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从来不识君王面(三) 作者:未知 朱慈烺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在這個巨大的监狱裡生活越久,他就越发觉得自己在失去控制力。 压力山大! 回想崇祯初年的时候,皇帝陛下精力充沛,即便要花八個时辰在政务上,却還是能腾出時間抱一抱太子。然而时局一天天糜烂,大臣一次次欺瞒,决策一次次犯错……终于将一個阳光聪敏的青年天子逼成了疯子。 否则在最后关头,也不会砍下自己爱女的手臂了。 崇祯对那位坤兴公主的宠爱,丝毫不下于太子。 “我让你打扫寝宫的意思,”朱慈烺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放缓口吻,“是为了早点住进去。也不用修缮什么,只要卧室裡沒有蜘蛛網,看不见落灰,换個新帷幔,就够了。我這么說,你可听懂了?” 田存善苦着脸道:“千岁,這不是您說省就能省的呀。事关天家颜面,若让皇爷知道了可如何是好?若是有小人使個绊子,奴婢可就再不能随侍殿下您左右了呀!”田存善說哭便哭,豆粒大小的眼泪登时滚落下来,啪啪有声。 朱慈烺不得不吸了口气,按捺住心中的不悦:“你是說孤保不住你?” 田存善登时一個激灵,伏地磕头:“奴婢不敢!奴婢万万沒這個意思!”他很清楚地知道,太子平日都是用“你我”称呼,一旦称孤道寡,那必然是很不高兴了。 “算了吧,”朱慈烺叹气道,“等天亮之后,我去請安,然后就出宫。东宫裡的书稿一批批搬走,包括历年来的赏赐,什么都不要落下。” 田存善心中一惊:太子爷這是不打算回来了么? 他固然知道太子急着出宫,但只以为那是少年抑制不住的好奇心,想看看皇宫外面的世界。却沒想到太子竟然有心在宫外常住,连东宫裡的东西都要带走! ——算了,還是听太子的,大不了日后再搬回来。想来外面哪有宫裡這么舒坦,怕他也耐不住几天。 田存善心中暗道。 “明天,”朱慈烺竖起手指,“若是王府寝宫打扫出来了,晚上便住王府。若是打扫不出来,就住你后海的那套宅子。” 田存善脊背冰凉,口中哆嗦半天方才道了声“奴婢遵命”。 朱慈烺深谙时不我待的道理,当下命田存善起来,将明日所有需要安排的事一一罗列,分配负责人。每一件事都规定了完成标准,以及時間限制。 這套精密的流程管理充分调动了太子身边每個人,只是因为技术條件,无法做到实时沟通,许多衔接环节势必会有差池,甚至影响全局安排。然而若是這些宦官都做不到,那整個大明,或者說整個世界,都不会有人做得更好了。 這些生理残缺的仆从,从入宫那天起就被教育如何忠于王事,如何谨小慎微,如何最大程度地满足主人的要求。如果他们学不会,自然也不会出现在朱慈烺的视野范围之内。就连在宫裡劈柴烧水的职位,都有一大群人等着呢。 …… 仁寿殿上,懿安张皇后端坐在案桌前,桌上已经摆好了早膳。 “今天怎么沒见太子来請安?”张老娘娘出声问道。 宫中称当今圣上的后妃为娘娘,称先帝的后妃为老娘娘。张皇后還不到四十,也因此升格成了“老娘娘”。又因为先帝与今上是兄终弟及,所以先帝皇后不能封太后,只能遵制上了“懿安皇后”的徽号。 不過论說起来,崇祯对于這位皇嫂,可是的的确确视作母后的。 “太子殿下今日天不亮就来請安了,”一旁的女官答道,“那时娘娘還沒起来,在宫外叩拜之后就走了。” 张老娘娘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半晌,方才缓過来,冷冷道:“摆驾坤宁宫。” 去了坤宁宫又能如何呢? 朱慈烺這回是铁了心要走,如法炮制在父皇母**外叩拜請安,守在乾清宫门口等晨钟敲响,第一時間率众离去。原本遵照礼制应该有的东宫护卫、随侍太监、宫女,乃至脸盆、水壶、马桶……全都被弃如敝履,太子只带了端本宫裡当值的十五名大小太监,扬长而去。 司礼监的大珰们远比皇帝要早知道,但沒人敢在這個关头去惹太子。因为张献忠在五月中攻占武昌的消息,很快就要送到御案上了。 在這個倒霉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 从成祖定都běi 精之后,這座古都便日益繁荣起来。虽然历经战祸天灾,但是顺天府报上来的丁口仍旧有百万之巨。 作为一個有百万人口的大都市,běi 精的市容市貌一直让朱慈烺很好奇。他知道明代修筑的地下排水渠一直用到共和国时代,仍旧被苏联专家认为不需要修缮。他也知道每個街坊都有自己的垃圾堆放处,每天都有粪车来收粪。 然而他還是很想亲眼看看明朝百姓是怎么生活的。 朱慈烺這次裹着虎皮逃出禁宫,实际上连王府都沒有收拾出来,根本不能接受百官的朝见。而接受官员朝见,是太子行政的首要前提。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沒受過百官的朝拜,就算发出了令旨也不会有人奉命遵行。 “既然如此,”朱慈烺对左右道,“咱们先微服私访。” 周镜听到這话,打了個哆嗦,望向田存善。 他是被朱慈烺从被窝裡扯出来的。当然,不是太子殿下本人掀的被子。不過当时屋裡莫名其妙挤了一堆人,而自己還光着膀子,那情形实在太骇人了。 朱慈烺就在周镜家换了贵公子的衣服,让人去将东宫侍卫班的大汉将军们传来,作为暂驻之地。他本人是不相信有人会谋害太子的,因为现在完全不存在皇位之争。哪怕建奴、李闯在京中的jiān细,也不会在占据如此优势之下行险,无谓暴露自己身份。 然而周镜可不這么想。 从血缘上来說,他是太子的舅舅,但是从纲常伦理上来說,他是臣子。别說有人刺杀太子這种极端暴力的事,就算是太子不小心在他家磕着碰着,他都万死莫赎。而且宫中虽有太子抚军的消息,但终究還是未定之事。太子极可能是擅自出宫……想到這裡,周镜已经近乎瘫痪了。 ——看咱家有什么用?难道你以为太子会听咱家的嗎? 田存善被周镜看得心中一紧,缓缓低下了头,并不答话。 “太子殿下,”周镜硬着头皮道,“您出宫的时候,陛下可有圣谕下给微臣?”周镜虽然领着东宫侍卫的头衔,但本质上是勋臣,并非武将。 “呵,你這周镜,如此胆小么?”朱慈烺对重点問題避而不谈,笑道:“在宫中你倒敢称我rǔ名,在自家裡却称起太子来了。” ——那时候你在宫中人畜无害啊!如今你跑出宫裡,除了皇帝亲临就是你最大,谁敢放肆! 周镜心中腹诽,嘴裡却不敢吐出一個字来。老虎关在笼子裡的时候,谁都敢冲它吼两声。一旦放出来,谁還敢乱来? 即便是职业式的假笑,也不是谁都有资格享受的。朱慈烺收起笑容,面无表情道:“我就不信,京师中贵家公子就不出门么?难道每日裡都有人打劫?那顺天府也真该自杀谢罪了!” “殿下,”周镜硬着头皮道,“京中虽有浪荡子,却不闻有多少强盗贼寇。只是如今大疫横行,臣实在是怕太子殿下有所闪失。” “不要紧,本宫自有秘宝。”朱慈烺朝田存善招了招手。 田存善当即从身后宦官捧着的木盒裡取出一副口罩。這口罩不像外面流行的三角巾,而是长方一块,棉纱缝制,上下穿有绳索,挂在耳朵上,将整個口鼻都捂得严严实实。因为天热,朱慈烺并沒有立刻戴上,只是给周镜看了看。 “這裡面還有碳片和香片,就算去化人场都沒关系。”朱慈烺道。 周镜知道三角巾虽然也是用来遮味的,但口鼻呼吸之间便会吹开,根本就是聊胜于无的东西。而同样的东西,太子這儿只是略一改动,便别有局面,果然是天纵英才。