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宜敘舊
“離經叛道、不成體統!我看你這書肆能開到幾時!!”
蘇積玉臉色微變,轉頭掀開裏間的簾子,“妙漪,這是怎麼了?”
蘇妙漪轉過身來,口吻不善,“他們都被我開了。”
“你,你把他們開了,誰來刻書?”
蘇妙漪皺皺眉,擡手將身邊的凌長風轉過來,“喏,新招的刻工。”
第一眼瞧見凌長風,蘇積玉差點沒認出來,反應了好一會兒才目瞪口呆,“凌,凌公子?”
凌長風終於從方纔那一幕裏回過神,後知後覺地叫起來,“誰說我要做你們這兒的刻工了?!”
蘇妙漪皺眉看他,眼神涼颼颼的,口吻也刻薄得如同刀子似的,“那你剛剛問刻工包不包食宿,還動我的書版刻刀做什麼?喫鹽打滾,閒出的毛病啊!”
凌長風昨夜就碎了的少男心,此刻又被狠狠碾了兩下。
他咬牙切齒地,“早知道東家是你,我纔不進來!”
剛遣散了一羣刻工,蘇妙漪本就心情糟糕,聽了這話更是怒從心頭起,“你自己連飯都喫不上了,還挑東家?!”
凌長風氣得一張臉都漲成了豬肝色,“士可殺不可辱……”
他轉身離開,沒走幾步,蘇妙漪怒氣衝衝的聲音就自後頭傳來。
“食宿全包,月銀二兩!有本事你就出去找更好的東家!”
凌長風:“……”
有錢能使鬼推磨,落魄的凌大公子最終還是捨棄了自己的尊嚴,留在了知微堂。
當日下午,蘇妙漪就對書肆裏僅剩的刻工進行了一對一的突擊訓練。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傳出來的卻只有凌長風的慘叫聲,蘇積玉、蘇安安和江淼隔着薄薄一層門板在外頭聽着,只聽得渾身寒毛聳立,不敢靠近半步。
“他們倆……有仇?”
江淼好奇地問蘇安安。
蘇安安搖頭,“凌長風原來很喜歡姑姑的,他身上揹着的那把劍,想當初還是姑姑給起的名呢……”
話音未落,裏頭就傳來凌長風有氣無力、卻恨得咬牙切齒的聲音——
“蘇妙漪……老子要殺了你……”
江淼:“?”
夜色將至,蘇積玉借用江淼的廚房,親自做了一桌好酒好菜,在知微堂樓上替凌長風設宴接風。
凌長風面色慘白、抖着雙手在桌邊坐下,十個手指有七個都纏裹着白色紗布,連筷子都拿不起來。
而罪魁禍首就坐在他對面,若無其事地瞥他一眼,“初練刻技,哪有不傷手的。多練練就好了。”
凌長風:“……”
蘇積玉一臉同情,親自爲凌長風佈菜斟酒,轉移話題,“凌公子不是回了汴京麼,怎麼如今又流落到臨安來了?”
聞言,凌長風神色一僵,收回視線。
見他悶不吭聲,蘇妙漪替他答道,“他把家業敗光了。”
“纔不是!”
凌長風驀地提高音量,反駁道,“那些家業是被人奪走的,不是我敗光的!”
蘇積玉一愣,“被人奪走的?”
凌長風攥了攥手,手背上的青筋若隱若現,半晌才平復心緒,將他回到汴京後的事盡數吐露。
原來,淩氏夫婦一直有個關係親近的朋友,兩家不止有生意上的往來,還有早些年的情義恩惠,算得上生死之交。
凌長風一直喚此人叔叔,這次他回汴京處理父母喪儀時,便是多虧了這位叔叔從旁幫襯。
然而就是這個他推心置腹、從未懷疑過的叔叔,竟在他被各種雜事繞得暈頭轉向時,哄騙他拿出了凌傢俬印,在變賣產業的契書上署名蓋印……
自此,原本屬於凌長風的所有產業都在一夜之間改換了姓氏,就連一間落腳的宅院都未給他留下。
知微堂裏,蘇積玉等人聽得義憤填膺,就連蘇安安都硬生生掰斷了筷子,“這也太壞了……”
“世間竟有如此奸惡之人。”
江淼皺眉,“他姓甚名誰,生辰八字是什麼,天道昭彰,我非得叫他嚐嚐旁門左道的厲害!”
凌長風垂眼,眉宇間一片沉鬱,“他姓裘,名恕。”
屋內倏然一靜。
裘、恕。
蘇家三人表情各異,唯有江淼率先反應過來,驚愕不已,“裘恕?!你說的是天下第一大善人,當朝首富,裘恕?!”
凌長風暗自咬牙,裹着紗布的手一拳錘在了桌上,“天下第一善人?我呸!”
屋內陷入一片死寂。
江淼不知該說什麼,下意識去打量蘇妙漪,卻突然發現不僅是她,就連蘇積玉、蘇安安的表情也不同尋常。
這祖孫三人一聽到裘恕的名字,竟就像是被點了穴道似的,魂魄也不知飄到哪兒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江淼都有些昏昏欲睡了,蘇妙漪才忽地勾了一下脣,端起面前的酒杯,站了起來。
“喂。”
她擡擡下巴,喚道,“凌長風。”
凌長風掀起微醺的眼,正對上蘇妙漪那雙桃花眼裏不加掩飾的惡意和狂妄。
“叫我一聲東家,我替你報仇。”
日光晃眼,空氣悶熱,正是午後最懶怠的時候。熱鬧的臨安城也突然變得空蕩蕩,就連主街上也沒有多少行人。
河面上金光粼粼,一輛烏篷船從橋下撐竿而過。
船艙裏,容玠一襲玄衣臨窗而坐,面容隱在昏昧的光線裏,一雙暗眸極冷,透不出絲毫光澤。
他身前的案几上,擺着兩杯瓷盞,對面那盞已然空了,旁邊還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方箱盒。
容玠擡手掀開箱盒,盯着裏頭如數奉還的銀票,抿脣不語。
“容大公子,當初害你墜崖重傷的那羣人,我們已經替你查出了來歷,是一夥哀岷山上的悍匪。”
“可這些悍匪常年躲在哀岷山深處,行蹤詭祕,通常都是白日潛入洞穴、夜晚出沒劫掠,人稱鱔尾幫。”
“容大公子你重金懸賞這羣匪徒的命,可強龍壓不過地頭蛇,這單生意,恕我們接不了。您付的定金,我們如數退回,至於鱔尾幫這三個字,就當是我們送您的。”
賭坊來的人方纔就在船上,對容玠說了這些,又將他上次給的銀票全都退了回來。
臨下船時,那人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憑容家和縣主在臨安城的地位,怎麼會查不出這羣匪徒的來歷,大公子爲何還要來尋我們?”
容玠一字未答,那人便識趣地下了船。
烏篷船行過了橋洞,窗縫裏漏進些日光,投落在容玠眉宇間,照亮了那一閃而過的諷意。
誰又能想到呢?
旁人眼裏“手眼通天”的容府,偏偏就是查不出一個鱔尾幫……
片刻後,船靠岸停下,容玠下了船,沿着臨河的小巷往府學走。走到門口時,一羣學子忽然前呼後應地從裏頭奔了出來,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
容玠頓住了步子,順着他們離開的方向轉身,只見那些人竟是全都擠進了知微堂。
沒錯,是“擠”。
因爲此刻的知微堂裏已經人滿爲患,成了整條街最熱鬧的一間鋪子。
容玠眉心微動,在原地站了片刻,纔等到一個學子興沖沖拿着本書冊從知微堂裏出來。
“……這是什麼?
在那學子翻着書冊與自己擦肩而過時,容玠終於出聲問了一句。
“容玠平日裏作的文章合集和釋經註解啊,這你都不知……”
那學子一擡頭,話音戛然而止,“容,容大公子。”
容玠眼眸微垂,目光落在那剛剛刻印出來、還泛着墨香的書頁上,一眼就辨認出了自己的舊作。
“……”
知微堂內,蘇安安幫着蘇妙漪將刻印好的文集一拿出來,便被擠做一堆的學子們伸長了手哄搶。
“勞煩諸位按先後次序排成一列。”
蘇妙漪揚聲道,“這文集今日限量五十本,如今還剩四十三本,若是排在四十三開外的也不必離開,可以在我們這兒登記一下,明日我們會親自送去府學。”
話音一落,衆人頓時喧譁起來,你推我搡地排起了長隊。
“是我先到的!”
“胡說,分明我在你前面!”
江淼爲求清靜躲去了樓上,耳朵裏塞着兩團棉花,還是阻隔不了樓下的熱鬧吵嚷。
“真會做生意……”
江淼感慨了一句,又扯了點棉花堵住耳朵,繼續埋頭在紙上奮筆疾書。
樓下,學子們已經排成了兩條隊伍。
一邊在蘇妙漪那兒買文集,一邊則在蘇安安那裏登記名姓。
“姑姑,他的名字我不會寫……”
蘇安安轉頭求助蘇妙漪。
“……叫你多讀點書。”
蘇妙漪無奈地湊過去,指點蘇安安寫完名字後,纔回到自己的位置,拿起一本文集,遞給已經排到最前面的學子。
“容玠的文集,價值幾何?”
那人問道。
蘇妙漪頭也沒擡,“三十文……”
手裏的文集遲遲沒有被接過,蘇妙漪微微一怔,擡起頭來。
面前站着的青年,俊容清寒、眉目映雪——竟是容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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