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日日长看提门众(六) 作者:未知 二十四年前的夏天,汤若望第一次踏上大明帝国的领土——蚝镜【澳门】。 那时候,他刚经過了长达一年多的远航,一下船就脱下了僧袍,住进了中式房子,开始研究东方哲学和儒家经义。 那时候,利玛窦已经逝世,而且葬在了中国。 利玛窦的继任者以及一群狂热的天主教徒认为利玛窦的“合儒”策略是对天主教的背叛,严禁教徒祭祖祭孔,引发了著名的南京教案,使得天主教在中国大陆失去了立足之地,同时也破坏了明国士子对利玛窦的好感和友谊。 汤若望就是在這种情况下进入大明,依靠西方的科学技术获取了朝野的信任,在徐光启的帮助下进入钦天监。崇祯九年的时候,汤若望奉命铸炮,两年内铸成二十门,同时翻译了大量西方实用科技。 因为汤若望的功绩,崇祯十一年的时候,皇帝陛下钦赐“钦褒天学”四字,制匾分送各地天主堂悬挂。 现如今,他参与编修的《崇祯历书》已经进入了尾声。新的历书采用了东西合璧的制定方式,远胜以前的传统历书。 在這個关节点上,汤若望并不好奇皇帝陛下会召见他。但他万万想不明白,为什么来宣旨的太监用的是“太子殿下令旨。”他很希望能够见一见那位有神童之称,同时对科学十分有见地的皇太子,但是钦天监官员的身份使得他不能如愿以偿。 大明太子在理论上可以召见所有的官员,同时颁发自己的“令旨”。然而出于皇权的独一无二,和对君父的敬畏,明中叶之后的太子很少使用這种权利。当然,這和嘉靖、万历两朝太子的倒霉遭遇也有很大关系。 “传,钦天监汤若望觐见!”太监的公鸭嗓子传出了正式召见的上谕。 汤若望最后整理了一下仪容,学着儒臣们的步伐,谨慎且谦逊地踏进了乾清门。 這道门是内廷与外廷的分界线,汤若望从未听說過有外臣能够进入這道门的。好像当年因为皇权统治的問題,有群大臣冲了进去,赶走了一位幕后掌权的妃子,成为至今沒有平息的“移宫案”。 汤若望颤颤巍巍拜倒在地,奉命抬起头时,终于见到了难得一见的皇帝陛下,以及他的家人。 大明帝国最至高无上的一家人。 他脑中彻底空白。 “汤若望,”崇祯让内侍将黑死病相关的部分拿给這個洋和尚看,“此文可有夸大之处?” 汤若望颤抖着双手,接過满溢油墨的新書,一目十行,速读之下心中骇然。他很难想象,许多人连欧罗巴有多少個国家都不知道,竟然有人能将黑死病的起源說得如此透彻! 是教会送来的资料么?为什么我沒有见過?汤若望心中犹疑,再次重头读了起来。他很快就发现了問題,這裡罗列的地名和国名,并不是教会的标准译法,甚至也不是明国士人熟悉的译法。這种近乎音译的翻译,仔细品读下来,并不是拉丁文,反倒有些像英国人的海岛口音。 “尊敬的陛下,”汤若望放下书,“這裡的记录非但沒有夸大其词,恐怕還有些過于保守。” “保守?!”崇祯颇为震惊。 “当黑死病流传的时候,每家每户都会死人。凡有死人的人家,外墙上便用黑漆涂写一個‘P’字。”汤若望在空中写了個字母P,继续道:“按照我們的史书,当时整個村庄、整個城镇的人都死光了。伟大的翡冷翠——也就是這书裡說的佛罗伦萨,几乎成了空城。” 皇帝和皇后的心同时被揪了起来:“這岂不是亡国之祸!” “正是。”汤若望垂下了头。 “陛下,太子绝不可以外出抚军!”周后浑身颤抖,望向崇祯。 崇祯也动摇了。他虽然顽固,但并不够坚持。 尤其是在這涉及国本的問題上。 ——好像有些過头了。 朱慈烺本想让汤若望来证明一下京师大疫的可怕程度,谁知道竟然真的将皇帝皇后吓住了。這也是无奈,后世史学家只是估算当时的平均死亡率,而遭受重灾的地区,留下的恐怖回忆肯定会有所夸张。 汤若望虽然是德国科隆人,但他在罗马读的神学院,多半是在那裡承接了那段恐怖记忆。 “父皇,”朱慈烺起身道,“這鼠疫的确对欧罗巴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不過在京师未必会有這么大的杀伤力。” “胡說!”周后怒斥道:“同样的病,难道能杀泰西人就不能杀大明百姓么?!只要我還是你母后,你就休想出宫一步!”周后更有种被儿子欺骗的感觉,不由怒气更盛。 “母后息怒。”朱慈烺走了出来,对一旁的汤若望失望地摇了摇头,道:“汤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黑死病固然厉害,但那是在欧罗巴,却不是在大明。一者,這鼠疫原出于中部亚洲。蒙古人西征的时候,用投石机将人、鼠尸体扔进城裡,动辄阖城尽死。然而蒙古人本身却沒因此而染上鼠疫,更不曾见說全军尽沒。” 崇祯见儿子引经据典,說得头头是道,也不免微微点头,对皇后道:“看来這鼠疫果然也是因人而得,且听太子怎么說。” 朱慈烺总算松了一口气,继续道:“其二,当时欧罗巴乃在天主教极端统治之下,正在火烧女巫。” “殿下!”汤若望见涉及了天主教,心头一寒,连忙叫道:“现在我們的教会已经知道,鼠疫与女巫并沒有关系。”他可不希望让大明的皇帝认为泰西是野蛮之地。事实上,大明的士子本身就存在這种成见,利玛窦花了一生的精力,方才被那些骄傲的士子们认可。 朱慈烺瞪了他一眼,沒有理会,继续道:“女巫有個习惯,那就是养猫。欧罗巴人将猫视作女巫的仆从,魔鬼的使者,认为鼠疫是猫带去的,于是满城杀猫。這就导致老鼠在城市裡沒有了天敌,繁殖更快。” 崇祯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让猫儿房往各宫中都送些能捕鼠的猫儿。” “其三,”朱慈烺继续道,“眼下的鼠疫還是从皮肤、血液、口鼻侵入,只要不让带有鼠疫的跳蚤咬人,勤洗手沐浴,即便沾染上鼠疫菌,也未必就会被传染。而当时的欧罗巴传统上是不沐浴的。” “不沐浴?”周后的注意力被转移了。 “当时我們的医生认为,人会因为洗澡而生病。”汤若望觉得血液上涌,脸上滚烫。 “即便如今,欧罗巴人還是如此想的吧。”朱慈烺恶意地揭穿了汤若望。 汤若望不能否认,他也是到了大明之后才养成了洗头、洗澡的习惯。 “有此三條,儿臣相信鼠疫即便在京师传播,也是可以抑制的。”朱慈烺上前道:“如今许多愚夫愚妇以为這是厉鬼索命,使得人心动荡。儿臣以为,正本清源乃是根本,赈济药材只是枝节,故而請父皇陛下派儿臣主持赈灾防疫之事。” 中殿裡一片寂静。 過了良久,崇祯看了看眼睛泛红的周后,沉声道:“你可有把握不会染上這鼠疫?” “儿臣在《防疫论》中已经說了條陈,”朱慈烺道,“有皮手套、棉布含碳口罩、大罩衫,再多养猫,勤洗沐,必然不会染上鼠疫。” ——若是要死,我宁可染上鼠疫去死……总比到时候被人劫来劫去,死得不明不白好! 朱慈烺心中暗道。 “陛下,”周后道,“既然太子已经写清楚了條陈,何不让中官去办?难道大明已经人力匮乏,以至于要十五岁的太子亲自去做了么!” ——看来這回真的吓到老妈了。 朱慈烺无奈,眼睛一翻,道:“母后,此事還真是只有儿臣去做。” “狂妄!”周后叱道。 “母后,這鼠疫還会变化,其中反复只有儿臣知道。”朱慈烺知道鼠疫不止一种,眼下应该是最好对付的腺鼠疫,以及少量的肺鼠疫,等以后肺鼠疫大扩张,恐怕就真难抑制了。 “你怎么知道?看的哪些书?让太医去读来!”周后眉毛一挑,丝毫不让。 “书裡并不曾有传,”朱慈烺咧嘴笑道:“是儿臣观察鼠疫杆菌得来的。若是让太医再看一遍,恐怕他们自身难保。” 一向温柔端庄的周后头一次觉得牙痒难耐,双手震颤,一句话都說不出来了。 “父皇,母后,”朱慈烺道,“只要许我调配人力、物力、财力,這鼠疫必然能被遏制。否则再拖得几個月,儿臣就不敢說什么了。” 再過几個月,天气转冷,鼠疫流行就会进入低谷期,那时候恐怕就沒太子抚军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