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宜言和
月光投落在那些琉璃碎片上,被反照進蘇妙漪的眼裏,刺得她眼睛有些生疼。
儘管白日裏並未往心裏去,可在方纔從衛玠口中聽到“廉價”二字時,蘇妙漪竟又不自覺地回想起了穆蘭的那句話。
「蘇妙漪,你在那個男人眼裏,不會就跟那支金簪一樣廉價吧?」
蘇妙漪咬咬牙,緩緩蹲下身,將地上那些琉璃碎片一一拾了起來。
所以在衛玠眼裏,廉價的究竟是這座琉璃筆架,還是她蘇妙漪?
“姑姑!姑姑你還沒醒麼?”
翌日天亮,衛玠從屋子裏出來時,就看見蘇安安正在拍打蘇妙漪的房門。
見衛玠走過來,蘇安安悻悻地收回手,眨眨眼,“平常這個時辰,姑姑都已經起來了……”
衛玠眉心微動,擡起手,剛要叩門,房門卻是應聲而開,蘇妙漪就衣冠整齊地站在門口。
二人四目相對,皆是一愣。
衛玠動了動脣,可還未來得及出聲,蘇妙漪卻已經飛快地移開了視線,直接低着頭從他身邊走過。
“大清早的,嚷嚷什麼……怎麼,你們平日裏可以偷閒躲懶,我就連一刻都不能多睡麼?”
蘇妙漪語調尋常地衝蘇安安抱怨。
蘇安安撓撓頭,嘀咕道,“那姑姑你得早點告訴我,我也是擔心你嘛……”
“行了,走吧。”
姑侄二人的交談聲漸行漸遠。
待衛玠轉過身來時,蘇妙漪已經帶着蘇安安離開了蘇宅。
“……”
衛玠立在原地,眉心緩緩擰緊。
這還是第一次,蘇妙漪將他視作空氣。還有……
如果他沒記錯,她身上穿着的分明還是昨晚的裙裳。
去書鋪的路上,蘇妙漪帶着蘇安安在街邊的粥麪攤子用了早飯。
蘇安安一碗熱粥下肚後,忽然像是被開啓了什麼開關,喋喋不休地追問道,“姑姑,你的嫁衣已經試過了麼?好看麼?姑父呢?他昨日沒去繡坊,那他的婚服怎麼辦,你打算什麼時候給他試……唔。”
蘇妙漪將一個蒸餅塞進了蘇安安嘴裏,“你何時操心起我的事了,喫你的吧。”
“……”
“對了。”
蘇妙漪收回視線,舀着碗裏的粥,聲音略微低了些,“我如今還未成婚,別成天到晚一口一個姑父。”
蘇安安呆住,望向蘇妙漪。
蘇妙漪卻自顧自喝着粥,沒有再多說一句。
用完飯去了書鋪後,蘇妙漪一反常態,竟是去了西側間盯着刻工們刻印新書。
要知道這三個月,她是日日都與衛玠待在東側間,還不喜旁人去打擾。今日忽然坐在西側間不走,倒是鬧得那些老刻工們都有些惶惶不安,生怕是他們哪裏做得不好,才叫少東家親自監工。
刻工們如臨大敵,可蘇妙漪的心思卻並不在他們身上。
她捧着賬簿坐在窗邊,半個時辰也沒有翻動一頁。她心裏有些亂,不知該如何釐清。俗語說快刀斬亂麻,可她又狠不下心、似乎還是捨不得……
這一日,蘇妙漪沒有去東側間,衛玠也沒有來西側間。
快要成婚的二人就一東一西地這麼僵持了一日。
直到夜色落幕時,衛玠才從西側間走出來,揉着發酸的手腕透氣。
恰好,蘇安安從東側間高高興興地小跑出來,迎面就撞上了衛玠。
“姑……”
姑父二字才說了一半,又被蘇安安嚥了回去,她改口道,“衛,衛公子。”
蘇安安一直有些害怕衛玠,喚完這一聲後只覺得後背莫名又涼了些,剛想溜走,卻被衛玠叫住。
“這麼高興,有喜事?”
蘇安安嚥了一下口水,“姑姑要帶我去喫魚。”
“什麼魚?”
“酒,酒席上的魚。”
“誰的酒席?”
蘇安安欲言又止,只覺得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這尊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大佛今日怎麼如此難纏,竟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她低着頭,踢着腳下的石子不肯回答。
衛玠垂眼看她,從袖中拿出一小袋酥瓊葉,遞了過來。
看見酥瓊葉,蘇安安的眼睛頓時一亮,“是凌長風!”
衛玠不着痕跡地皺眉,將手裏的酥瓊葉遞給蘇安安。
“凌長風過生辰,包下了對面的木蘭酒樓,要給自己辦生辰宴。聽說他還特意從臨安請了個擅長斫魚的廚娘,從前是宮裏的尚食娘子呢!下午來時是坐着馬車來的,身邊還帶了十多個丫鬟,丫鬟們捧着一堆我見都沒見過的刀具……”
蘇安安饞得不行,“這麼大的陣仗,我都不敢想象做出來的魚膾會有多好喫……”
蘇妙漪從東側間出來時,就聽見蘇安安把自己賣了個乾淨。
她暗自咬牙,“蘇安安你真是……”
蘇安安心虛地縮了一下脖子,抱着自己的酥瓊葉溜出了院子。
蘇妙漪對上衛玠的視線,表情變得有些不自在。
“魚膾?”
衛玠看着蘇妙漪,重複了一遍。
蘇妙漪眼睫一垂,嗯了一聲,自顧自道,“聽說這位尚食娘子姓武,一手斫膾的刀法,出神入化,如暴雨梨花。斫出來的魚膾薄如蟬翼,配上橘皮絲和栗子,名爲金齏玉鱠……”
想到什麼,她忽地頓住,輕笑一聲,“不過這些在你眼裏,多半也是華而不實的廉價之物吧?”
蘇妙漪不是沒有棱角的軟柿子。相反,在與她相熟的人眼裏,她一直都是個不好惹的刺頭,從不讓自己受委屈。只是這刺從未扎向過衛玠罷了……
衛玠不大適應地皺了皺眉。
“妙漪姑娘!妙漪姑娘在嗎?”
就在這時,書鋪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嚷。
蘇妙漪一下便聽得是凌長風的聲音,只是不止他一人,似乎還有那些平常與他廝混在一處的無賴們。
“蘇妙漪昨日才答應了會來給我們凌兄弟慶生,現在都這個時辰了,怎麼還不見人?要我們特意來請?”
陰陽怪氣的調侃聲從外面傳來。
“……”
蘇妙漪並不喜歡凌長風身邊那羣無賴,可既然昨日答應了凌長風,今日無論如何也得走這麼一遭。
她深吸一口氣,擡腳就往外走。
下一刻,手腕卻忽然一緊。
蘇妙漪愣住,驚詫地轉頭。
衛玠隔着衣袖攥住了她的手腕,視線卻沒落在她身上,而是望着一簾之隔的書鋪,側臉緊繃,眉宇間也壓着一片森冷的陰雲。
蘇妙漪心念一動,“怎麼?不想讓我去?”
“……”
衛玠看向蘇妙漪。
“若是你不願讓我去,那我便不去了。”
蘇妙漪眉眼微微上揚,脣角也掀了起來,“畢竟你是我的未婚夫,只要你開口,我就留下。”
一束霞光投落在女子笑意盈盈的臉上,爲那如玉的面頰浸染了胭脂般的光影。本是叫人怦然心動的一幕,可若是那雙瀲灩多情的桃花眼裏沒有一閃而過的促狹和挑釁便好了……
衛玠定定地望進她眼裏,眼底沉黑。
這恰恰在蘇妙漪的預料之中。
她知道,此人絕對不會開口,就算是開口了,多半也是丟下一句與我何干,然後揚長而去……
“我不願讓你去。”
“……”
蘇妙漪脣畔的嘲笑一僵,第一時間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衛玠又盯着她重複了一遍不許去,甚至還將她的手攥得更緊了些。
“走了。”
在蘇安安哭天喊地的叫嚷聲裏,衛玠帶着呆怔的蘇妙漪從後門離開了蘇氏書鋪。
待凌長風等人從前頭衝進來時,已是人去院空。
“她不在……”
凌長風滿臉失落,“她分明已經答應過我,會來給我過生辰的……”
那羣跟在他身後的閒漢們也嚷嚷起來,“凌兄,這蘇妙漪就是不識擡舉!放着凌家的門第看不上,竟非要去養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白臉。”
另一人附和道,“就是,凌兄你這樣的家世,何必非盯着一個蘇妙漪不放呢?就讓她和那個病秧子一起過吧!我們昨日,已經教訓過那個病秧子,替你出過氣了……”
凌長風一愣,驀地回身,“你說什麼?”
“昨日那小白臉從醫館出來,就被我們一羣人堵住了……”
“你們揍他了?!”
凌長風瞪大了眼。
“那倒沒有,就是往他身上潑了些東西,罵了他兩句。”
凌長風皺着臉,欲言又止,“你們這……”
見他臉色不對,那羣閒漢們面面相覷,“凌兄,我們這也是爲了你打抱不平啊!咱們混江湖的,都是性情中人,那遇上了看不慣的事情,說什麼也不能忍着啊。”
“……”
凌長風最後還是什麼都說不出口,但也覺得沒臉繼續找蘇妙漪,於是喪眉搭眼地招呼衆人離開蘇氏書鋪,“算了,我們回去喝酒。”
蘇宅在清嘉坊裏,是一座二進院的宅子。蘇妙漪不願聽蘇安安嘮叨魚膾,便端着燭臺躲去了前院,在東南角的亭廊裏算賬。
許是被蘇安安唸叨了一整夜的魚膾,蘇妙漪今日撥着算盤竟也有些心不在焉,賬本上竟都不小心寫了個“魚”字。
“什麼破魚膾……”
蘇妙漪暗自咬牙,捏着筆將紙上的魚字塗了,“等我以後將書肆做大,開去臨安開去汴京,便是要喫天上的飛魚都能有人給我做……”
“你要喫鯤鵬?”
身後突然響起一道清冷的男聲。
蘇妙漪一驚,轉頭就見衛玠長身立在亭廊外,眉目深靜,手裏提着一方食盒。
“這是什麼?”
衛玠在石桌邊停下,“今夜突然想起了一些記憶,大夫說,若能場景重現,能恢復得更快。”
蘇妙漪眉眼一耷,“哦。”
衛玠掀開食蓋,從裏頭端出了一塊砧板、一盤芒刺盡去的鯉魚、一方盛着醋的青瓷小碟,外加一把繫着鸞鈴的膾刀。
蘇妙漪的目光登時被吸引了回去,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
“你要做魚膾?!”
“嗯。”
怎會這麼巧?她今日才缺席了凌長風的魚膾宴,衛玠便想起了斫膾的記憶,還偏偏要在這個時候,當着她的面做一桌魚膾?
再聯想到他今日將自己拉回來的反常,蘇妙漪神色微動,心情有些複雜。
打個巴掌,給顆甜棗……
她纔不會那麼輕易就被討好。
與此同時,衛玠低垂着眼,捲起袖口。照着記憶中的步驟,將魚油塗抹在膾刀的刀刃上,隨後慢條斯理地揮起了刀。
蘇妙漪眼中頓時只剩下那雙執刀的手。
衛玠的刀法並不快,不似詩中寫得那般剛猛迅疾,可刀動鈴吟,意境和氣度卻是無人比擬。
清寒的月光下,那雙修長如玉的手在砧板上奏刀斫膾,一片片纖薄白嫩的魚膾在案前的碟盤中層層鋪陳——
蘇妙漪一時看癡了。
「美人騁金錯,纖手膾紅鮮」
這回她總算明白,爲何本朝那些容藝雙絕的廚娘會有那樣不菲的身價。如此賞心悅目的景象,豈止千金?
蘇妙漪心猿意馬地盯着,眼前只剩下衛玠這個人,耳畔只剩下那隨着刀動而響的鸞鈴聲。
“撲通,撲通。”
心跳合上了鸞鈴的節奏。
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急促……
就在蘇妙漪幾乎喘不上氣的時候,那如蟬翼般薄透的魚片被拼成了花瓣似的形狀,推到她面前。
蘇妙漪的心跳隨着鸞鈴聲,猝然停了一拍。
衛玠出聲道,“嚐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