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弟弟
海城的四季都溫暖溼潤,一年又一年,我仍是難以區分出這裏的季節更迭,但是春天過後仍有冬天,就像天陽升起又落下一樣理所應當。
楊小羊走在我旁邊感嘆:“沒想到跟你已經七年之癢了,要是能考進一個高中就好了,再來三年!”她邊走邊揮動着手,“人生能有幾個十年呀——”
江懷生把我帶來海城的那個冬天過去之後,我就被他安排進海城第一小學三年級,當時的同桌是扎着兩個羊角辮的楊小羊。
她自覺比我大一歲,在我被班裏幾個男生罵藍眼睛怪物的時候推開他們大聲說只有電視裏的王子纔會有這種藍眼睛,你們都是醜八怪!
我忘不掉她伸開雙臂擋在我前面的模樣,只到我鼻尖高,穿着小學制服,袖子蓋過了大半個手掌,兩個辮子尾巴一跳一跳的。
我們就從三年級一直坐同桌到初三結束。
我把她送到路口要分別時,她再次跟我確認,“你志願填的是第一高中吧?”
我點點頭跟她說開學見,然後轉身走向相反的路。
今天是中考完報志願的日子,我們學校的大部分學生都會選擇直升本校的高中部,因爲高中部是海城的重點高中,通俗一點說就是能“半隻腳跨入大學的門檻兒”。
但是我放棄了直升的資格,沒想到楊小羊也跟着放棄了,用她的話是“不跟你坐同桌上學也太沒意思了。”
我很感激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問過我原因,不像我們班的班主任,甚至還要給我的家長打電話。
江懷生纔不會管我,他這些年的生意越做越大,近兩年已經發展到長期駐紮在國外的地步。
陳阿姨應該是因爲我這個前車之鑑,每天都要給他打電話,隔三差五的還會飛過去突擊檢查他。
況且我的所有家長信息都填的是徐媽。
陳阿姨就是陳蔓,江渢的媽媽。
其實她平時總是很得體,也很溫柔,對我沒有再當面說過過分的話。偶爾遇到不得不跟她交流時,我會喊她阿姨。
我沿着熟悉的路走回江懷生家,沒過一會兒雨絲細細密密地灑下來,太陽還掛在天上,是夏雨。
我總是難以從溫度上區分開海城的四季,於是對這些事物就有特別的記憶節點。
細絨絨的雨絲是夏天,總是打雷的是冬天,院子裏的鳶尾花開了就是春天,落了就是秋日已盡。
轉過街角是一家甜品店,臨街的櫥窗大而明亮,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櫥窗前,看到我就喊:“晚晚——”
我快步走過去,江潯看到我,圓圓的眼睛彎起來,她扎着丸子頭,仍穿着小學的制服裙,已經到我胸口那麼高了。
沒記錯的話,“你不是已經開過畢業典禮了嗎?”我問她。
“對呀,但是今天我要和同學們約好要回學校拍畢業照。”
我想她站在這裏是因爲突然下雨了,儘管很小但仍會淋溼頭髮。我把外套脫下來,不顧她的推辭塞給她擋雨。
“晚晚,謝謝你,這個給你。”她把手裏拎着的一塊小蛋糕塞給我就披着外套跑進雨裏,跑出去兩步又轉回來,站在臺階下擡頭望着我小聲說:“哥回來了。”
我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小時候她被江懷生和陳阿姨的爭吵嚇到嚎啕大哭然後被江渢抱上樓的那一晚。
升四年級的時候江潯也進了小學,陳阿姨一定囑咐過她遠離我,我們兩個總是一前一後的走出大門坐校車。
直到有一天她常坐的位置被一個高年級的女生佔了。車上沒有別的位置,她攥着自己粉色的書包帶無措地站在校車中間的過道里,我走到前面把她拉到我的座位上,再給她扣上安全扣。
她晃動着懸空的小腿拉着我的衣角小聲說:“晚晚,謝謝你。”
此後我們每天會在校車上交談幾句,她會跟我說她今天得了一朵小紅花,但是一走進院子就心照不宣地分開。
偶爾她也會來敲我的門,探頭探腦的像個小特務跟我分享她的甜點或是玩具。
她一直叫我晚晚,我心裏把她當做妹妹來看。
江潯是個很善良的小女孩,她或許知道發生過什麼,但是提起江渢的時候她從不會說“我哥”,而是說“哥”。
我望着她跑到馬路對面突然又扭頭過來,衝我揮了揮手就鑽進地鐵站。
這七年我的生活過得乏善可陳,如果不是提起江渢可能到這裏就會戛然而止。
我曾一個冬天的晴朗夜晚裏把自己藏在散尾葵後面抱着膝蓋,小小的心裏充斥着絕望還有一絲絲報復地想,我和江渢永遠都不會和好了。然而我們根本就不存在爭吵,只是剛好錯過了。
在我升入他的那所小學時,他已經被中學提前錄取了,我升入他那所初中時,他剛好邁入高中,如今我又報了他所在的高中,但是他剛剛結束高考。從我向江懷生點頭確認我要上三年級的時候就像是提前推倒了一塊多米諾骨牌,而我的本意只是,只是當時以爲能離他近一點。
我偶爾會想,如果那一夜江潯和陳阿姨沒有推開那扇門而是等江懷生提前想好了藉口,或是更早一些,在我媽的病房裏我沒有打開那臺舊彩電,就不會看到江懷生,我媽也不會想到要把我送來海城,那一切應該都會變得不一樣。
人不能總是對過去也許會發生的事耿耿於懷,我覺得我遠不到耿耿於懷的地步,只是有些遺憾,本來也許可以和江渢順理成章地成爲一對真正的兄弟。
雨絲逐漸稠密,我離開人行道順着沿街的綠化帶繼續走,茂密的梧桐能夠幫我擋掉大半的雨。太陽順着梧桐葉的縫隙縫隙灑下點點的光斑,雨絲落在梧桐葉上的聲音窸窸窣窣的。
前幾年裏江渢就像當年的我一樣,需要常常去醫院才能見到媽媽。我們沒有反目成仇而是和平共處在同一屋檐下已經算是萬幸。
但人心總是不足,我沿着他走過的路讀初中,升高中,遠遠地一步一步地墜在他身後,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幹什麼,或許還是像當年躲在那些茂盛的散尾葵後面一樣,抱着一絲隱祕的期待吧。
刷卡走進小區,我習慣性地先繞開主幹道走到大門右側的回收站去看。
江懷生家這個小區是海城高檔的別墅區,連垃圾站都是分好類的,可回收的小房子裏經常會有滿滿的塑料瓶和紙箱。
我每週回家會去撿回來一些,然後先藏在那些散尾葵花盆的後面,再等天黑後抱出去賣掉。
我曾趁着在學校機房上電腦課的時候搜過從海城到我家的機票,要一千三百塊,已經差不多快攢夠了。只是坐飛機好像還需要身份證,我的身份證在江懷生那裏。
抱着塞滿瓶子的紙箱,剛走到院子門口就聽到裏面有說話的聲音,很熱鬧。
我腳步一頓,想到江潯說的“哥回來了”。
應該有半年都沒有見過江渢了。
他從初中開始就住校,只有週六晚上在餐桌上會見到,升上高中後更是鮮少回家,上次見面好像還是過年的時候。
我抱緊手裏的箱子跨進院門,本想直接繞過泳池回我的屋子,卻沒想到他們在泳池邊架了兩張桌子,還撐了那種街角冷飲店用來遮陽的大傘,桌上擺滿玻璃汽水瓶和麥當勞的袋子。
每個人看起來都很開心。
院門“吱呀——”一聲,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扭頭看我。
我擡頭,越過人羣看到江渢坐在稍微靠裏面的位置,我總是能一眼看到他。
他穿着黑色的T恤,手上拿着一瓶可樂,我甚至能看到玻璃瓶上的水珠順着他的指尖滴了下去。
他也朝我看過來,眼睛就像裝着可樂的玻璃瓶,又黑又透亮。
我被他看的一時忘了動作,就抱着箱子呆站在原地。
他旁邊的男生突然說:“江渢,這是你那個弟弟嗎,跟你長得好像。”
我被他的話驚呆了,甚至有些不敢相信,江渢跟別人提到過我是他弟弟這個可能讓我挪不動腳步。
我想聽聽江渢會怎麼回答,他卻沒說話。
七年來我和江渢確實越來越像,我們的鼻子、嘴脣簡直如出一轍,只是他好像每次回家都變得更高了一些,像是我夢裏那些挺拔的白樺。
坐在江渢旁邊的男生走過來,看到我抱着的箱子問:“弟弟,抱這麼多空瓶子幹什麼?”
我這才如夢初醒,“路上撿的垃圾。”說完轉身把箱子扔進垃圾桶,發出叮叮哐哐的聲音,然後沒有再看他們任何人,徑直走回屋子。
坐在書桌前翻開徐媽拿來的江渢的高中課本,但是卻看不進去一個字。
他們的嬉笑聲不斷從沒關緊的窗戶縫隙裏傳來,我腦子裏反反覆覆都是那個男生說的話。
“這是你弟弟嗎?”
我把課本翻到扉頁看着早就熟悉每一筆畫的江渢的名字,片刻後鬼使神差地掏出一支鉛筆,在他的名字旁邊輕輕地寫下“哥哥”。
門突然被敲響,我連忙合上書去開門,是剛剛那個男生,他一看到我就先開口:“弟弟。”
我說我不是你弟弟,我叫江晚。
他笑了一下,沒有在意我不禮貌的話,“小晚,要不要出來跟我們一起玩兒遊戲?”
我茫然地擡頭看他,他彎下腰跟我對視,“還沒有自我介紹,我叫陸周瑜,周瑜那個周瑜。你知道周瑜吧?三國裏那個。”
我被他的話打斷思緒,愣愣地點頭,“知道,被氣死的那個。”
“哈哈哈哈你怎麼這麼可愛,走吧。”
他笑着就要來牽我的手,我剛想後退一步躲開,他又說:“你哥他們都等着呢。”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