哎呦呦着翻身上马,一身泥泞,依旧高高扬起脑袋,意气风发。陈平安当时還对她伸出大拇指来着,只不過那会儿女子沒理睬他,還翻了個白眼。

  所有人一开始沒认出陈平安。

  毕竟他沒有穿白袍,悬朱红色酒葫芦。

  不過這些年轻人,对国师种秋都敬且畏,当种秋出现后,一個個噤若寒蝉,两個弟子,也有些心虚,這些确实有些荒废武艺了,沒办法,這些個朋友一股脑涌来,一個個双眼放光着那位白衣剑仙的事迹,都那位杀掉丁老魔的年轻宗师,与他们师父关系极好,不定在這裡守株待兔,万一真能等到那人出现,尤其是老将军吕霄的孙子孙女,更是信誓旦旦,爷爷回家后,红光满脸,那夜俞真意与镜心斋童青青城外一战,名叫陈平安的剑仙就站在自己身边,两人相见恨晚,把臂言欢,已是忘年交了,只可惜陈剑仙是神仙中人,忙得很,但是答应下来,只要有空就会去将军府登门拜访。

  吕霄的年幼孙子不過十二三岁,几乎每都要重复起這一段,眉飞色舞,与有荣焉。

  倒是他的姐姐,沒他這么翻来覆去炒冷饭,但是眉宇之间,亦是满满的期待和仰慕。

  种秋转头望向陈平安,后者点零头。

  种秋站在练武场上,对两名弟子道:“帮你们找了一位前辈,他会指点你们拳法,你们倾力出拳。”

  陈平安有些无奈,压低嗓音轻声道:“先前不是好了只与他们切磋,沒什么指点嗎?”

  种秋微笑道:“最后随便聊几句就可以了,這两個家伙,早就晓得如何对付我這個师傅,我如今什么,不太管用,不定反而会将你這個外饶话语,奉为圭臬。”

  一位身材高大的英武少年,大踏步走来,问道:“师父,這位前辈是谁啊?又是刀又是剑的,为何能够教我們拳法?难不成比师父你拳法更高?”

  少年望向陈平安,眼神清澈,笑道:“前辈,可不是我瞧不起人啊,实在是我师父的拳法太高了,若是你教我刀剑,我不会這么的。对了,我叫阎实景,话直,前辈别怪罪!”

  一位少女在他身后缓缓前行,已经在寻找陈平安的破绽,只是她越走越慢,因为她惊骇发现,那人只是那么随意站立,她根本找不出一点点拳架站桩的漏洞,這种让人难受至极的感觉,跟师父种秋给她的感觉,太像了。

  见高山而不见山巅,临江河而深不见底。

  這個年纪不大的青袍男子,必然是一位境界卓然的武学宗师!

  少女正要开口提醒师兄阎实景要心,后者已经轻声道:“已经看出来了,我又不是傻子,能够跟咱们师父并肩而行,在咱们南苑国,有几個家伙拥有這份脸皮?”

  少女问道:“联手?”

  少年沒有任何犹豫,沉声道:“争取撑過十招,师父看着咱们呢。”

  少年少女几乎同时摆出一個拳架,蓄势待发。

  陈平安想了想,开始向前行走,六步走桩加上种秋的顶峰拳架而已。

  两人刚要前冲,陈平安一步踏出,就像一座山峰压在两人肩头,身体动弹不得,好像稍有动作,就会死。

  再一步,两人身心皆是凝滞至极,英武少年正要咬牙向前,少女则想要横移一步,避其锋芒再做打算。

  陈平安轻描淡写三步之后,师兄妹二饶气势已经彻底崩溃。

  四步之后,两人就已经踉跄后退,汗流浃背,脸色惨白。

  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明知出拳不会死,为何不出拳?如果有一,真的与人分生死,明知是死,是不是一样一拳都不敢出?那你们是不是只有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以及弱于你们的敌人,才可以出拳?”

  少年一屁股坐在地上。

  少女愤愤道:“前辈你是顶尖宗师,一上来就以势压人,底下哪有這样的切磋,這样的传授拳法……”

  陈平安還是问道:“为何一拳都不出?”

  少年低下头。

  少女眼眶通红,竟是哭泣起来,只是竭力与那個喜歡欺负饶陌生人,狠狠对视。

  陈平安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過分了,转過头,对种秋歉意道:“我很少跟人切磋,真正的江湖规矩也不太懂。”

  种秋摇摇头,若有所思,轻声道:“我传授弟子拳法,因为害怕他们犯错,所以太過奉挟拳高莫出’四字宗旨,初衷是希望他们不要与人在江湖上做意气之争,不要仗势凌人,出拳沒有轻重,更多是想着他们将来投身沙场,最少有十年的時間报效家国,所以门内弟子,其实一直被我压着心性,现在看来,不能错了,可终归是扼杀了他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可能性。”

  种秋叹息一声,对陈平安笑道:“是得改一改。”

  不曾想那少年,原本勉强承受得住给外人如此羞辱,却唯独受不得自己视为父亲的恩师“认错”,而且還是为了他们,在少年阎实景心中,师父种秋,是世间真正无瑕的武宗师,還是文圣人。

  一怒之下,少年猛然起身,却不是偷袭那青衫男子,而是怒目相视,“你再来!”

  陈平安一步跨出,却不是“慢悠悠”的拳架走桩了,而是一拳砸向了阎实景额头,如有风雷扑面。

  少年又后退了一步。

  陈平安问道:“你那一拳呢?”

  少年茫然失措,失魂落魄。

  陈平安叹了口气,转身对种秋道:“有人跟我過,练拳,看似是修力,是要做那纯粹武夫,可修心真的很重要,既然练拳,就不能再谈什么人之常情。就像种先生你拳高莫出,我想了一下,很有道理,但是拳高莫出,是种先生你這個境界和修为的人,该做的事情,却只是你弟子该懂的道理而已,懂了這份道理是一回事,当下该如何做,是另外一回事,只有這样,将来才能对谁出拳都问心无愧。”

  种秋笑着点头,“正是此理。”

  他大致了解陈平安的脾气,做一件事情,无论大,务必追求尽善尽美,所以哪怕事先是真的忐忑不安,不知如何跟人切磋如何教人拳法拳理,可一旦走出那第一步,陈平安就拿出了大街一战对敌围侥那份认真,种秋是旁观者,所以看得很清楚,可能陈平安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的他,是何等自信!

  甚至,会有一种“我出拳时,下武夫,只需仰头感叹一声苍在上”的自负。

  种秋其实有些好奇,如此平易近饶陈平安,是如何做到出拳之时的這种心境。更好奇陈平安到底是怎么练的拳。

  不管如何,這两种陈平安,种秋都给予敬意。

  陈平安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我胡乱想的一些东西,不一定适合种先生你的弟子。”

  种秋摇头,正色道:“总有一些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你刚才的這番话,就适合所有习武之人。”

  陈平安害怕那少年少女从此习武之心,如心镜裂缝,心酝酿着措辞,虽然不太擅长,還是尽量安慰道:“练拳之人,除了能吃苦,還要心定,出拳才能快而从容,一往无前,那么总有一,无论是遇上我,還是你们师父這样的下第一手,或是丁婴這样看似无敌的对手,你们都可以出拳很快,最快。”

  陈平安脸色认真,看着那两個人,“身前无人,双拳而已!”

  少年少女懵懵懂懂,迷迷瞪瞪,但是两人脸上的悲愤和心底的恐惧,已经少了许多。

  种秋轻轻点头。

  這哪裡是教拳,分明是指出一條“武道”了。

  至于這两個傻孩子,将来能走多远,或者能否走上這條武学登山路,既看赋,也看机缘,种秋多无益,其实了也沒用。

  收了拳的陈平安,再沒有那种气势,看着两個可怜兮兮的少年少女,有些忐忑了,对种秋问道:“是不是讲得太大太虚了?”

  种秋打趣道:“差不多可以了啊,你到底要我今讲几句溜须拍马的言语,才肯罢休?”

  陈平安哭笑不得。

  种秋望向弟子二人,阎实景他们可就沒這份待遇了,“今不用练拳,好好想一想为何不敢出拳,想明白了,再练拳不迟。”

  少年少女抱拳领命。

  种秋和陈平安一起离去。

  等到国师大人和那個怪人离开后,這些年纪不大的家伙,很快就叽叽喳喳起来,多是安慰阎实景和那個少女,夹杂着一些惊叹感慨,這些外人,虽然都知道种国师的下第一手,可毕竟谁也沒见過亲眼见過种秋出拳,哪怕家中都有实力不俗的高手护院,但是眼界一個比一個高,所以今看到了那人出手,一拳而已,仍是觉得不虚此校

  阎实景率先离开人群,少年兴致不高,蹲在台阶上,有些发愣。

  少女跟朋友们闲聊之后,坐在师兄阎实景身边,为他打抱不平道:“有什么了不起的,来去,那人還不是仗着本事高,就对咱们指手画脚,真气人,当着师父的面呢。”

  阎实景望向远方,“我觉得他的挺有道理,师父也认可。”

  少女愤懑道:“我就不信他对上咱们师父,俞真意,還有那個丁老魔,也敢這样的大话,得轻巧,出拳而已!”

  阎实景握紧拳头,“今后我不偷懒了,要好好练拳,還要每求着师父教我更高深的拳法,总有一,我要那人收回今所有的话!”

  少女眼神熠熠,凝望着這個师兄的侧脸,“你肯定可以的!大师兄都你的赋,是我們当中最接近师父的人,如果给你多练拳五年的话,现在你就可以跟镜心斋樊莞尔、春潮宫簪花郎周仕他们一较高下了。”

  屋脊上,种秋陪着陈平安偷偷坐在上边,种秋也不不知为何,陈平安竟然提议要悄然返回,然后坐在這裡,听着下边孩子们的胡袄。

  不過听到最后,听到了阎实景两人那番对话,种秋還是猜不出陈平安的意图,但是這位国师,有些遗憾和失落,只是对那两個孩子,還谈不上太失望。

  陈平安笑着起身,和种秋真正离开簇。

  回去路上,跟种秋讨教了许多這方地的武学拳理,陈平安受益匪浅。

  两人在半路分道扬镳,陈平安挑了一家街边酒肆,要了一壶酒和两碟佐酒菜,酒是酒肆最贵的那种。

  老道人凭空出现,就坐在陈平安对面,热闹的酒肆无一人察觉到不对劲,老道人身前出现一只酒碗,酒水自己从酒壶倒入碗中,伸手时,手中就多出一双筷子,夹了一块葱炒鸡蛋,吃得津津有味,笑道:“是不是才知道,你以前的那么多理所当然,总觉得自己是個寻常人,只要别人愿意努力,大多数都可以走到你今這一步?是不是才发现,這很可笑?”

  陈平安问道:“老前辈這么空闲?”

  老道人也如陈平安這般答非所问,“那你也太瞧不起教你道理、传你拳法的人了。你要是一直依循先前的心境走下去,迟早有一,会成为那人一样的处境,茫然四顾,孑然一身,到时候還不愿意求人,唯恐牵连别人,哈哈,大概一個‘死得其所’,還是能够捞到手的。”

  陈平安点头道:“如果我不够好,现在就不是坐在這裡,跟老前辈优哉游哉喝酒了,而是死在這裡,死得不明不白,等到下一辈子,哪怕侥幸开窍,但是等我离开藕花福地,不管外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恨不得跟老前辈拼命。”

  老道人喝着酒,吃着下酒菜,随口道:“這当然,既然进了藕花福地,你如果本事不济,死在陆舫或是丁婴手上,除非是陈清都和老秀才联手,我才会捏着鼻子放你出手,不然你就乖乖待在這裡转世吧。所以,你应该敬自己一杯酒,敬自己活了下来。”

  在陈平安内心深处,這個老道人,比起那個卖糖葫芦的汉子,一点都好不到哪裡去。

  不是老道人故意针对他陈平安,事实上陈平安知道自己根本沒有這個资格,也不是老道饶有些道理不对。

  陈平安只是纯粹不喜歡那种感觉。

  甚至他们都不是山上人看着蝼蚁的眼神,更像是一個人在看待自己养的鸡崽儿,是养肥了宰掉吃,還是继续养着,只看他们的心情。

  不過也有可能是陈平安站得還不够高,根本看不见他们眼中的人间风景。

  陈平安喝了一碗酒。

  且不谈江湖好不好,藕花福地的酒水,是真不咋的。

  陈平安慢慢喝着酒,竟是完全无视了老道人,很用心想着自己,是怎么走到今的。

  从泥瓶巷,一直想到了曹晴朗门外的那條巷子。

  原来人世间,每個人脚下都有无数條岔路。

  要善待自己。

  才能善待人间。

  可是這很难啊。

  心中不平事,可以酒浇之,可世间那么多不平事,又当如何?我陈平安以后,拳越来越高,剑越来越快,那么本事越大,见到了别饶不平事,难道就要事事都去管一管?可要是不管,心裡的坎如何過?不也是一桩不平事嗎?会不会辜负了齐先生,辜负了书上的道理?辜负了自己是李宝瓶师叔?

  但是我也要报仇,要完成与剑灵姐姐的约定,要练拳,成为七境武夫,要练剑,修了长生桥去当大剑仙,要读书,要做齐先生那样的人,我還要娶那么好的姑娘做媳妇……

  怎么办呢?

  万千道理不去想,醉倒再!

  陈平安扑通一声,脑袋重重摔在酒桌上。

  睡梦中,好像有人问他,见過最大的江河后,觉得如何,陈平安醉醺醺,笑哈哈回答水那么大,鱼儿一定大,以前宝瓶总抱怨自己的鱼汤太淡,下次一定钓一條大鱼儿,加足够的盐!

  老道人嘴角扯了扯,不再以道法从壶重汲取酒水,而是亲手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又问道:“那么多高山,风光如何?”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桌上,依旧醉话连篇,喃喃而语,我不知道啊,不過书上有句话,我见青山多妩媚……可是我走過很多山路,雨雪气难走,太难走了……

  老道人放下酒杯,望着对面的陈平安,沒好气道:“齐静春怎么教出這么個酒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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