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8章 只差一点点
沒必要。
沒必要折腾，沒必要急，沒必要冒险，沒必要……
但也沒必要假设。
太多事情，甚至是要尘埃落定几十上百年，后人才能论一句功過得失，而且也往往是各执一词。
此时此刻，俺答的選擇如是，朱厚熜的選擇亦如是。
大家都不是庸碌之人，此刻也都显得“不智”。
集宁城外，今夜惨烈至极。
“先顶住！”毛伯温冷酷地說道，“都传下去！城中有什么好东西，已经准备了哪些，大家伙都知道！還沒有开始用，就是要一举丧敌胆！這一战，人人军功都能大得沒边！”
战斗已经进入到了這种状态，再调整防守策略的话，就要乱一阵了吧？
“铳也好，炮也好，用久了，用得太频了，定会出問題！”俺答鼓舞士气起来，“现在，已经回到长生天怀抱的勇士们几乎要填满那几條路了！他们的命，用汉狗的命来赔！他们的大炮轰得散這些路嗎？不论轰散哪裡、轰塌哪裡，我們万众一心，都能填好！”
下方的神射手沒办法射断铁链，因为是用滑轮来拉动，他们仰视着也看不到在后面拉动這個挡路门板的兵卒。
這不意味着南面和西面牵制两侧守军的虏骑就放松了，他们反倒也用号角声与之呼应。
“禀报总参！城南望得翼国公将旗，京营来援！”
打得确实狠，真的有破釜沉舟的气势。
“推着我上去！”
但是城墙上忽然响起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呼喊。
“总参有命……”
“……管他们呢，反正已经杀红眼了。真让他们攻了进来，咱都得死。”
拼命的时候，总有人能迸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生命力和力量。
几人面面相觑。
“大明万胜！”
竹筒终会溃烂，但這毕竟只是为了這一战而准备的一個杀招。
“左右，放！”
在铳枪、箭矢、小型炮的压制下，每一次围绕梯子的攻防便成了有效消耗。
此前那些粗制滥造的寻常梯子，尽数是饵、尽数是欺骗。
大家各有各的手段，也各有各的准备。
“……這动静，是的吧？”
三個人一起拉着线随之绕圈，线的那一头隐入了在屋子角落地上的竹筒裡。這竹筒深入地下，好似有一处竖井，竖井的底端又是一個滑轮，方向转而水平，再通向城外的远方。
“又不止我們這一队！就算真哑了几個，也沒事，埋下去的多了！再說，若真挖坏了，早能听到……”
俺答麾下的工匠确实不算多，然而毕竟也积累了這么多年。西征的過程中，岂会一无所获？
现在，经過数天時間在這边重新组装起来的二十余架云梯，在夜色之中终于从俺答所在山包的后面被推了出来。
先是城墙下，那些被投下、抛远的霹雳巨炮引起了第一轮轰杀。
集宁城东和城北的城墙上，不知多少人正在焦急地等待着特别的鼓声传来。
刀山火海之中，鞑子沒有退路，明军也沒退路。
而俺答所說的推過去的东西，是真正的好家伙。
奋力登先、陷阵的景象，在各处都有。
在這些线的那一头连接着的，是当初军务会议上就被商议過的地雷。
大概一個圆的线弧上，北虏大军之中泥土裡开出了花，地动山摇。
“吹角！”
偶尔射中几個冒险探出头矫正门板位置的兵卒，却改变不了這玩意沿着梯子往下哐哐砸人的大势。
“咚咚……咚咚咚咚……咚……”
“别管了！军令未到，继续等着便是！”
只差一点点了。
那些响彻天际的神威炮确实厉害，可是纯粹堆积起来的土坡，也不能轻易被抹掉。
原来他是低着脑袋弓着背的。
“利斧，力士！”
但那是从城墙下仰攻、以云梯搭上来；而鞑子的梯子，也不是十分牢固、造办精良的梯子。
“呲呲呲……”
最近的一個地方，离他這裡策马過去只用跑上二十来個呼吸。
守军则少得多，哪怕也有轮换，可他们只能去填饱肚子、休息上一会罢了。
不是畏战，只不過……军功大无边，還是有命享的更好。
梯子上又开始有鞑子冲過来，甚至有人冒险骑着马直接冲過来，城墙上两翼铳声再响。
有皮革加固的车棚裡，鞑子终究是把十几架云梯都推到了城墙下，架上了城墙。
“這些鞑子被灌了什么迷药？這样不畏死地填那個坑？”
城墙上，借助望远镜，至少能够提前判断云梯将大概架在哪一些位置。
命令来了，自然要上去接替。
为什么原本很安全的立马处，突然炸开了巨大的土花和血花？
如果脚下可能哪裡都不安全，這一仗還怎么打？
集宁城北、城东，城墙下的云梯在密集的霹雳巨炮的轰炸下，顿时无一幸存。
“是！”
“大明万胜！”
物资和人命是一方面，活着的人的体力和意志是另一方面，還能用的军械的稳定状态同样是一方面。
在集宁城东、北的几处房子裡，每個房子裡都有五個人。
這個时候，南面有虏骑外围的侦查骑兵匆忙拍马過来，而后也有些往东绕過去寻找俺答。
自城东的南侧往北再到城北，总共七处攻城土坡上的情景都差不多。
断肢遍地，惨嚎不断，有人看着那裡炼狱般的景象，回头又望了望城墙的方向，這才喃喃自语。
战争往往是最高烈度的消耗。
這是攻方已经接近成功的象征，为了尽早结束惨烈的战事，攻方都会让源源不断的兵卒来冲击城墙。一旦成功登上了城墙，宛如抢滩登陆一般构筑起一個通道，随后便是潮水一般涌入城中、大开杀戒的局面。
“這些别管！自从传過来御驾要到宣府，咱们便做了几個月准备。砂井敌讯到了，這才埋下去。埋的时候试了，绳子能传過去，怕什么？”
进攻的鞑子此刻正处于士气巅峰，因为号角声中，巨大的云梯终于出现在了敌我双方前线都肉眼可见的地方。
“头，去請命上城墙吧！俺想看看那场面！”
“差不多是时候了。”俺答望了望远处，又抬头看了看夜色，声音冷漠，“推過去吧！休息了這么久，该你们轮上去了。”
伴随着热水、热油被倾倒下去，惨呼声中又不知多少人魂归长生天。
蒙上了眼的牛在前方拉，被皮革加固防御着的车棚裡，是低着头奋力向前推的壮汉。
守城将卒之中有盾手，他们高举的盾牌能够尽量遮挡箭矢，但不能硬扛那個砸過来的梯子。
远处，听报云梯距城墙已经只有数十马的距离，俺答翻身骑上了他的战马。
俺答感受到巨大震撼，忽然无比真切地感受到明军的陌生。
“绝不敢胡言！总参，陛下真的来了，城南虏骑已经在调转马头向南严阵以待！”
或者說，为了战略上的成功考虑，集宁城可以被破。
“总参！有真的云梯！”
他要等北虏聚集得更多，以为胜利在望。
上方，石头、热水、热油往下倾斜，地上已经着火。
他们听得懂的话裡，一個高大的汉子在攀上梯子被那东西砸中之后，尽管背上鲜血淋漓，可他却呼嚎着死死顶在了那裡。
那么在此之前，自然要消耗掉北虏尽可能多的有生力量。
因为费力、低效。
集宁城好像能攻下，但总差了那么一点，而刚刚的那一轮炮火和地雷，正让麾下惊疑不定。
与此同时，還有兵卒持长柄利斧不断砍凿，震得力士和他们自己的虎口迸裂。
乱而有序的战场上，现在东面和北面已经进入最白热化的阶段。
毕竟在毛伯温看来，眼下算不得总攻，只是总攻之前的拉锯阶段。
但一旦最后一段距离被尸身和民夫冒死背来的土再填满、填得易于踏足而上，那时候才会是真正的总攻。
但敌人太多了，他们可以轮番进攻，总有人得到休息。
在即将天明之前最黑的时刻，鞑靼大军终于要在东面和北面发起总攻。
传令兵沿着城墙沿途呼喊，鼓舞守军面对新局面的士气。
迟滞一下脚步算得什么？些许土坡，难道用腿便爬不上去？
望远镜裡，隐隐的一條线、一片玄红慢慢铺過来。
他们的同伴死伤越多，反倒像是血性更足，真如蛮兽一般。
過了一会，已经有传令兵自南而来。
而鞑靼则有明确的冲击目标，箭矢抛洒成雨、尽量压制城头、而后拼命往裡冲就行。
但同样不容易，因为对面土坡已经高于墙头，梯子上已经涌上了许多人马俯冲過来，而他们能着力的距离很短。
更紧张的时刻即将到来，接下来就是那些土坡和這些云梯，两個高度、一共近三十路的进攻锋线了。
混乱之中，城墙与土坡之间宽窄不一的最后三五十步仿佛深渊，已经不知吞噬了多少虏骑。
回应他们的，是集宁城南面更多、更整齐的呼喊。
当此之时，大明仍旧靠的是城头上的火炮、铳枪、弓矢，還有其他寻常守城手段。
俺答难以置信地看向那边。
“……再歇会，不急，等上头下令就好。”
而一旦梯子架到了城墙上，理论上来說也别想着把梯子推下去。
现在，那一带周围逃得一命的民夫和兵卒個個面露惊恐，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那边一個巨大的坑。
“Hurree！”
话语间，又有人赶過来，声音激动不已。
“来了！霹雳巨炮，点火！”
到了城墙底下，不论是掏墙根還是弄出梯子来，对守军都是极大的威胁。
领头的是老兵，知道接下来才更加凶险。
轰！
轰！
轰！
集宁城东，阳光還未能从群山后面照亮這边，可是此起彼伏的巨大轰鸣和火光一时让黎明增色。
黑夜确实更有利于鞑靼的进攻，至少在夜色掩护下，明军的准头会差上一些。
大明這边准备的，则是更加不一样的、充沛的火力。
人多势众的好处，当然要充分发挥。
這裡的异动暂时只让附近的鞑子心寒，大家却看不出其中分别。
毛伯温猛地站了起来，声音颤抖着问道：“你說什么？沒看错？”
原本土默特部的大将，如今自然统率着俺答麾下最精锐的力量。
现在其中一個人拽着手裡的一根线，担忧不已地看着时不时望向门口的人：“头，你說，鞑子的动静這么大，要是等会拉了绳子沒动静……”
声音渐传渐远，休息的兵卒之中有人說道：“是啊，怀来那边运来多少好家伙？之前城北那声巨响，是不是鞑子不小心挖到了？”
土坡和梯子窄小，无法让更多的兵卒展开。
大军先至，围困集宁，外围的侦查力量就不是那么容易将消息传递到城中了。
再不久……
那些土坡的尽头更结实、更平坦了，现在仿佛只用冲過去就可以。
集宁是在行险，但這是战略上的需要。
“但是鞑子在挖土堆山，說不定会挖坏……”
集宁城就快破了！
這個时候，他们有人看到了在刀牌手之后的一堆东西，還有旁边拿着火把的紧张明军。
又一副梯子是先被力士们发力举动了起来，一起爆发斜推开去。
力士们抬起梯子這一端，齐声喊着号子。
只有敌我实力相当悬殊，根本沒有办法在城外再构筑一道防线形成纵深，而且也沒办法阻止敌人接近城墙，那么一般来說绝不能允许這样做。
古来守城，如果都能让敌人架梯到城头，往往已经是极为凶险的状况。
“无需畏惧，再来！”
回答他的是上面传来的喊声：“总参有命！城中为鞑子备了什么，大家伙都知道！现在還沒用，就是不用怕！都顶住了，這一仗，人人军功大无边！”
反倒是這边仍在旁边担土的民夫感觉到有一些不对劲了。
有节奏的鼓声响起，鼓声渐渐被接力传开。
“禀报总参！城南望得天子龙旗，陛下御驾集宁城南！”
城门方向，刚刚在城外裡许处有了一声巨响。
俺答在马上一阵摇晃，有些失神又茫然地四处望去。
一辆辆云梯，缓慢却坚定地靠向城墙。
有一些地方，确实有人突上了城墙，猩红嗜血的眼睛盯上了敌手之后就开始拼命。
现在，城外响起此起彼伏的“忽惹”声，一片加油鼓劲，喊杀震天。
城内的许多处房子裡，也有人屏气凝神侧耳倾听。
天光微亮之际，毛伯温在城东的城楼顶端放下了望远镜，眼睛凝视着一個方向。
可是，俺答对如今的大明不算太了解，毛伯温现在并沒有因此觉得守不下去。
比手雷装药量更大的版本，谓之霹雳巨炮。
在這些药量巨大的特别地雷被埋下去、把引线连接起来之前，是安全的。
毛伯温不太敢相信地往那边望去。
是从对面的土坡上被放下来的、粗制滥造赶工出来的梯子。就地取材，木头沒有经過处理，他们本身也沒有好木工。
命令還沒来，就多歇歇吧。
這样深入地下数距的竹筒，過去数月裡在集宁城周边挖出了百余條。
不是那种過于巨大、過于沉重的梯子，更沒有什么铁钩铁刺，所以能够去尝试推下去、砍断。
大纛移动，从大汗所在之处，沉闷的号角声传了开去。
而现在，引线被拉动了。
“我来！”
而他们前后，则是骑射精湛的精锐先行掩护。在云梯的左右，還有神射手随时准备射杀城墙上想要破坏云梯的人。
毛伯温怡然不惧：“岂会沒有防着這一点？把霹雳巨雷备好。先不管，等云梯悉数附墙，梯下鞑子云集，再一起炸掉！”
它们沒有被推上土坡，而是沿着土坡与土坡之间的那些通道，仿佛要准备开始立体式的攻城。
夜色之中，鞑子仍如蚁潮一般向集宁城扑去。
城内城墙下休息的一队兵卒互相看了看，随后领头地问了问：“怎么样？腿肚和胳膊還抽筋嗎？”
城墙上，城墙下，有秋千模样的，有投石机模样的。
已经不是第一副被明军掀翻、推入城墙下，又或者被砍断的梯子了。
如果是十分正经的工程梯，首先顶端就会加装牢固的铁钩，在砸到墙头的时候就咬住城墙。其次還可能钉满铁刺、涂上了很滑的油甚至毒，让人难以下手。再次，既然有了突破口，有多少箭手、兵卒会紧盯那梯子的顶端？谁出头，都是最优先被攻击的目标。
鞑子這是用奴隶甚至他们同族的尸身现场造坟，让集宁城墙不再成为一道防线。
话音刚落，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闷响，房间裡都抖落不少尘土。
炮响声一直有，他们不曾听到特别大的一声，但這裡突然炸出了特别大的一個坑。
“大明万胜！”
当此之时，虏骑在南面的侦查兵也终于赶到了俺答面前。
只要能够登上城墙，稳住了一條通道，后面就是潮水一般涌入城肆意屠杀的局面。
真的可以冲過去了，城墙已经不再需要云梯或者梯子才能攀爬，只差一点点了。
又一副粗糙却沉重的梯子从空中划過弧线砸向城墙，另一头是数十虏骑射往這边逼退守军的箭雨。
大明的天子在那边？在城外的大军之中？在野外？只有不到十裡？
苦战已经大半夜，沒有人不疲惫。
房间之中，特制的细线缠绕在立于房中的滑轮上。
“還有更大的炮？”
而這個时候，从夜晚中望远镜并不算太清楚的视野裡，守将也终于发现一些不寻常的物事。
但是也不能一直放任一個梯子稳定存在太长時間，毕竟防守的火力波次也会产生空档期。
带着铁枪头的一面门板，被明军在后面用铁链拉着。通過滑轮，沿着梯子往下砸，然后又提起来，再砸。
那裡已经接近到与东城墙五百距左右，在那裡，他刚才看到了俺答的大纛。
“走！”
“大明万胜！”
作为战略上把北虏牵制在這的一個战术点，集宁城必须要游走于将被破而未破的边缘。
现在汉人的火炮，不是主要都对准着他们堆起来的通往城墙的土坡嗎？怎么会对着這边主要是民夫、沒有太多兵卒的平地？而且是這么远的地方，不断第一時間的威胁。
大明的火器，又岂止铳枪、火炮？
而那些屋子裡，小队长也都听到了鼓声，当即下令：“拉线！”
這样的好机会，只有一次。
哪怕让城墙上真被突破几处、暂时陷入血战也在所不惜。
损坏程度虽不同，可是這种攻城方法暂时无用了。
“……错不了。”
“起啊！”
之所以要让对方走到這一步，就是为了让他们觉得有成功的希望，并且自信有应付這种攻城办法的手段。
“Hurree！”
“击鼓！”
俺答喉中干渴无比。
怎么决断？要搏一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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