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狂歡
門關上,屋子裏靜悄悄的。
“江玥呢?”我環顧一圈問他。
“還沒睡醒,進去睡覺了。”他朝套間裏側緊閉的一扇門揚揚下巴示意我,然後不由分說地把我按在唯一一張沙發椅上。
我腦海中還回放着大廳裏鄭堯驚異的神情,有點棘手,或許應該跟他解釋一下。我並不介意被知道我和江渢的關係,無論哪種關係,但是卻不願讓外人在背後揣測他。
再看江渢,絲毫不在乎的樣子,他拽來另一張塑料凳坐下,從揹包裏掏出一隻矮胖的小玻璃瓶,瓶身密密麻麻印着字母。
江渢擰開蓋子,青草和薄荷的味道撲面而來,他把綠色的半透明膏體挖在指尖上,又拉過我的胳膊。
藥膏剛碰到皮膚,冰的我條件反射地一顫,他立即停下動作,微微前傾身體,氣息幾乎全部撲到手臂上了。
“疼?”
“不是,”我說,主動又把胳膊送出去,擡頭衝他笑笑:“就是有點兒涼。”
把整片皮膚都薄薄的塗了一層,最後指腹輕輕按了按最紅腫的那個疙瘩,“比剛剛還腫,連着被咬三個都沒感覺嗎?”
“沒……”事實上,直到現在我也沒感到癢或者疼,儘管疙瘩上已經滲出了幾個血點。
“可能是太緊張了,”我實話實說,“第一次帶這麼多小孩,很怕出差錯。”
這時候我才意識到,從我們相識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十六年,我仍然會不自覺的在他面前袒露脆弱的一面。
“緊張什麼?”江渢聞言像是想起什麼一樣,輕笑了一聲,“不是在看班主任管理的書嗎?”
他說的是我放在教師公寓裏的那幾本臨時抱佛腳買來的書。
我騰地一下臉熱了些,有些難爲情地開口:“是在看,但是理論和實踐又不一樣。”
“不用緊張。”他說着起身,越過半張桌子,一手拖起我埋下去的臉,眼睛直看進我的眼底,認真地說:“已經很棒了,江老師。”
明明在學校裏總是被這麼稱呼,卻從沒覺得這三個字如此燙耳。十幾年來,雖然我始終毫無長進的無法招架他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溫柔,但是總歸學會了勇敢地表達。
“那你親親我,可能就沒那麼緊張了。”我眨眨眼,請示道:“可以嗎?”
“可以。”
扶在臉側的手滑倒下巴,江渢用大拇指蹭了蹭我的下脣,青草膏的味道充斥在脣間,隨即他俯身吻下來。
這是一個很長很慢的吻,溼溼的,像雨後的青草地一樣清沁肺腑。
午飯後我回自己的房間休息,江渢把藥膏塞進我書包的側兜裏。
“已經沒事了,”我說,把袖子拽高露出胳膊,鼓起的包已經消下去了一點,只不過顏色變成了深紅,“你留着給江玥用。”
“拿着吧,包裏還有一瓶,”說完從口袋裏掏出一隻細細的粉色手環,不由分說地拎起我的手指套進去,然後低頭調整鬆緊。
我認出早上江玥手上也帶了一個同樣的,兒童驅蚊手環。
戴好之後江渢輕輕拽了一下確認它不會掉,然後擡起頭看我一眼,語氣裏掩不住的笑意:“去吧,別再被咬了。”
“我又不是小孩了,”我垂下眼盯着手腕,卻完全阻止不住上揚的嘴角,把袖子垂下來虛虛遮住手環,“謝謝哥。”
午休之後,景區安排了專業的導遊帶我們進景區遊覽。椿花山的確不負盛名,秋天的美在這裏體現的淋漓盡致。
步行過一段連廊,高聳的叫不上名的古樹以一種奇特的姿態矗立在兩側,樹冠相連,將連廊密實的遮住,偶爾有幾束光透過來灑在路上,碎金似的。
小朋友們的嬉鬧聲和鳥鳴交相呼應,不知道誰起了頭,大家手拉着手開始哼唱起兒歌來。
讓我們蕩起雙槳
小船兒推開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麗的白塔
四周環繞着綠樹紅牆
……
行至山頂時正好臨近黃昏,山頂有一處專門修建的觀景臺,欄杆旁有三三兩兩的人拿着相機或畫板。站在觀景臺上往前稍走幾步,山下的風光便盡收眼底。
俯視下去,春城變成了山下一幅小小的地圖,華燈初上,將樓宇道路的輪廓點亮,像是夕陽溫柔地傾瀉在了城市裏,更遠處,絳藍色的天空逐漸暈染過來。
城市裏難見到這樣的景色,課本里再多的描繪遠不及親眼所見,小朋友們發出驚歎和歡呼。景區專業的導遊把行程安排的有趣且輕鬆,兩天一晃而過。晚上跟導遊覈對好明天一早回城的車輛後,我回到房間,發現班級羣裏已經被這幾天遊玩的照片刷屏了。
99+的未讀消息,其中有幾條艾特我的提示,往上一翻,看到一位學生家長在羣裏發了幾張在觀景臺上抓拍到我的照片。
都是倚着欄杆望向山下的側身像,這位家長或許是學過攝影,一連幾張照片的構圖都飽滿乾淨,遠中近景齊全,唯獨身爲模特的我沒什麼表情。
我隨意翻着,再往後就是小朋友們做遊戲的照片和一些風景照。
正準備退出時,手指一滑,新消息映入眼簾。
是一張虛焦且曝光過度的夕陽照,但我的視線一下被照片右下角米粒大小的兩條黑影抓住。
用手指放大照片觀摩,儘管模糊不清,仍能看出我和江渢並肩站在觀景臺上的背影。
這是我們的第二張合照,我長按屏幕,還沒來得及點擊保存,屏幕上卻跳出消息已被撤回的提示,隨即那位家長又發出一張高清的夕陽圖,只不過右下角卻乾乾淨淨。
手指懸在半空中頓了頓,我發了個大拇指的圖標,熄滅屏幕把手機扔回牀上。
房間裏貼了禁菸標識,我從揹包裏掏出一盒煙塞進口袋裏,出門往天台走去。
通往天台的鐵門半掩着,樓道里有極淡的煙味,可能剛剛有人來過。
樓道昏暗,推開門時甚至被月光晃了一下,眯起眼睛,可圍欄邊的側影又讓我陡然睜大了眼,那是江渢。
他一隻胳膊搭在欄杆上,指尖一點橙色的光忽明忽暗,我後知後覺到恐怕樓道里的煙味也來自他。
江渢聽到鐵門打開的聲音,扭頭看過來,看到我時動作一滯。
“哥,你怎麼在這兒?”
他晃晃手裏的半根菸,“房間裏不能抽。”
我點點頭,雙手捏了捏口袋裏的煙盒沒有拿出來。酒店只有兩層樓高並且坐落在山腳下,哪怕在天台上眼前也只有望不到邊的山和樹。擡頭看天,星空閃耀,絲毫沒有被明亮的月亮掩蓋住半分光芒。
“哥,”我擡手指着遠處一朵緩慢飄來的雲,問他:“你猜那朵雲能遮住月亮嗎?”
他順着我的目光看過去,“能。”
“我覺得不能,今晚的月亮這麼大。”
“那等它飄過來看看。”江渢說,語氣裏帶了一點漫不經心。
不知道爲什麼,我直覺他是有心事,等最後一口煙抽完,他把菸頭投進臺子上的一隻易拉罐裏,然後目視前方黑黢黢的山林,聲音喑啞:“我還不知道你在國外上的學。”
我一愣,反應過來出發那天在車上和鄭堯說話時,江渢已經醒了。
他此刻的語氣不是質問,更像一句無可奈何的嘆息,我爲此心臟緊緊地縮了一下,沉默良久。
“那一年……就是我高考結束那一年,剛出考場接到外婆的電話讓我回家一趟,外婆說外公想我了,可是我回去之後外公卻不在了。”我抓在欄杆上的手指收緊,“他去世了。”
“我知道。”
“你知道?”
“嗯。”江渢應了一聲,停頓了一會兒才緩緩道:,“那天你打過電話,我以爲你還在外婆家,就回去了一趟。”
他說的是我躲在江懷生家院子裏偷偷看着他,打最後一個電話的那天。
“不過院子是空的,隔壁鄰居說外公去世了。我在那兒等了一個多月吧。”他說完短暫地笑了一下,似是自嘲:“除了那兒,我不知道你還能去哪裏。”
“哥……”我怔在原地,原來當時編造的謊話他通通沒有相信,“我和外婆一起回她南方的老家生活,因爲沒有報志願,但外婆又一直催我上學,夏炎是我姨外婆的孫子,他正好要出國留學,我就一起跟去了。”
隱去江渢媽媽找我的那一段,剩下的事我和盤托出。
“在芬蘭的時候,聽當地人說看到極光會有好運,可是我去追了好多次,一次都沒有看見過,最後一次一個人在山頂等,差點兒凍僵了,夏炎突然打電話說他在春城看見你了。”我搓了搓手,好像那天的寒氣還滯留在指尖,“我覺得那個電話就是極光帶給我的好運氣,所以我想無論如何也要再見你一面……後面的你都知道了。”
有時我不禁會想,如果那天不是夏炎偶然碰見了江渢,又偶然告訴了我,那我會不會就凍僵在雪地裏,被雪埋起來。
“好幸運,真的遇到你了。”我說。
我是如何被江渢抱在懷裏,又是誰先忍不住接吻的已經記不清了。
夜晚允許一切靜謐的狂歡。
風從遠方匯入山谷、幼蟬蟄伏地下十七年剛剛用前足破開最後一層土壤、星星的光從上億年外風塵僕僕趕來、地殼緩慢而莊重地運動着、舞臺中央,兩個人正在相愛。
誰也無暇顧及月亮是否被雲遮了起來。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