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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章 老蝉嘶作车轮声(三)

作者:未知
张诗奇年近花甲,本以为自己早就熄灭了功名之心,对于未来也只有個含饴弄孙的念想。殊不知人在屋中坐,机遇就這么硬砸下来了,挡也挡不住。他到底是有阅历的人,過去数十载又是大明朝最为风云动荡的时代,沒吃過猪肉也见惯了别人吃猪肉。只是聊聊数语,他便将上下左右前因后果摸了個透彻。 “此事关系国本,小老儿因缘际会,焉能推脱!”张诗奇正色道:“老爷不妨让人在侧门备下马匹,小老儿去去就来。” “正是。”李明睿点头应道。 张诗奇一振袍服,径自往项煜的职房走去。以他在翰林院供职日久,下面书吏谁不给這位老前辈一個面子?自然一路畅通,直入内中。项煜正写得酣畅淋漓,已经骂完了田存善和吴伟业,正在纠弹周镜。从他的奏疏构架来看,貌似是想将太子身边的人一網打尽。 张诗奇手中轻团墨丸,在砚台上滴水研磨,只听得沙沙成韵,仿佛是为项煜伴奏一半。 华夏文明到了晚明时代,文化之事格外考究。若說唐人重风骨,宋人重风雅,明人可谓极重风范,无论生活中是如何点滴寻常的小事,都讲究入韵、高雅、风情、容度、高格。 项煜只是飞了一眼,旋即又沉入奏疏之中,如悍将得闻战鼓,斗志愈发昂扬起来。 不過片刻功夫,张诗奇已经磨好了浓浓一汪墨汁,躬身告辞,退了出去。 此时,项煜的奏疏也到了尾声,呼应开篇,恳求天子能够接纳自己的忠言,并求天子降罪。 李明睿会去找一個名不见经传的老书吏绝非病急乱投医。 张诗奇进去磨了墨便出来,也绝非无的放矢。 恐怕整個翰林院都不知道,這位屡试不第的张相公,具有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本领。若是沒有這点本事,他也不可能十几岁就中了秀才,二十岁放榜成了举人老爷。 进士们自视甚高,对于考不中进士的读书人总有些莫名优越感,绝不相信一個连进士都中不了的老书生竟然有過目不忘這样高端的天赋。 若不是李明睿偶然之间发现了這位老书吏誊抄文案时只是扫一眼,便能几百成千字地写下去,故而留了心,沒想到竟然应在了如今這情形。 张诗奇回到了自己职房,一言不发,连招呼都不打便铺纸提笔,在宣纸上流畅写道:“臣蒙圣恩,得除少詹事以来,战战兢兢……”笔不二落,竟然与项煜的奏疏一字不差。 不一时,张诗奇放下笔,双手拎起纸张,微微鼓风,让墨迹干得快些。他這才对李明睿道:“老爷见谅,在下失礼了。” “岂敢岂敢。”李明睿刚才已经看了半晌,道:“项煜此文,果然精彩,恐怕不利于东宫。” “還請老爷這就送去吧。”张诗奇将這奏疏递给李明睿,眼中依依不舍。 李明睿接過這窃来的奏疏,转身yù走,突然停下脚步道:“你与我同去吧,說不定太子要召见,也方便些。” 张诗奇登时大喜,道:“遵命!” 李明睿轻轻卷起文稿,快步从旁门出去。外面在已经等好了李家人准备的马车,二人上了车,径直朝东宫外邸赶去。 …… 朱慈烺拿到项煜的奏疏之后,若說心中不气愤,那是不可能的。一個刚刚得到接见的官员,前脚大拍马屁,希望得到东宫的垂青,后脚就写出這样杀气腾腾的奏疏,要尽诛田存善、吴伟业、周镜等东宫嫡系,這岂止是卑劣?简直就是恶毒! 然而朱慈烺的气愤之中多半却是因为身体给他的青chūn荷尔蒙。作为一個经历過大风大浪的职业经理人,朱慈烺早就见识過物质世界的种种丑陋和邪恶。几乎是瞬息之间,朱慈烺已经笑道:“去将吴伟业叫来,让他看看這绝世佳作。” 吴伟业却不這沒想。 沒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读罢奏疏的第二段,也就是项煜說他是阉党小人,巴结内侍,秽乱宫禁之后,吴伟业十分爽利地晕厥過去。又是一阵掐人中,拍胸口,抬出去浇水,好不容易才将吴庶子救转過来。 刘若愚得蒙太子允许,也看完了這片奏疏,缓缓递還给太子,道:“殿下,此文果然恶毒无比。虽然无一字针对殿下,但又字字不忘污蔑殿下。看似一腔忠心赤胆,却掩不住内裡的夹私报复。” “是啊,”朱慈烺轻轻拍了拍书案,“他說我年纪小不懂事,好像是袒护,换言之则是‘少不更事’。” 李明睿坐在官帽椅上,犹坐针毡。 “又說我身边都是居心不良的阉竖,以及品性低劣的小人,就差說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朱慈烺声音渐渐冷冽下来。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太子若是跟這些人混在一起,其本人的品性也就十分值得商榷了。即便太子真的“纯纯”,那么少年太子的判断力和认知,多半也是靠不住的。這样一個太子,为什么還要让他在宫外晃荡呢?陛下還是早些让太子回家吧。而且太子這样的表现,未来真能成为一個好皇帝么?這是所有人都关心的事。 這就是项煜的弦外之音言下之意。 诚如朱慈烺過去所见所闻,皇明立国二百五十七年,有過废太子的事么?神宗万历皇帝倒是想過来着,并积极付诸实践,结果却是与整個文官集团数十年对立,最终他也沒能让自己心爱的福王登上皇位,在這场国本之争中战败落马。 要說大明的文官能够架空皇权,绑架皇帝的意志,颇有些過了。就算是权相如夏言、严嵩、徐玠、张居正之辈都不敢這么說。然而文官集团与皇帝在对抗合作過程中,已经成为了不逊于皇权的存在,甚至在某些时候還要压過一头,這却是不争的事实。 如今东林复社一系几乎被清洗干净,但是文官永远都是东宫太子的天然同盟,颇有些“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味道。在朱慈烺沒有真正开罪整個文官集团的时候,绝不会有人攻击太子。若是有人如此不开眼,說不定项煜還会第一個跳出来“保护”太子,以此证明自己对国本的忠诚。 然而,若是皇帝能够教训這個不按规则游戏的太子,也是许多人喜闻乐见的事。 现在太子還沒有触动大家的核心利益,但露出了如此不安分的苗头,谁知道未来会做出什么事? “其中最恶毒的,莫若‘惠文犯法,而以赵虔坐罪’一句了。”刘若愚感叹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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