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哥
江渢穿着整套一絲不苟的菸灰色西裝,骨骼分明的手腕從袖口露出來,握上夏炎向前伸的手。
“你好。”他說,眼神越過夏炎直視過來,沉沉地看我一眼,“不客氣。”
握完手略一頷首就轉過身,動作毫不拖沓,彷彿完全沒有在意夏炎的話,而是像他說的只是順路把我送回來。
“等……”我不自覺地跟上一步,想攥住他的衣角解釋,以前抱在一起的時候說過我只有你一個哥哥並不是玩笑話。
可連叫他都不知道應該用什麼稱呼,一聲“哥”彷彿有千斤重,用盡全身力氣也只堪堪涌到喉嚨,一瞬間的怯懦又墜到腳底了。
江渢已經走回車旁,拉開車門之前,我腳邊的Kitty突然衝了上去,扒住他的褲腿往上爬,還伸出舌頭在考究的西裝褲上留下幾道水痕。
“Kitty!回來!”我連忙拔腿跑過去,託着前胸把狗抱起來,“對不起,它平時很怕生,今天不知道怎麼了。”
低頭一瞥,江渢的褲腳上沾着幾個狗爪印,大腿前側還橫亙幾條被洇溼的褶皺。Kitty被困在手裏仍然不斷向前探頭伸舌頭,哈着氣想要靠近江渢。
“對不起,”我再次道歉,把狗放下從口袋裏掏出同樣皺巴的一塊手帕遞過去,“你要不要擦一擦?”
江渢順着我的目光低頭看一眼褲子,伸手接過來隨意在褲子上蹭了幾下,“沒事。”然後敞開手接住又躍上來的狗,摸了摸它的頭問道:“這就是你養的狗?”
“嗯,叫Kitty。”我說,手情不自禁握成拳,有些希冀他能問問爲什麼叫這個,或是想起點什麼。
“Kitty。”他重複一遍,又像是在低聲喚狗。Kitty聽到名字又興奮起來,故態復萌地踩上他鋥亮皮鞋向上攀爬。
“好了,好了。”他一手遊刃有餘地按住狗頭,彎下腰撫摸它的背毛,趁狗不注意雙手一提把它從身上剝落,放回地上。
西裝褲已經不能看,沾滿了零碎的狗毛和大片口水。我捏了捏自己同樣狼狽的褲邊,提議道:“我家裏有粘毛器,要不……你這樣去上班也不太好吧。”
“不用。”他說。
“啊,好。”我機械地擡起手腕又想起沒有帶手錶,悻悻地放下,“不早了,我一會還要上課,不耽誤你時間了。”
低頭拍拍Kitty,“走了。”
狗看起來十分不捨,屁股一沉穩穩坐在地上,對着江渢吐舌頭,前爪不死心地一點點蹭到他腳邊,搭上鞋尖。
我抓住它脖子裏的項圈後退,才覺得夏炎說得對,這隻狗確實有點太胖了。正費力時,手邊遞過來一串牽引繩。
夏炎一直在後面旁觀,不知道聽進去多少。他彎腰輔助我按着狗頭重新帶上繩子,手上一扯,“走了,別忘了你是條公狗好嗎寶貝?”
語畢一擡眼,好似剛剛發現江渢褲子的慘狀,“對不起啊兄弟,這狗被小晚慣壞了,要不你上樓去換件衣服?”
我正想說不用,江渢挪動腳步站在我身側,一手搭上肩膀。我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側身湊近,肩膀挨在一起,他身上的沉香味混着夏天特有的植物清香,好像也沒那麼疏遠冷淡。
可那點重量又隨即消失,手掌拿下來伸開,一片香樟葉躺在掌心裏。
“謝謝。”我站直身體。
“可以。”他說,是在回覆夏炎的問題。
“那走吧。”夏炎手裏拉着牽引繩,率先轉頭走進小區,徑直走到單元樓門口才想起什麼似的轉頭。
“我要去買早飯,你們吃了嗎?”
“喫過了。”我說。
“那你們先上去吧,”他一扯牽引繩彎腰對Kitty說:“走了,去喫早飯。”
狗屁股又攤在地上不動了。夏炎腳尖輕踢他,“胖死你吧,趕緊起來,跟你爸爸再見。”
Kitty嗚咽一聲,被夏炎牽着一步三回頭,連拉帶拖走出小區。
“它很喜歡你。”我說。
江渢聞言勾了一下嘴角,頭朝黑漆漆的單元門洞裏揚了揚問道:“在幾樓?”
“七樓,有點高,沒有電梯可能有點累。”
這座小區有點年頭,擠在櫛次鱗比的高樓之間,像是一塊舊補丁縫補在城市中央。小區不大,也沒有綠化,除了學校的單身老師之外更多的都是租給了到春城打工的外地人。
當初分宿舍的時候夏炎跟我一起來看過,他對周遭的環境十分不滿意,邊爬樓邊喘着說:“別住這兒了,哥給你找個別的地方成不成?”
“不用,挺好的這裏。”不管是讀書還是工作,他都幫過我太多,我實在不想再麻煩他。
江渢走在我前面,一步兩個臺階。到三樓時我跺了幾下腳纔想起聲控燈好像壞了還沒有人來修。
“三樓四樓沒有燈,你小心一點,一層有十個臺階。”
他“嗯”一聲,腳步不停,踏上兩節樓梯之後腳下突然亮起來。江渢打開手機手電筒,卻沒有照在身前,而是拿在手裏照亮腳下。
我踏着他照亮的臺階,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內心又不可抑止的窘迫起來。
冷白光打在水泥灰地面上,每一階臺階上都貼滿牛皮癬一般層層疊疊的小廣告,通下水道、開鎖,甚至流產墮胎、一夜/情。豔俗的粉色黃色被他依次踏過,高級定製的牛筋鞋底和地面摩擦,在逼仄陰暗的樓道里發出迴響。
這實在不是他該來的地方。
總算爬到七樓,一層樓有三戶,我住在左邊,褐綠色的鐵門上也見縫插針地擠滿小廣告。跺亮聲控燈,我掏出鑰匙飛速地插/進去擰開,裏面是一道紅褐色木門,鎖壞了,只是半掩着。
老式樓的設計十分不合理,門框矮,也或許是江渢太高,進門時還要低下頭。
所幸屋子裏還算整潔,房間一覽無餘,一張單人牀靠牆放着,牀邊是一塊巨大的地毯,上面散落着幾個抱枕和狗的玩具,窗戶下襬放着白色的木質書桌書架,空蕩蕩地散落着幾本班主任管理類的書籍。
印着卡通圖案的日記本在桌面上顯得格外突兀。
江渢站在門口禮貌地沒有多看,垂眸看向鞋櫃問我:“需要脫鞋嗎?”
門口的地毯上橫着一雙明顯尺寸偏大的拖鞋,一隻還倒扣在地上,是夏炎的。我彎腰拾起收進鞋櫃,想了想說:“不用,直接進來吧。”
我把唯一一張椅子拉出來,順手把桌面上的日記本收進書架,招呼江渢坐下,“我的西裝你可能穿不上,你介意穿運動服嗎?”
“不介意。”他說。
“那你先坐,喝點水。”我從冰箱裏拿出一罐可樂,拉開拉環放在書桌上。從衣櫃裏翻找出之前網購買大的運動裝,拿在手裏悄悄聞了聞,沒有放久的黴味,還是帶着洗衣粉的清香。江渢接過去雙手抖開上衣,似乎是在頸標上凝視一兩秒,問我:“這是你的嗎?”
“是。”我以爲他是嫌棄穿過,慌忙解釋:“買大了,我沒有穿過,是新的。”
屋子實在是太小了,他稍一點頭站起來,我甚至覺得天花板都矮了幾公分,手腳變得無處安放。
他卻面色自若地擡手解開西裝鈕釦,唰啦一聲褪掉外套。
“那你先換,我,我去洗洗臉。”我逃竄似的從衣櫃裏抓出另一套衣服鑽進衛生間。
再出來時,江渢已經換好衣服,正站在書桌前面對着窗戶。窗玻璃上的福字剪紙是上一任住戶留下的,風吹雨淋的洗禮之下已經褪成暗黃色。
窗戶外正對小區旁的一條小喫街,一到晚上就吵得厲害,多是周圍的租戶和附近的民工聚集在一起。勞作一天,彷彿只有在沸反盈天的一隅裏才能勉強融入這座城市。
酒瓶碰撞、划拳高呼、嚎啕或痛罵,組成了這座城市只有晚上才現身的疤瘌。
天一亮,那些經年累月堆砌的黑色油污和垃圾就無處藏身,太陽毒的話彷彿能把污垢蒸騰成氣體一樣四處飄散,所幸住在七樓聞不到。
江渢聽到動靜轉身問我:“幾點上課?”
他換下西裝,頭髮可能是套T恤時蹭到了,散落下來兩綹,但氣勢卻分毫未減。
“七點半就要到班裏。”
“走吧。”他擡手看一眼手錶,又拿起桌子上換下的衣服。
“衣服留在這兒吧。”我儘量輕描淡寫道:“我的也要洗,一起送到洗衣店就行了。”
我以爲江渢還會說不用,卻沒想到他手一頓,又把衣服原樣放回桌面,目光在那株桃美人上停留片刻。
“那謝謝了。”他說。
“沒事,要不是因爲我的狗你也不用換。”說罷我又意識到他不像我,可以穿着隨意去上班。想了想我還是問道:“你穿這樣沒關係嗎?對不起,剛剛是我沒有想到。”
“你要道幾次歉?”
江渢語氣很淡,但我卻莫名覺得這問題帶着洶涌的責怪,又下意識回道:“對不起。”
他突然走近,嘴角向上牽扯一下,咬着字問:“對不起什麼?”
“把你衣服弄髒了。”
“不是你弄的。”
“耽誤了你的時間。”
“我有的是時間。”
我咬了咬下脣,難道是因爲夏炎的話,因爲我又多了個哥哥?這想法剛一冒頭就迅速熄滅,這實在太過荒謬,他顯然不記得我曾經說過的話了。
斂下眼睫,躲開江渢的審視的目光,我小心翼翼地開口試探:“讓你不開心了。”
他垂在身側的手猛然攥緊,手背上青筋畢現。這反應有些意料之外,我閉上眼向後退,下巴卻被鉗制住,粗糙的指腹碾過嘴脣剛剛用力咬下的地方。
再睜眼時江渢已經越過我走到門口,對着穿衣鏡整理頭髮。我連忙回神跟上,目光落在鏡子裏才發覺胡亂拿的一套衣服和他身上的是同一品牌,款式也相似。
一前一後走出單元樓,正是上班時間,不少人匆匆而過,其中幾個有些眼熟的面孔對着我打招呼:“江老師,早啊。”
纔開學一天,我實在難以把姓名和人臉聯繫在一起,只好點頭掛笑:“早。”
走到小區門口時又有一個年輕女老師過來打招呼:“早啊江老師,要一起去學校嗎?”
“早,”我回:“我還有點事,你先去吧。”
“那學校見。”女老師笑盈盈地揮手,突然眸光一轉:“前面那個是你哥哥嗎?”
我擡頭看向江渢的背影,他似乎是沒有察覺到身後的動靜,長腿闊步已經走到車旁。
舌尖頂了頂上顎,“是。”我說。
“看着就像,穿一樣的衣服更像了。”女老師繼續說道。
“嗯,學校見。”說完我快步跟上江渢,趕在他拉開車門之前開口:“那個……”
他手扶在門把上沒有動,似乎是在等我的後話。
“衣服洗好之後我送給你吧。”
“好。”
“那能不能留個電話,我打給你。”
他聞言擡眼看過來,淡淡道:“不是知道我住在哪嗎?”
“哦……好的,”我掩下眼底的失落,笑着回:“那洗好我給你送過去。”
小區門口這條路本來就不寬闊,又被無數廢棄的自行車佔去大半的道,江渢車後面又停了一輛車,正在不耐地按着喇叭,一聲比一聲尖銳。
“還是之前的。”
“什麼?”
“手機號還是之前的,”他重複一遍,伸手拉開車門,聲音輕的像是嘆息,“已經忘了吧?”
“記得。”
江渢看起來有些意外地轉過頭。
“我全部都沒有忘,”我說,“哥。”
祝大家端午節快樂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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