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夏日之陽,隕落
晉侯黑臀在宮內,等着接見勝利歸來的軍隊,想着怎麼合乎情理而又不失諷刺地稱讚他們那點微不足道的功績。
滅掉陸渾之戎,實在不算是什麼光輝的戰績,事實上出動一半的軍隊就可以完全將他們拿下來。
如此興師動衆,還是趙盾想要多扶持幾個臣子啊。
晉侯也在拉攏荀氏和欒氏, 想要在下次戰爭把他們的人安排到軍隊裏面,也立下功績。
但趙盾的權勢太大,他根本憾不動,前段時間趙盾想要殺太子,他就察覺到了危機,行事也收斂了很多。
城門大開,走在最前面的是胥克, 他是這隻軍隊裏面唯一的原班人馬, 首先進城能夠降低趙盾的警惕心。
不然等到走近了被人發現,可能直接關閉城門,給關到門外去了。
姬獳將自己的步卒佈置到了胥克的隊伍裏面,等到靠近的時候,直接拔劍刺殺趙盾。
到時候,不管成沒成功,場面一混亂,他們也就顧不得後面來的人是否是真的,等到大部隊一進城門,成敗已經成了定局。
爲了穩妥一些,姬獳將叔梁紇安排在自己身邊,距離更近了,到時候要是失敗,還能夠保護自己。
他做的這些事雖然成功率大,但是開了個壞頭。
畢竟突襲自家得勝歸來的軍隊,快速掌控後,又偷樑換柱, 回去刺殺權臣。
這事情貌似在華夏曆史上也絕無僅有?
但也不用擔心什麼,畢竟趙盾對秦軍的令狐之戰性質和這差不多。
一戰把秦晉之好打沒了。
他隱約覺得成功之後,到了後世可以寫進軍事的教科書裏...
胥克進城了,他面無表情地看着趙盾,下車拱手致敬。
趙盾見到這第一個進門的是胥克,便不免起了疑心,他讓先榖等人挑胥克的毛病。
胥克應該備受排擠,先榖怎麼會讓他走在最前面呢?
趙盾的身邊有着數十個帶甲猛男,因爲受到晉靈公的兩次刺殺,也多次刺殺別人,他知道刺殺是最容易的解決政敵的方法。
因此他也經常在想辦法反制刺殺,每一次出行都帶着甲士,最近一年睡覺的時候也在房門外佈置了很多的守衛。
胥克身邊的甲士看準了時機,抽劍就向趙盾的身邊刺去。
但是距離有些遠,給了趙盾和他身邊的甲士反制的機會。
趙盾身邊的甲士連忙站了出來,拿起手中的帶鞘銅劍,舉起來格擋。
趙盾被嚇得不輕,連忙後退,差點摔倒。
胥克身邊的甲士並沒有得手,其他甲士立刻上前來, 按照之前的吩咐, 屏衛胥克。
趙盾的甲士此時也都站到了他的前面。
來迎先榖將軍得勝歸來的民衆們也都驚呆了, 爲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
他此時驚魂未定,氣喘吁吁,知道自己距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胥克,你想造反嗎?”
趙盾搖搖頭,覺得這只是胥克的臨死反撲,畢竟他身後就是先榖的軍隊,先氏知道後,必然會直接撲殺上來,將胥克當場擊斃。
胥克冷着臉:“什麼造反,我這是誅殺國賊!趙盾老賊,拿命來吧。”
胥克的甲士立刻持着戈上前,和趙氏的甲士扭打成一團。
被屏衛在後面的趙盾,看了看城門處打着先氏旌旗的軍隊,卻發現那根本不是先榖,而是一張非常年輕的面孔。
仔細一看,居然是是太子獳!
一時間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爲什麼先榖的戰車會被太子獳所乘駕?
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怎麼想也想不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但是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大聲向着城門處的士兵喊道:“快,快關上城門。”
但是已經晚了,姬獳身邊的甲士不給他們關閉城門的機會,直接用戈攻擊看門的士兵。
他們受到攻擊,自然也就沒法關閉城門,畢竟關閉城門之後還要用城門栓,將城門給頂住。
城門栓重達數百斤,一般的兵士,都得數個人通力合作,才能將門栓給舉起。
重量似乎和鼎差不多了。
而姬獳身邊有個能直接靠自身力量舉起門栓的猛男,此時喪失了表現的機會。
軍隊一窩蜂涌入了城門。
民衆們見到這種事情,立刻一鬨而散。
姬獳並沒有管民衆如何,他的目標只有趙盾!
趙盾見到情況,知道自己是凶多吉少了。
他在護衛的屏衛立刻後撤,被攙扶着騎上了一匹馬!
是的,上次見識到太子騎着馬就一溜煙跑到沒影之後,他也讓人仿製了馬鞍,並且訓練了一些會騎馬的狄人,以備不時之需。
沒有想到這個時候就用上了。
姬獳見狀,對叔梁紇說道:“快,用弩射死他。”
叔梁紇拿出一張小弩,已經被拉滿了。
太大的根本藏不住,只能用小的僞裝成爲弓。
他從背後的箭袋裏拿出一隻箭,放在箭槽上,瞄準趙盾射去。
但趙盾跑的太遠,直接向着拐角處拐彎了,叔梁紇並沒有直接命中。
他再次拉弩,想要搭上一箭,但是趙盾卻已經跑遠了。
“追!”姬獳見到沒有得手,知道此時再次開弩已經晚了,於是他喊了一聲,叔梁紇立刻拿出長戈清道,駕車向趙盾的方向追去。
姬獳早就在謀劃了,因此對於軍隊的佈局早就已經練達。
其他的徒兵,在胥克進城的時候,就分別向絳都其他的城門處跑過去了。
所以趙盾今天是插翅難逃。
絳都的守卒並不多,此時並不能直接調動,因爲姬獳的甲兵正在和他們開戰,一個個都舉起了盾牌,向着上城門的臺階上涌去。
他們此時也不清楚這是什麼情況,明明是好好的接待得勝歸來的軍隊,怎麼就突然亂了起來呢?
守城門的士兵此時羣龍無首,被控制了起來。
人數並不多,姬獳主要是怕他們在城牆上瞄準自己。
趙盾的馬飛奔着,向着城西的方向奔走而去,城西的守卒有他安插的人手,能夠幫助他阻擊太子獳。
逃,他也沒有地方好逃,到秦國秦人必然不接納他們,還有可能殺他解氣。
往南邊逃?那裏是公子獳的大本營,說不定他們在茅津也佈下了伏兵。
往北邊逃倒是好地方,但那邊有他的老仇人狐氏。
西邊是他母親的老家廧咎如,但廧咎如勢力小,晉國如果舉兵討伐,他還得逃跑。
用兵殺回絳都?壓根就不要想這個問題了,先榖的戎車被太子所乘,那說明這支軍隊的高層已經被太子直接掃盡了。
趙括、趙同、趙嬰、趙旃、韓厥、先榖,此時不知道是不是已經遇害。
記住晉乘永久地址 雖然六卿之中還有郤缺在他身邊,但郤氏的兵力也被他編入那支伐戎狄的軍隊之中了。
趙盾頓時覺得自己將所有的盟友全部派出去打陸渾之戎,是一種很愚蠢的行爲。
如今全部都失去了聯繫,他短時間之內無兵可用,也無人可用。
他怎麼也想不到,也想不明白,憑太子那點兵力,是怎麼把三萬大軍都收歸己用的?
他用了什麼樣的謀劃和策略?
要知道,姬獳才滿十六歲,他十六歲的時候也沒有這樣的謀略。
看來公族的再次雄起已經不可阻擋了。
“太子啊太子,我之前還是小瞧了你。”
趙盾嘆着氣。
姬獳乘車追逐趙盾,的虧了駕車的車伕是個老司機,這馬車可不容易開,而且城內的巷子也稍微狹隘,稍不小心車子就散架了。
此次趙盾逃跑,並沒有帶什麼武器,除了身上一把劍,啥都沒帶。
這狄人對城內還不是太瞭解,趙盾指揮着他左轉右轉。
很快,他們就到達了西城門。
姬獳在後面窮追不捨,但馬車的速度和靈活性是真的比不上單馬,讓他有些鬱悶。
趙盾到達西城門之後,已經被眼前的景象給驚呆了。
城門已經徹底被控制,原本的守軍已經被擒拿,前有軍隊,後有追兵,此時他已經無路可退。
只能引頸受戮了麼?
趙盾覺得心有不甘。
姬獳的戰車很快就追了上來,他看着趙盾被逼到城門的牆角。
他微笑着,對已經無路可走的趙盾喊道:“仲父,別來無恙啊。”
趙盾喃喃自語:“看來我的命數已經盡了。”
他自己知道,已經插翅難逃了,但是死也想要死個明白。
他擡頭問道:
“你能告訴我,你是怎麼把先榖等人除掉的嗎?”
姬獳:“無他,我用烈酒和羊、豬犒勞他們,乘其飲酒也。”
趙盾忽然想起來,五年前陸渾之戎對宗周造成了威脅,周王派卿士甘歜(音同觸)討伐。
甘歜趁着戎人喝醉而偷襲,非常容易地在邥(音同沈)垂打敗了戎人。
具體的原因,是不是甘歜誘使戎人飲酒而後偷襲,他也不知,因爲史書上就短短的記載了幾句。
“秋,周甘歜敗戎於邥垂,乘其飲酒也。”
這些人,不會從歷史中吸取任何的教訓啊。
趙盾忽然覺得這件事情是如此的滑稽,也深深地爲先榖和一干趙氏子弟的腦子感到擔憂。
“仲父,給你的時間不多了,請自裁吧,我不想背上弒父的罵名。”姬獳急着催促道。
“狐趙之功,不可忘,我會留下趙氏的一支血脈,保存趙氏的祭祀,但是趙氏,從此以後不要想着從政了。”
趙盾聽言,大笑起來:“好,好,你能有如此心胸,我死在你的手中,也不枉這一世風光。”
“真想看到,如果你執掌晉政,晉國將來會是什麼光景,取天子而代之嗎?”
姬獳搖搖頭:“天子之位,不過虛名而已,我會帶領晉人、秦人、楚人、宋人等整個諸夏,傲立於世間。”
“真是雄心壯志,希望你能夠成功吧。”趙盾聽到這番話,對這位少年產生了敬佩。
叔梁紇緩緩說道:“太子說過,若是你和趙衰一樣,想必和現在是兩番光景。說不定也可以看到那時晉國,那時的天下。”
趙盾聞言,哼了一聲:“我就是我,不學任何人。”
而後他拔出劍,盯着劍鋒,緩緩向着自己的脖子靠過去。
“趙氏能有此劫,全在我。”
“但我,絲毫不悔!”
一道血痕出現,鮮血如同泉水向外面涌來,他緩緩地靠着城牆,並不想倒下去,他也不會讓自己倒下去。
此時氣未盡,眼前似乎有些昏暗,他回想了自己的一生。
一幕幕畫面此時都閃爍在他的眼前。
幼年被父親拋棄,在赤狄長大。
君姬氏垂憐他,讓趙衰將他們母子帶回國內,並讓出內子和嫡子的位置。
他十分感激君姬氏,以嫡母的禮儀侍奉,並且憐愛自己的幾個弟弟,讓他們也跟着興旺。
他因爲對父親有些怨氣,早就在心中發誓,如果是自己做事情,一定要比父親做的更好!
他是趙氏,就要爲趙氏謀好處,就要帶着趙氏崛起。
青年時榮登執政與中軍將,執掌晉國軍政大權,決晉侯廢立、敗秦軍、殺五將、逐二卿、制常法。
弒殺晉靈公,國內無人敢說話,迎回公子黑臀,抑公族,壯卿士。
這一生,可謂是風光無限!
如果再給他一次重來機會,他依舊會這麼做,甚至會做的更好,更徹底。
但是不會有機會重來了吧,若是有機會重來,晉襄公絕對不會聽陽處父的鬼話,將他扶上正卿之位。
若人有靈魂的話,在地下該怎麼見父親呢?
趙氏的衰亡,他是始因,父親留下了一個十分優渥的環境,但他卻搞成了這個樣子。
他覺得,自己絲毫不畏懼列祖列宗的責備,這世上也沒有任何可畏懼的。
時間長了...
他對父親的怨,對君姬氏的感激,對妻子的愛,對兒子的關懷,對弟弟們的寵溺,對靈公的惡。
對晉侯黑臀的戲弄,對太子心胸與手段的認可。
全部都消散了。
片刻之後,他的眼睛再也不眨,血流滿了全身,衣襟已經溼透。
黑白斑駁的頭髮和鬍髭,在風的吹動之下,微微搖曳。
他的身軀依然屹立,頭顱依舊昂着,彷彿這是他最後的驕傲。
面容和藹,似乎是睡着了。
叔梁紇上前去,試了試趙盾的氣息,已經全無。
姬獳此時看了看天邊。
夏日酷烈的太陽,落了。
夏日之日,隕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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